请不要误会,我在这里没有一点轻视和贬低女人的意思,故意把女人和床联系在一起。我一直想女人是通过家庭影响这个社会的,如果家庭是上帝送给女人的礼物,那么这张床永远是家庭的中央机关。我觉得女人善于通过男人参预外部世界的生活,男人是女人的传声筒和传令兵。那么这只床就是她们用来捕捉男人的容器。先把你捕捉住,再把你训练,磨掉你的野性。最后把你关进笼子里一样固定到这张床上,然后才不断把你派出去为她工作。从这个意义上说,女人的能耐就是如何使用这张床。女人理想的彼岸永远是一只床的意象。

这时候夜风吹来,把纸灰轻轻托起来。她就说好,你知道了就好,你把钱接住了就好,这我就放心了。这才起身往回走,往回走时由于还了铁锁的债,就觉得很轻松。不由自言自语,人来世上总不能欠债走,欠债总是要还的。

当然,这只是外部环境,围困她动员她自己把自己杀死。真正最终促使她自杀的还是她自己的主意。自从她失身以后,有一个情结一直在纠缠着她,那就是她说的清白。她虽然失身,并且又卖淫挣钱,但她顽固地认为,自己是清白女人。但是她无论如何再也找不到自己清白的证明,向这个社会向这个人间讨回来自己的女人的公道。那只有死亡,只剩下自杀这一条路,可以证明自己,可以换回来自己的清白。该付出的全部付出了,再没有什么可付出的,只有付出全部生命,才能把清白换回来。

水秀抬起头,并没有停下手中活计,对女儿的话语没有设防,她的神志还缠绕在针线上。“妈,外边人都说你不正经。”

族长点了点头。

这是一种常见的心理对峙现象。别人看不起她,不搭理她,如果她上赶着去讨好别人,别人就会越来越看不起她,她就永远站在做人的低处,抬不起头来。但是她先不搭理别人,就居高临下抵抗住别人的轻视,守住自己的尊严,保护了自己的人格。这里边的关键是,别人看不起自己,自己要看得起自己,甚至要尊敬自己。

实际上,他想到无法再生活在村里和无法再见心上人,还都是表象,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此刻纠缠在心里的死结是他自己无法再面对自己。也就是说,他更重要的,是他今后看不起自己。没脸再见自己。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就自己判处了自己死刑。

人在痛苦极限时丧失理智,就轻易抖落身上传统和道德的灰尘,赤裸裸出要求平等要求自由的呼唤。是这样,如果来到传统和社会法则之外,来到虚伪的道德之外,她有什么错呢?我甚至认为,智者和哲人都是因为常听水秀这样的呼唤而启动思考的。采集到这种生命呼唤的矿石,就可以冶炼出真理的金子。和水秀这种形而上的呼唤相比,我感到我的叙述的苍白和无力。

把水秀和铁锁关押在家庙就很有象征性。家庙是用来祭祀祖先的地方,同时又是捆绑吊打族里后人的地方。是圣地又是刑场。好像圣地和刑场跟人的手心手背那样,看着是两极,其实相通。

老年人就这样,他们的许多话听去在教训别人和启迪后生,实际上是说给他们自己听,是在打他们自己。这就是人生的味道,这味道又苦辣又悲凉。

水秀这么拒绝着,心里却把这两块钱打算了一下用场。两块钱对她是个重要的数目。她可以用一块钱买盐吃,足足富富有余。那一块钱就可以买些染布的颜色,把纺得的粗线染成几种颜色,用浅蓝色做底,用枣红色做条条,就可以织出红蓝相间的格格粗布来,用这种布给女儿做衣裳,就好看了很多。还可以织出另外不同图案的方格粗布,来做被面和床单。再说她也该给自己做一件上衣,年轻轻媳妇不能穿太脏太旧的衣裳让别人瞧不起自己。但她还是拒绝了他,也拒绝了自己。只为了买些染粗线的颜色,就赔了清白身子吗?就是穿体面些也没脸往人脸前边站啊。

“好兄弟,没事你早回去吧。你嫂子寡妇门前是非多,天不早了,快回去吧,啊?”

脚步声踩碎了他们单独谈话的时间,郭满德连忙把那个红布包包塞给她,她连想都没想就接了下来。她就这样接下了这个红布包,接下了走进婚姻的入场券。一步就跨进爱情骗局里。

面对婚姻,有的人是精打细算,把各种条件放在一块加减乘除,甚至放进电脑里去精确运算,把自己的选择计算出来。那时候婚姻就像一个方程式被解开来,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我把这种理智选择的婚姻,叫作数学婚姻。另一种人凭感觉,不大讲究各种各样的条件,完全凭自己找没找到一种对婚姻的感觉。如果没找到这种感觉,条件再好也不行。一找到这种感觉就一头扎进去不问黑白。我把这后一种凭感觉选择的婚姻,叫作文学婚姻。水月显然是后者。软弱的人凭理智,勇敢的人凭感觉。水月是个勇敢的女人。

我一直觉得水月的这种个性,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她母亲对她的遗传和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