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香殿寝阁内是满目的凌乱,侧旁几名产婆正喜气盈盈的给胎儿洗身,宫人们在忙乱中赶上来给皇帝道喜。明帝的眼中似是什么都没看到,脚步轻缓走到床榻边坐下,柔声道:“宓儿——”他迟疑着抬起头,华衾锦堆中的女子脸色苍白若素,一双纤手在藕合色薄衾上无声蜷曲,无限疲惫的合上眼帘,一言不发。

“正是,皇上好记性。”

因演练杀敌需要防止误伤,故而上阵都穿着玄铁制成的精炼铠甲,如此一来便分不大清楚,细看下去才发现略有不同,云琅的身姿偏于轻盈迅疾,凤翼的态势却显得更加稳重有素。二人得步伐越来越快,枪势越来越凌厉,震得地上的黄尘沙土四处纷飞,只见两个身影在迷雾中飞速进退,阳光下闪烁着夺目的刀光剑影,迫人的杀气愈加震人心弦,更有底下的兵士们一个劲的轰然叫好。

“娘娘——”双痕欲劝却不知说什么好,又怕说下去更惹得慕毓芫怅然,只好转了话题道:“听说凤将军返回的日子定在初九,统共也就剩下七、八天时间,倒是可怜那傅家小姐,新婚不久就要分别了。”

明帝点点头却没有回答,起身道:“朕先去前面一趟,还有些要经事等着办,午膳在你这里吃,等会就过来。”扬声朝外面唤人,见多禄进来不免微微蹙眉,“王伏顺到底害什么病,一个多月也不见好?让太医院的人仔细瞧瞧,寒冬腊月的拖不得。”

“是!”那随从答得干脆响亮,一勒缰绳回马往后跑去。

众臣恍然大悟,纷纷赞道:“皇上圣明,果然法子巧妙。”

明帝的目光在王伏顺身上掠过,然而却什么也没有说,将桌上拂的杂乱无章的东西稍做整理,朝外扬声道:“唔,宣他进来。”

明帝瞧他人物出众、干净洒脱,不由先在心里叫声好,甚至闪出一丝想到沙场一展身手的念头,颔首微笑道:“原来是云琅的师兄,果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好一派意气风发的神武将军之采。”

杜守谦忙道:“是,谢皇上垂怜。”

“嗯,多谢。”凤翼不敢耽误时间,放下酒菜两倍的银两在桌上,探身到窗口见邓维正往城西方向离去,回头道:“你先替我把马儿看好,回头办完事再来取。”那伙计笑眯眯的收起银子,一迭声请凤翼放心,欢天喜地的跑去帐台结算。

香陶忍不住插嘴道:“如何,娘娘还不信呢。”

“罢了,罢了。”海陵王连连摆手,起身道:“皇兄这不是赏赐,是惩罚。既然学不会内臣的那一套,还是赶紧下去查事的好。”

吴连贵有些默然,说了几句寻常的事便要退出。慕毓芫却抬手唤住他,又道:“虽说皇上的生辰有管事预备,咱们也偷不得懒,你好歹再辛苦去一趟。各宫娘娘和皇子公主的新衣衫,还有该分发的银两,都挨个确认一下。别落下那位主子惹得抱怨,大节下得不好听。”

阿璃急道:“奴婢没有见到,方才还在四处瞧过一遍。”

“交待给妥当的宫人就是,寅歆还是个小孩子,哪里懂得什么药材?”慕毓芫让她放到旁边,又朝香陶说道:“把带来的点心打开,看看寅歆和寅瑞喜欢吃什么,回头就吩咐人多送些过来。”

“传朕的旨意,追封董崇德为二等忠义伯,身后按一品大员的规格厚葬,朝中官员都要奉朕命前去吊祭,另外——”明帝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董崇德膝下并无子嗣可以袭官,再追封这些还有什么用处,悠然长叹道:“罢了,就这些吧。”——

礼仪监官上前回禀道:“吉时至,请皇上发令开赛。”

帐篷外绽放着浅粉色、娇紫色的无名小花,在蓝天白云之下随风摆动着,好似少女们天真无邪的笑容那般纯净。远处林间的鸟儿穿梭着,叽叽喳喳欢快一如往常,纵使前线战火纷飞、百姓疾苦,也不能够给它们带来一星半点烦恼。

明帝侧目看去,点点头道:“呵,都快赶上朕了。”

“你还跟小孩子怄气?”慕毓芫对着明帝微微一笑,“近些日子,多亏敏珊照顾着云琅,还没来得及谢她,倒先被我们弄得哭鼻子了。”

想到就要亲手割断这尘世纠葛,皇后的嘴角不由浮起浅淡的笑容,内心里生出前所未有的宁静,终于走到这一天了。往事如云掠过,大婚时拟托良人的欣喜,多年来彼此同心合力的交付,此一生的心血都已经完整的用尽,那么前尘往事的过错还能如何清记?

“本宫的病并非三两日,只是如今……”皇后双眸中神色柔和,象是被从前诸多往事包围,嘴角勾勒出一抹浅笑,“如今终于可以放心歇息,想着只觉得十分安心,所以妹妹你不要哭,今后咱们两家就都指望着你了。你自幼聪慧在本宫之上,遇事也干脆果断,皇上他也……”

王伏顺的微笑颇有深意,近身道:“素闻云琅和郭宇亮交情甚笃,既然郭宇亮舍身替之一死,云琅必定对那女子恨之入骨,今后也就断掉别的念想。”

“不必了,你们都进去罢。”慕毓芫转身唤人带上新竹,回头看向凤鸾宫,不禁微微蹙起眉头,不知皇后到底是何用意?左思右想,片刻间却理不出个眉目,只得乘着华盖金蓥翠羽车回宫。

“是,请皇上移驾侧殿。”谢宜华微微一笑,侧身相让。

“没事,你不用担心。”皇后合上眼帘轻轻摇头,耳间金转珠扣玉坠子在枕头上滚动着,淡淡微笑道:“芫妹妹,难为你这个月份还亲自过来。若是受了暑气,岂不是惹得皇上又添烦恼,都怨文绣太多事了。”

“沐姑娘的小栗马挂着彩跑回来,却不见她人,属下已经派人出去找寻。只是云将军,你要不要……”陆海青话未说完,云琅已经翻身上马,凤翼蹙眉想了会,也跟着追上了去。

“娘娘,等我去扔了它。”双痕捧着一方长长的锦盒,正是前些日子徐贵人送过来的雪参,绛红色宫缎精致的裹在外头,上面刺绣着海棠富贵的繁琐花样,那盒子本身也是华贵难得,似乎要掩盖主人送物缘由。

“三个人分和三千人分,又有什么区别?”谢宜华眸色淡然,内中一缕波光转瞬即逝,“娘娘棋艺精湛,嫔妾陪着下下棋也不错。”

慕毓芫只得一笑,“也好,你想的细致。”

“前些日子,宓儿有身孕让朕欢喜已极,今日藩王们的事情更是高兴,近段时间真是登基后最舒畅的日子。”明帝双手环住慕毓芫腰身蹲下,将她的手覆在自己脸上,“另外,朕这几日琢磨许久,想给这孩子取了个名字。”

“大哥猜得没错,确有敌军过界查探地形。”云琅点点头,瞅了瞅鸡血坠子,“看着

“胡说!”明帝脸色好似笼上一层寒霜,越凝越厚,“朕的骨肉是皇家血脉,岂能胡来?这件事情,一定要彻查清楚!”

慕毓芫很快将灯纸画好,极为简单的双鸭戏水图,两只俏皮青鸭,一大一小,一深一浅,浅波中水草盈绿,稀疏有致。两只青鸭并头相戏,于水中姿态颇为传神,只寥寥几笔便俨然浮凸在纸面之上。按照旧俗,双鸭戏水寓意爱侣亲密。明帝看了良久,双目中光芒闪动,“宓儿,你画的是双鸭?”

副将一脸惶急,喊道:“将军,他们有援兵来了!”

“知道,不用劝我。”慕毓芫拿起桌上小银剪走到盆景前,“咔嚓”一声,绞掉一处突兀出来的逆枝,“只要不碍事,且由得她去。”

宝漆圆桌上放着一盏凸肚小口玉壶,未开酒盖已闻酒香,慕毓芫执壶斟了两盏,微微一笑,“为皇上效力,原是臣子份内的事。可惜云琅和郭宇亮他们不在,要不等明天召海陵王入宫,再叫上孙将军他们,你们也好畅饮一番。”

“宸妃嫂嫂!”乐楹公主在不远处扬声,挥着小弓嚷道:“你快过来呀,等会起风就刮远了。哎呀,那只最大的吹走了。”也不知是风力太大,还是箭法不准,手里一通乱箭飞出去竟都没有射中,气得在草地上直跺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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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沅莹阁?”

皇后朱氏素来端正大体、贤淑敏慧,明帝对她敬重恩爱有加,二人同甘共苦,曾相守过诸多日日夜夜,乃是少年一起走过来的患难夫妻。因此后宫佳丽虽多,皇后体弱也不时常侍奉圣寝,但她在后宫尊崇地位仍无可动摇。

“两位爱卿,快起来说话。”明帝免了二人的礼,叹道:“眼下出了这么多事,朕正想召你们商讨一下。没想到歹人如此心狠手辣,竟然胆敢刺杀汉安王,如今庆都群龙无首,真是让朕烦心的很。”

慕毓芫正倚站柱边看景,见面问道:“云琅,你怎么回来了?”

明帝聆听水面乐声,头也不回道:“唔,那就叫他来喝点酒。”

黄衫老僧渐渐醒过来,谢淳上前问道:“玄真方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且慢!再等一等。”见她要收回棋子,慕毓芫不禁脱口而出。

黄木长桌透着特有油黄光亮,水珠积在上头成粒散开,上面整整齐齐放着三桶备用热水,桶中葫芦勺随着水波左右摇晃。一瓢热水慢慢举过头顶,“哗”的一声,慕毓芫手中葫芦勺倾斜,热水自头顶顺着身体曲线滑下!一瓢接一瓢的温度注入身体,肌肤上毛孔贪婪吸着热气,逐渐从方才震惊中回转过来。

“拿了赶紧滚!”海陵王挑了挑眉,扔了几锭银子在地上。

高鸿中见他动怒,接着说道:“董大人,此事可不单是后宫里头添个娘娘。慕氏若得了宠,让天下人笑话不说,只怕东边也是要趁机起事,咱们可不得不防啊。”这话正中董崇德的心坎,况且自己那个女儿品貌平常,又性格骄矜,是万万争不过这位前皇后的,于公于私都是一件心头大患。

明帝听的火起,皇后却拭着泪痕拉住他,悲声叹道:“皇上不要为难他们,臣妾想安安静静的守着柃儿,其他人先退出去罢。”明帝无奈朝下挥挥手,慕毓芫便和众嫔妃一起退出,宫人们跟着侯在大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