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说笑的样子落在明帝的眼里,眸中神色仿镜封似的不见波澜,手中的茶水却晃出一圈涟漪,低声自语道:“敏珊她——,将来一定会恨朕罢。”醇厚凝重的声音略微停顿,带着绵长的怅然若失,“要恨,也只有随得她去了。”

“静候?你让朕怎么静?!”明帝高声将话打断,无限恼恨的紧紧握住拳头,捶桌道:“都怪朕,不该和她——”他忆起下午的争执,那句“若是皇上离去,难道臣妾就没有半分伤心?”犹自在耳畔萦绕,再想到她欲言又止的苦楚,清晰的感到宿命如同一柄冰凉的利刃,以迅疾的速度飞光般锐利刺来,让人不能直视。

月前,邺林郡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当地的监察官名叫乔思远,为人出了名的谦和有礼,谁知道元宵节上却无故与人发生口角,最后竟被一群地痞流氓活活打死。监察官的职责范围并不大,只需定时向皇帝汇报地方上的时情,说透也就是皇帝监视地方的眼线,因此谁都知道此事并非寻常斗殴。京中随后收到暗探密报,更是将乔思远的死因说的清楚明白,不过是辽王嫌乔思远碍事,随便找个借口处置而已。皇帝闻讯大怒,但眼下还不便和藩王们对峙,因此忍之又忍,半月来都没有过一点好脸色。

二人从树林的小路绕到校场后头,乐楹公主似乎很熟悉此地的环境,三转五拐就钻进一个闲废的仓库,猫脚无声的上到二楼,临窗正好可以看到下面校场的全景。傅素心探着身子往下瞧了瞧,凤翼和云琅正被围在中央指导枪法,自己却看不大明白,只觉得二人的身姿都是翩若惊龙般的炫目。

“不了,还得赶着把这屏风绣好。”慕毓芫自绣线篓里挑出一缕碧色丝线,放在山形上面比了比,恰好可以用作新树的点缀之色,“找个人进来弄下手炉,有些雪炭似乎没烧好,得用金箸拨一拨。”

“呵,朕从不后悔。”仿佛说的是很遥远的事,明帝闪烁的眼神有些不可捉摸,却有种习惯主宰一切的坚定,将慕毓芫搂在怀中道:“过几日还有一件喜事,到时候朕陪你出宫散散心,自然就不闷了。”

“哈哈,你嫉妒还是眼红?”同桌的另一人凑近取笑着,使劲饮了口热茶,“你要是真的不平衡,自己也找个漂亮的娘子,生个天仙送到宫中做娘娘如何?瞧你那满脸麻子的模样,怕是只有等下辈子才有指望。”

见皇帝脸上已有赞许之意,梁宗敏也附议道:“傅侍郎的主意甚妥,另外在让各地监察严力观察着,双管齐下不愁事情没有进展。只是,到哪去寻那么合适的人呢?”

“皇上过奖了。”凤翼并没有显得特别的受宠若惊,淡淡笑道:“微臣武夫出身,不大懂得宫内的规矩,冒冒失失的倒是失仪惊到圣驾,今后定当多加注意些。”

明帝嘱咐慕毓芫领着诸妃喝酒,自己便跟海陵王乘辇而去,因外臣的宴席设在东南书恩殿,故而路上小花一炷香的功夫才到。群臣都站起来恭贺,明帝居中央朝下环视一圈,目光落在一名青年将官身上,问道:“朕看着面生,难道从前都没有见过?”

“在朕这个位置上,一路何止杀过成千上万的人?”明帝面含微笑平静说着,看不出眼内究竟是何等情绪,“那么,这些人又该有多少妻儿子女?他们是否将朕恨到骨子里去,是否暗里盘算着如何谋取朕的性命?呵,说什么普天之下都是朕的子民,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话罢了。”

二人踱着步子下楼,伙计正好端着热菜美酒上来,凤翼赶忙塞了块银子过去,悄声问道:“方才下楼的二人,你可认得?我看着好似一位旧人,想要过去打声招呼却记不真切,倒是有些认不准。”

“娘娘,请恕微臣僭越。”俞幼安略笑了笑,顿了顿道:“近些日子,朱贵人总是说身子不爽快,皇上每每都去劝哄她,如此方才肯安静一些。别人都说她是身孕不适,可是据微臣素日诊脉来看,并没有异常胎动,其实——”

见明帝用手指在膝盖上轻点,目光中似乎有嘉许之意,海陵王近身笑道:“臣弟虽不大懂得音律,却也觉得歌声精妙,今日跟着皇兄沾光方才得闻,果然好嗓子。”

到了晚间,明帝先赶来椒香殿。虽然是大喜的日子,明帝心情却不甚愉悦,见到慕毓芫时忍不住问道:“佩柔的身子不是已经大好,朕怎么看她不痛快似的,难道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一起回来,到门口才分开的。”云琅翻身舒展了一下,却听帐外有脆生生的少女声音问道:“云将军,公主是不是跟你一块回来了?奴婢见你回来,特意来问一下。”

“眼下你父皇身边事多,有些时候难免顾及不过来,你好生照顾着你母亲,劝导着寅瑞不要淘气,你父皇心里自然清楚明白的,将来必定记得你的懂事。至于别人说的那些闲话,不要去管,也不要跟你母妃说,免得她病中再添烦恼,时间长久变成症候就不好了。”

明帝有些茫然,问道:“殁了?”

明帝龙心大悦,回头笑问道:“祉儿呢?有没有没吓哭,快抱给朕看看。”

“什么?”凤翼看了乐楹公主一眼,笑道:“傻丫头,军营不是你呆的地方,正好晚点我要回城办事,一道送你回去吧。”

次日天色微明,皇帝早已赶去早朝。慕毓芫醒来后不见人,便先乘着车辇赶回椒香殿,结果七皇子还正睡得香甜。于是嘱咐奶娘几句,又闲闲往锺翎宫去。谢宜华一身淡霜青广袖宫装,下着银线缀花月白纱裙,出来笑迎道:“娘娘不照看着祉儿,又过来做什么?嫔妾正在准备点心,刚还跟新竹说,等会弄好就去泛秀宫呢。”

“敏珊,不许胡闹!”明帝站起身来拉她,乐楹公主却奋力甩开他的手,夺身从侧门跑了出去,慌得公主府的宫人们赶紧跟上。

“那些——”明帝眼角笑意因愤怒而显得扭曲,突然仰面大笑起来,恨声说道:“好,好,竟在朕眼皮底下做出如此忤逆之事,那些妄图谋算佩缜的逆人,朕一个也不会放过!!”

即使慕毓芫早有心理准备,见到皇后惨白如素的脸色仍不禁震惊,那不是肤如凝脂的雪白——是毫无血色的病态苍白,“姐姐,你——”她唇齿都颤抖着,内心深处生出一种莫名惶恐,哽噎中夹杂着剧烈的疼痛,“到这个时候,你还不肯让我陪在身边?莫非真是因为我诞育祉儿,我不信……”

明帝将他的话细细品味着,不论那位凤将军如何骁勇威猛,终究还是云琅更能让自己放心些,只要他对朝廷忠心不二,偶有过失又何苦再去追究?况且还有宸妃和乐楹公主夹杂在中间,身后还有云、慕两家以及朝堂旧臣,盘根错节的关系。当初执意要云琅统领青州半数兵马,朝中大臣为此争执不休,暗里多少人等着他出错,此时处罚他不是自己打嘴么?

“新竹不懂规矩,徐贵人也不懂么?”慕毓芫声音里透着迫人威仪,当场诘问住徐贵人,“本宫有辖理六宫之权,乃是皇上和皇后娘娘的旨意,徐贵人若觉不公,大可向皇上禀述再做论断,不必在此大呼小叫。”

明帝微微颔首,抬眸看向眼前的淡雅女子。她不似后宫中任何嫔妃,恩宠不喜、冷落不忧,心内恍然想到庆都之事,不由一笑。

不多时,内间便传出皇后宣召的声音,慕毓芫侧头说道:“你在外面侯着,不必跟进去。”见双痕有些迟疑,又道:“有事再叫你就是,一会文绣出来跟她说说话,记得多劝着她些。”双痕无法,只得止步在外。

毕竟是两国交战的边塞关隘,周围其实并没有什么景致,云琅定神想得片刻,沉声道:“以蓝从小在卫村长大,只是如今早已被烧做一团废墟,师兄你替我,我要另外一个地方。”

“嘘——”明帝故作郑重的仰起脸,挑眉摇头道:“你说佑祉的坏话,当心他生气在肚子里踢你,待朕好生哄哄他。”说着复低下头去,嘴里嘟嘟哝哝不知在说什么,那神情甚是执拗,颇有一丝孩子气。

“没事。”慕毓芫云淡风轻转过话题,微笑道:“我们慢慢走着回去,皇上估摸着该过来了。”谢宜华也不再多问,二人沉默往花园回走。

“呵,那没有别人的时候,本宫就叫你的名字罢。”谢宜华神色一松,慕毓芫看着她那双点漆墨瞳微微一笑,“宜华,你哥哥是不是还在京城中?要说起来,此次真是替皇上分解不少烦忧,只怕皇上舍不得这么快放他回去。不如本宫找个机会,让你哥哥进宫来看看你,不然以后也难有机会再见面了。”

“万一,是个女儿呢?”慕毓芫侧头看过去,微笑道:“莫非臣妾生下女儿,皇上就不欢喜么?”

“以蓝,让马儿们自在吃草,你先过来。”云琅用剑拨弄着草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猛然发现一枚陌生佩件,拾起来擦拭干净了。

皇后上前细看了下,忙道:“像是个药瓶,让太医瞧瞧。”

慕毓芫却笑着摇摇头,又道:“可笑那做水洗之人,一定以为自己手艺妙绝,殊不知水洗中原是洗墨之物,焉有盛着清水不用的?如此看来,也是个蠢笨的人,倒是浪费绝妙手艺。”

“那好,紧跟着我。”云琅来不及多言,长枪不断刺杀追来的霍连人,一路血光飞溅,顺着青冷铠甲成条流下来。眼见霍连残部要冲过来,大队人马即将赶到,云琅顾不得许多,索性向前扑杀过去。

“没事,让俞幼安偏殿坐坐回去罢。”慕毓芫掀开锦被下床,将方才文绣的话说了一遍,看向沐华宫方向道:“她倒是会借机抽身,本宫若是过去,自然就要把烫手山芋扔过来了。如今流言不断,说徐婕妤对本宫有嫌隙,倘若真的接手此事,不知要生出多少乱子来。”

宫女涅盘笔趣阁

徐婕妤慵懒的直起身子,反手放在腰间揉得片刻,长声叹道:“唉,嫔妾近些日子总是不爱动弹,太医说我气血不足,需要静坐养身呢。”她原就生的娇小甜美,此刻柔弱无力之态更添生动,众嫔妃脸色便更不好了。

迎面而来的少年正是云琅,慕毓芫起身下了贵妃榻,“你怎么到这后头来了?有什么事,让你嫂子进来说就是。”

“昭陵郡主?”慕毓芫想到那如水澄澈的双眸,微笑摇头道:“她若真的来到这元徵城,此生就再也不能出去,还是留在庆都自由自在的好。”伸手理了理披风,又问,“怎么一直站在这儿,是不是有话要说?”

众人都忙着收拾行装,明帝正与云琅商量着庆都事宜,外面有人传报,“昭陵郡主求见。”明帝瞥了云琅一眼,笑道:“你救她一命,多半是来答谢你。”侧身朝王伏顺示意,“嗯,宣她进来。”

明帝不禁心生疑云,皇帝微服私访原属于机密,为何让这二人还要深夜赶来?心中迷惑愈多,面上反而愈加平静,淡淡说道:“嗯,宣他们进来。”

姐弟二人走进内殿,明帝此刻棋局已经显出优势,谢宜华看了看几人,微笑道:“残局留着便是,我细细琢磨一会,再收拾下去。”

众人依次坐下围了一桌,当中早已备好琳琅满目菜肴点心,刚开启的陈年佳酿透着谷米香气散开,清乐美景,宛若诗画一般让人未饮先醉。明帝顺着清风吸了口气,朗声笑道:“庆都乃鱼米之乡,风景人物都是美不胜收,真是好个所在!”

谢淳忙道:“正是。”

走近些一看,原来是一名黄衫老僧和一名素衣少女。二人静默不语,似乎已经下了不少时间,棋盘上已是密密麻麻。那素衣少女眉目淡雅、秀色纤致,容貌并不如何惊艳出众,却有几分清淡出水的气韵。此刻右手正挟着一枚白子,迟迟不肯落下,仿佛棋势上已有些吃力,很是犹豫不决。

“云琅呢?怎么没有见他。”

那人不料碰了个大钉子南,一时愣住,旁边的人小声说道:“崔老大,他们是不是走镖的啊?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

慕毓藻平声问了一句,依旧半躺在太师椅上,说话时并不睁眼,仿佛正在享受树荫带来的凉爽,十分悠然惬意。

“皇上,五公主生的时候不顺,先天体质便比寻常孩子虚弱,此病皆是从胎内带出来的一脉余毒,故而……”

“朕平日太纵容你了,说话越发没大没小了。”明帝微微一笑,刮她鼻子说道:“她是你的皇嫂,不许美人美人的乱叫。”正在说笑,就见椒香殿里的小太监跑来,上气不接下气的禀道:“宸妃娘娘,桔梗砸碎了熹妃娘娘的东西,正在咸熙宫受罚,你快过罢。”

王伏顺赶忙取了笼子装了进去,在马下笑着回道:“恭喜皇上,恭喜宸妃娘娘。是一只雪狸,而且看样子刚断奶不久,还是个幼仔呢。狸子素来聪慧狡黠,只有小时候捕获的才养的住,这可真是难得啊。”

明帝饮了几盏花酒十分尽兴,笑道:“如此美景盛事,怎能没有丝竹之音?赶紧把管乐坊的人传上来,大家且听且饮。”

吴连贵仿佛知道公主会如此说,缓缓摇头道:“宸妃娘娘知道公主舍不得,但王府并没有妥当的放处,因此特意让奴才专门过来,请公主阅后立即销毁。若是不能销毁云将军的书信,奴才也就不必回京了。”

“不,我不答应!”乐楹公主紧紧握住书信,象是生怕它们会突然消失一样,连连后退道:“难道,连一点念想也不留给我?”

“公主,还请见谅。”吴连贵径自跪在她面前,将宝漆盒子举过头顶道:“此玉佩乃云将军送于公主之物,上面乃亲手刻的公主闺名,还请公主收下此枚玉佩,将手中书信交给奴才销毁。”

“云琅他——”乐楹公主半信半疑的拿起翠玉佩,晶莹剔透的碧蓝色玉石中,赫然正是“敏珊”二字,水漾般的明光顿时刺痛自己的双眼,却是连哭也不会了。

为何想要得到的,最后会与初衷相差万里?如今相隔千里,生死两茫茫,今后可否还有再见面之日?曾经以为此生只会与他度过,然而肚子里的却是别人的孩子,究竟是谁的错?一步一步,皆是不得已,而前路却依旧看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