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夫人知道她们刚才在里屋已经瞧了院子里的人半天了,招手叫姐俩过去,笑着说:“挑几个陪着你们姐俩玩的人吧,省的一天到晚胡跑乱跳的。”

吴夫人见吴二小姐来了,从炕头翻出本册子递给吴大小姐说:“这是你出去后应该带的人、钱、物,你瞧一瞧心中有数,等明、后天人牙子带了人过来,你可要好好挑几个。最多再两年就要出门了,也该好好挑几个合心意的人,有这个时间也可看看是不是合用。”又转头看二姐:“你也跟着大姐学学,要不了一年就轮到你了。”说到这个,吴夫人心里就发酸,勉强笑笑就把俩姐妹推出去了。

吴夫人一听就懵了,这是从哪算起的?她不解的问:“……这是怎么论的?往前头数还有大姐,就是没有大姐还有我呢,什么时候轮上了二丫头?你是怎么算的?”吴夫人这话倒不是不喜吴二小姐了,她只是不明白,按年龄算有个吴大小姐,按辈分算有个她,吴二小姐算哪棵葱?吴老爷怎么隔了她和吴大姐单看上她了?

吴二小姐这天早上昏昏沉沉,一时恨不能干脆逃回现代去,不受这份罪,要是真被当成妖魔鬼怪绑去泼狗血喂符水,她宁愿回去朝九晚五辛苦一生。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甘心,这辈子她好不容易不必再为吃喝房子发愁,攒金揽银呼奴喝婢,不管是在吴家屯当地主老财家的小姐还是日后嫁到段家当少奶奶,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要让她说她一点都不想过这样的生活,那就是大瞎话。

现在她担心的是吴老爷会不会让人打她板子,教训她要友爱兄弟。她安慰自己不过就是几个板子,只要不打坏了,最多养个一年半载的,再说小孩子哪有不挨打的。

再好,它也是一尿布垫子。吴二小姐让吴夫人夸得臊脸,规规矩矩又在炕头坐在半个月,吴夫人拿了衣裳样子要她在小儿子的衣裳袖口领边掐牙,将青花的粗布接在袖口领边,边指点着她怎么将针脚藏在里头,边说:“你说绣花伤眼劳神,那就算了。这掐牙可简单,只在袖口这么镶上个一两圈的,又漂亮又省事。”

吴老爷心中叹气,真是妇人之见!可他不肯用狠话说吴夫人,只得虎着脸说:“这是什么话!正经的二爷在这里,该给他的名分不给他,儿子长大了能乐意?日后他走出去还不让人戳着后脊梁笑话!”

吴夫人起初脸上还带着笑,越听脸越黑,最后听冯妈妈说:“之前奴婢已经使人打了她们一顿,长长记性教训,想是日后再不敢了。只是若是将她们这样赶出去,怕是外面更要传二小姐的闲话……”

吴老爷气得眼前一阵黑,几乎要站不稳,跌坐到椅上后颤声道:“把、把那个忤逆不孝的兔崽子给我提过来!!”

又是一阵荒唐,天将擦黑正屋的门才打开,吴夫人慢腾腾挪出来,腰酸腿软。冯妈妈早就赶走了丫头,只留自己等在外间小屋里,虽说隔着墙,可折腾了快一个下午的里屋的声音也有飘出来一两声。冯妈妈见吴夫人这个样子,赶快上来扶,一张老脸抬都不敢抬。

那婆子就像吴老爷期待的那样离开了又回来,这回问的是晚饭的菜色。吴老爷又把人给骂走了,要是平常这样一次次被人打断他的事,他早让人拖出去打了。他盘算着下一回,就该吴夫人自己出来了。这女人就是麻烦,求个情也要转好几个圈,那一肚子的弯弯绕就没一个顶用的。吴老爷心想,这要换一个不明白的,只怕真会以为婆子一次次过来问闲事真是为了晚饭在哪里吃摆什么菜呢,也就是他能明白这些女人的想法,就像愿意从来都是反着说,在床上高兴也只会红着脸扭头,什么都让人用猜的。

冯妈妈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上头人的肚子里想些什么,哪里是我这老婆子该操心的?”

最后吴老爷是凭着一股傻力气,一边让吴夫人教他,一边四处偷师,家中管账的老秀才,铺子中的管事,哪怕是外头茶馆中说话本的说书人,他都想方设法的从他们那里偷学,最后还真让他学成了,字也识了,账也会看了,要说还有什么不会的,就是写字了,吴老爷到现在还不会写字,他

众人齐声应下,吴老爷又走下来亲自扶起吴二小姐,带着慈爱的笑将她领回吴夫人身旁,面子给得足足的,吴二小姐坐下后,觉得这腰杆子是挺得格外直。

吴夫人惊讶道:“这么不好?这可要好好教?既然买回来的就是咱吴家的下人,怎么能由着她像在自己家里似的不懂事?”

想起吴夫人握着她的手自豪又骄傲的说:“多跟你二妹妹学学,你啊,要是能有她的一半,日后你嫁出去我也不愁了。”

一个月后,段浩方再次登门,比起以前三个月见一回,他这次可是勤快多了。

吴夫人好脾气的解释着,六岁的孩子忘东忘西也不奇怪,谁家六岁时也不见得能记得住每件事啊,吴二小姐上辈子快三十岁时还常常丢三拉四呢。

吴老爷笑着摸她的头说:“你也不算想多了。这人心隔肚皮,谁知道是黑的还是红的?人心都是不足的,有一就想二!升米恩斗米仇!这种人多了,你爹我活了这么大半辈子,见过的人里面能有一半没有这么多心思都是笑话!”

吴老爷紧盯着吴二小姐的眼睛说:“可要说起怕来,就是傻话了!要怕也是他们怕咱,怎么会是咱们怕他?”

吴老爷脸上带出一丝阴狠:“这些下贱人想的无非是银钱二字,他们想从主人家手中搂钱,要自己过得滋润些,就要好好的干差!这才是正道。这样的下人也是咱们能用的。”

“要说那起黑心的有没有?自然是有。可他们绝对不敢明目张胆的欺主,为什么呢?”吴老爷换了副笑模样问吴二小姐。

吴二小姐想了想说:“……因为他们的身契在我们手中?”

吴老爷笑着拍拍她权做赞赏,又摇头道:“不全是。你知道咱家的下仆有多少吗?”他比出一只手掌,翻了几翻。

吴二小姐捂住嘴,两百多?

吴老爷笑着凑到她耳边说:“咱吴家里外里三百二十四个人,可是在县官衙门的册子上记的人可只有三十二个。”

私奴?

吴二小姐的脸吓白了,吴家竟蓄了近三百的私奴?

吴老爷见吴二小姐吓白了脸,笑道:“这值什么?你娘的娘家冯家庄只怕也有三四百的人,可真正登记造册的也是不到五十人。”

吴老爷慢悠悠给吴二小姐分解这么多人都是怎么来的。一个是荒年或灾年远离故土的农人,拖家带口的逃荒逃灾,离开家乡流落四方。他们没有地就没办法活下去,进了村子就要登册记名,记个逃民的名分恐怕就要将他们遣回原籍,如果不是家乡活不下去他们也不会逃出来,所以宁愿曲身为奴也不愿意到县衙去当个自由民。

“而且自由民也不好当,自由民要交税,按人头课税,除了税还有徭役,逢到抽丁时十之八九要家破人亡,所以他们有时并不愿意当个自由民。”吴老爷举起一根手指:“这是一。”

“第二种本来就是逃役过来的。不肯被抽去当兵进军队,或者不肯被抽丁而逃出家乡的人也不少,他们更不愿意让人找到,宁愿离乡背井也要在我们这里活下去。因为一旦被找到就是大刑大罪,刺配流刑都有可能。”

吴二小姐奇怪的问:“……这样的人在吴家,咱家不会有事吗?”

吴老爷笑道:“官家的册子上都没他们的名字,谁能问咱家的罪?要真到了那一步,是赶是杀是卖都行啊!”吴老爷没说出来的是几辈子都这么过来了,也没见有事,如今国泰民安,就是要打也打不到他们这里来。

吴老爷见吴二小姐仍没回过味来,有心要点她一两句,于是说:“二丫头,明白没?这些人根本不算人。是生是死都握在咱家手里,要打要杀都是咱家一句话的事!就是出了咱家门,他们走到外头连个喊冤的地方都没有,你说,他们有那个胆子怨恨吗?他们不要命,不想活了?”

吴二小姐没有如吴老爷想的那样松了口气,这脸倒是吓得更白了。

吴老爷见她这样,想了想又说:“你心善才会为他们想这么多,可你要记得,这人都是墙头草,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背主。不管是多么亲近的丫头婆子,都不能让她们知道你所有的事,尤其是跟银子性命有关的事!有时几十两银子就能让一个十几年的忠仆背主忘恩!”

吴二小姐茫茫然点头。

吴老爷有心多教她两句,继续说:“有时这下人的事你也要清楚。她从哪里来?有什么亲戚在这儿?爹娘兄弟可还在?家里有什么事没有?”

吴老爷握着吴二小姐冰冷的手,心中渐渐着急,难道他又看错了?吴二小姐到底是女儿家,胆子小也应该。可要想撑起这吴家胆小是绝对不行的!

吴老爷不甘心,低头殷切的问:“二丫头,你懂了没?”

吴二小姐深吸一口气,咬牙点头:“……懂。爹。”

吴老爷瞧她这样,仍然不像

黄沙泪sodu

真能明白的样子,从此倒真把这件事上了心。他哄着吴二小姐歇下,当晚就把这件告诉了吴夫人。

吴夫人也是一怔,可转念一想吴二小姐也不过才十几岁的小丫头,就是再聪明可心智见识在那里摆着的,不由得埋怨吴老爷道:“她本就是个姑娘家!你偏把男人家的事扔给她管!能不害了她吗?”

吴老爷狠道:“练!我就不信老天就不让我吴大山痛快!把她的胆子练出来!人都是慢慢长的,我就要让二丫头长成个能干的!”

吴二小姐自然是不知道的,可从那天起,吴夫人责罚下人时总要她在一旁看着,慢慢练她的胆量,吴大小姐也常当着她的面训丫头,掌嘴打板子样样来。开始时二小姐看到丫头让人扇肿的脸惨叫哭号就忍不住想求情,而吴大小姐一改平日的温柔似水的模样,铁面判官般冷着脸盯着丫头受罚,就是吴二小姐求情或逃走也不管,该怎么罚还怎么罚。

吓过后又和风细雨的教她,让她瞧那些听话懂事的丫头们过得有多好。吴大小姐特意把茶姑叫出来奉茶给她看,比起刚买进来时瘦小枯干的柴火样,让吴大小姐调教了二个月的茶姑脸也吃起来了,气色也红润了,像是浇足了水的花,水灵灵的带着笑,像她这个年纪应有的新鲜模样了。虽然仍然有些胆怯,可是站在吴大小姐身后时却一副忠心听话的模样。

吴夫人告诉她,这些女孩在家可能一天饱饭都没吃过,有很多人买进来前没有见过白面和米,每天只能吃一两个野菜团子喝碗野菜稀饭,她们每日天不亮就要起来干活,半夜了还不能睡觉,到了年纪有给兄弟换亲的,有换嫁牛马嫁妆的,有的甚至几斤腊肉苞谷就能娶走个姑娘,也有交给人牙子带走换钱的,因为给人牙子的有可能会沦落到那些肮脏地方,疼孩子的更多的是十里八村的说亲说出去。

吴大小姐教训她:“让咱家买了总好过让她们被卖到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吧?不信你问茶姑,看她是愿意留在咱家,还是愿意回她老子家。”

吴二小姐还没接话,茶姑已经吓得跪下来了,拼命磕头哭求道:“姑娘别把我送回去!求姑娘别把我送回去!我会用心学针线的!我已经会绣帕子了!我今天就把帕子绣好让姑娘瞧!”

吴二小姐见她这样倒没再吓着,或是胆子真的练出来了?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她故意问茶姑:“你不愿意回家吗?要是不用你家里人赎你呢?要是再给你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