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宽敞的浑邪王穹庐,在这寂静的深夜,仍旧灯火通明。灯下浑邪王、须卜龙襄、金日磾各怀忧虑,为着万千河西将士的存亡夙兴夜寐。

须卜龙襄打破沉默,先道:“世子,休王爷还没考虑好吗?”

金日磾摇摇头,苦笑道:“父王一向优柔寡断,左大将不是不知,况且又有呼衍朗星威逼利诱,布里格恩煽风点火,父王更难决断了。”

浑邪王长叹一声,道:“唉!王弟实在庸懦,不及日磾贤侄一半果敢!长此下去,惹恼霍去病,不只降汉不成,恐性命亦难保了。”

须卜龙襄:“前有霍去病,如虎狼挡道,后有伊稚斜,似黄蜂叮尾。我河西大军处此两难之境,实非长久之计。两位王爷和世子应该早作定夺,不能久延。”

金日磾:“我的心意早向伯父和左大将表明,我不管父王怎么想,我是决计不再回去向伊稚斜俯称臣的了。”

浑邪王:“降汉不是不可以,就怕降汉之后,汉主不知会怎么安置我们?”

金日磾:“汉使路博德不是赉了汉主手书,说得很清楚吗?伯父和父王取消王号,仍可驻牧河西,接受汉国俸禄,为汉主守卫边疆,伯父尚有什么置疑?”

浑邪王:“说归说,真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汉主真放心我们仍旧驻牧河西?”

须卜龙襄:“王爷,臣以为汉主金口玉言,当不至于诓骗我们。汉主好大喜功,他犯我河西,志在开疆拓土,扬威四海,对我军民实无赶尽杀绝之必要。相反,为昭示皇恩浩荡,他应当还会加意抚恤我们。而伊稚斜则不同,他原就疑忌两位王爷心怀故主,今日又知我们和敌国暗通款曲,以他阴忍残刻的性格,怎么可能容我?”

金日磾:“左大将所言甚是。於单太子是他的亲侄儿,他都能狠下毒手,更何况是我们?伯父,伊稚斜既能背叛军臣单于和於单太子,就不会再顾惜我们这些远支同宗。我们与其在他的淫威下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地苟活,还不如奋起一搏,彻底摆脱他。伯父,侄儿年轻识浅,所虑可能有不周之处,但请伯父三思而行,切莫重蹈前人覆辙。”

浑邪王若有所思,沉吟不语。

不眠之夜,通常不能成眠的不会只有那么一两个人。这个时候,同在浑休大营中的休屠王穹庐,便有两个和浑邪王一样不能成眠的人。

年近半百的休屠王无精打采地倚在案旁,借酒交愁,不知为何越浇越愁。侍立一侧的布里格恩小心翼翼地劝道:“王爷,您喝太多了,再喝会醉的!”

休屠王笑道:“醉就醉吧!布里格恩,你也认为孤王很没用,是不是?”

布里格恩微感惶恐,道:“王爷,您醉了!您怎么能这样说呢?布里格恩追随王爷几十年,从来都当王爷象神一样崇敬,谁敢说王爷不好,布里格恩第一个饶不了他!”

休屠王笑道:“没人说,是孤王多想了。孤王自称孤,如今可不就是孤家寡人一个吗?幸好还有你这个大当户在孤王身边,孤王才不致太过孤单。来,坐下来,陪孤王喝酒。”

布里格恩踟躇道:“王爷,这不大合适吧?臣……”

休屠王:“有什么合适不合适?河西都没有了,你我都将成为他人阶下之囚,自己还分什么君臣?”

布里格恩:“王爷不要消沉,我们还有其他办法。”

休屠王:“没有其他办法了!唉!快坐下,别站着啊!”

“是,王爷!”布里格恩不敢也不愿拂逆休屠王的意思,屈膝在案旁坐下,提壶为休屠王斟酒。

浑邪王的穹庐。浑邪王思忖片刻,道:“贤侄说得对,於单太子当初就是太信任伊稚斜,才被他夺去单于之位,穷途末路,不得不托庇汉主荫下,然终因愤懑过度,年纪轻轻就离开人世,想来真叫人心寒!”

须卜龙襄:“可怜太子当日执意不听世子和臣的劝谏,否则,伊稚斜奸计焉能得逞?”

金日磾:“是啊,我们本劝太子先制人,谁知太子顾念叔侄情分,迟疑不决,结果反受制于伊稚斜!从来贪念权位、名利的人,是没有什么亲情、信义可言的。”

浑邪王:“前车之鉴,后车之师。孤王也知道伊稚斜的允诺未必靠得住,可你父王总是犹犹豫豫,一会向汉,一会向匈,孤王也不好强迫他。毕竟河西是我们兄弟的河西,不是我浑邪王一人的河西。孤王只能当得一半家,另一半家还得你父王来当。”

须卜龙襄:“世子,不如你去劝劝休王爷,你们父子间好说话。”

金日磾:“我也想劝,可我父王耳根子太软,一听呼衍朗星虚声恫吓几句,马上就拿不定主意了。我们刚刚还在争吵,父王大雷霆,把我赶了出来,一个人在穹庐喝闷酒。”

休屠王的穹庐。休屠王和布里格恩举樽共饮。

布里格恩轻轻抿了一口酒,道:“王爷,您还在生世子的气?这都是须卜龙襄教坏世子。世子本性纯孝,没人教唆,他是万不敢忤逆王爷的。”

休屠王怒形于色,道:“孤王也看出来了,这小子近来和须卜龙襄越走越近,孤王说什么,他都不听,须卜龙襄说什么,他倒一说就听。”

布里格恩见火已烧起,趁势火上浇油:“王爷,依臣看,须卜龙襄继续留在河西,其危害恐怕还远不止于此呢!”

休屠王一时未能领会布里格恩的意思,道:“怎么说?”

布里格恩:“他不是一直鼓动王爷降汉吗?他一心为自己的荣华富贵打算,才这么说,若真为王爷的处境打算,就不会这么说了。”

休屠王:“为什么?”

布里格恩:“因为他是臣,王爷是君,他可以降汉,王爷却不可以降汉。他降汉之后,凭借自身一点小才能,封官拜将,不成问题,可王爷怎么办?汉国素有异姓不得为王的先例,王爷以一匈奴降臣的身份,更加不可能封为王爵。这样一来,王爷降汉岂不是自贬身价?”

休屠王微微点头:“可是不降汉,单于能饶孤王吗?孤王接二连三地打败仗,春天丢了燕支山,夏天又丢祁连山,这河西千里沃土都叫孤王丢完了!”

布里格恩:“正因如此,王爷更不能降汉!请问王爷,河西是丢在谁的手里?”

休屠王脱口而出:“霍去病!”

布里格恩极富煽动性的语气道:“这样王爷还能降汉吗?汉主分明有意讥笑王爷,笑王爷败军之主,为求生路,宁愿向自己的仇人——一个家奴的私生子跪地求和!”

休屠王果真一激就怒,拍案而起,道:“混帐!孤王死也不给姓霍的下跪!他一个乳臭未干的野娃娃,凭什么要孤王下跪?”

布里格恩进一步道:“凭他汉国受降使的特殊身份!王爷要降汉,必须先经他这一关。王爷不笼络好他,他随时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指使汉军攻我大营,然后报告汉主,说王爷食言而肥,不愿降汉,这结果汉主当然是听他片面之词,把王爷恨得咬牙切齿。”

休屠王心中疑惑,道:“孤王听说汉臣最讲究忠君之道,霍去病这么做不就是欺君吗?”

布里格恩:“霍去病不是一般的汉臣,他连汉主身边的亲近大臣都敢杀,说几句谎话算什么?”

休屠王面露惊诧:“他真的杀了汉主身边的大臣?”

布里格恩:“这还有假?臣打听得清清楚楚。所以臣说这个人很不好伺候,王爷要降汉,就不能得罪他,要不得罪他,就得委曲求全。可王爷是尊贵无比的河西王,怎么能向一个奴隶出身的臭小子委曲求全呢?”

休屠王烦躁地:“别说了!孤王明白你的意思。你去把呼衍朗星请来,孤王要好好跟他谈一谈。”

布里格恩喜道:“是,王爷!”

布里格恩走到帐门处,休屠王忽又叫道:“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