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晓荷本来有意主动搭话,见他眼角过于明显的排斥申请,也觉得没意思,索性往一边靠了靠,分开些距离。

玻璃没有碎,手表砸坏没有他不知道。撞击声后,等着一切平静下来,然后抄起东西就砸,床头台灯,水杯,遥控器,子律踉踉跄跄被东西绊倒了,又爬起来接着砸……发泄够了,摇摇晃晃站稳,胸口剧烈起伏,把头埋进手里,使劲揪着发根想克制突然升腾起来的愤怒和气馁。最后子律就瘫倒在床边,抓起舒盖过的一床被子拉到身旁,紧紧抓着,好像抓的不只是被子,还有舒,和那个已经失去的孩子。

等醒了问什么?怎么问?问得出口吗?

诊室里陆续一生下班了,探病的亲友也走了。子律依然坐在楼道尽头的角落里,靠在墙上,伸直了腿,手插在口袋里对着地面上一条引导病人的彩色线条出神。

等在外面的几个小时,子律好多次催促着联系人去了解情况,想弄清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到了医院他没有获准探望她,反而是又开始新一轮讯问。联系人回来的解释吞吞吐吐,后来透过问话的意思子律才意识到饭店处理的很谨慎,当成刑事案子已经联系了使馆和警方。

她一侧的被子团着,子律想起昨晚她脸上小动物一样无辜慌乱的表情,心里软软的。准备把花摆在枕边,用露水冰一下她的额头,把她弄醒,。可刚抬手拉开帷幔,他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一两秒,花落到凌乱的被褥上。

“对。”

很少应对她的主动坦诚,早习惯了费劲心思诱导,子律一时感慨良多,不觉叹气。以往,他的耐心实在太有限,大部分时候就是生拉硬扯强迫她跟着一起往前走,一路跌跌撞撞下来,能给她的东西实则非常有限。

响了两声高磊那边才接起来,子律嘱咐多帮她留心民间首饰,找些织绣样子,顺带捎几本画册回去做素材。高磊答应的很痛快,临挂电话前又小心问一声:“子修的事,你想的怎么样了?”

到了布拉格,舒有些轻微的感冒,可因为从没这么开心投入的玩过,她也没向子律提起,精神总是在一种高度的亢奋里,尽量忽视身体上的不适。以往,她没有机会这样放开自己,尽情欣赏以前没有机会看,甚至完全没有听说过的工艺品。除了双年展常规展出,子律事前已经查阅做了充分准备,找了很多民族特色商店和小博物馆让她去观摩当地手工艺制作过程。不管是吹玻璃,是匠人做木刻,还是街边孩子衣服上一块她喜欢地织绣,他都尽量满足她任何小小的要求。这些改变,也让舒充分意识到子律是多么重要。他不再是一种可有可无若即若离的同伴,他成了依靠,到了布拉格之后,他们一天二十四小时在一起,不会争吵,不会误解,只是不停的画,买纪念品,记录下巡展和他们在一起的每个瞬间。

她点点头,兀自想进去梳洗打扮,又被子律拉住。

可如今,子律这样闲云野鹤狂放不羁的想法慢慢变了,也许就是五年里和舒共同生活潜移默化使然,总之她养病的几天,不止从一个朋友朋友嘴里听到“结婚”两个字,他自己心里也慢慢萌生出一些念头,两股东西碰在一起,似乎时机到了,暗示他该有所行动了。

有关出国的事,舒再也没有过问过,就任子律安排,眼看启程的日子近了,她不但不见好起来,整个人都萎钝下去,常常一整天坐在一个地方发呆,什么也不做。

特意在路上买了粥和她平时喜欢吃的几样小菜,子律一边开车一边又把和解的话想了几遍,心情比上个星期好了很多。想抱抱她,亲亲她,哪怕多认几下错。好多天没见,他想她了,特别的那种想,高磊每天回来汇报,不足以构成她的一颦一笑,他想回到她身边,让她依靠着,也依靠着她。

怎么面对子律,怎么告诉他,舒连想都不敢想。

每次看到自己扎出来的美丽花纹,看着布匹在染锅里一点点被热气蒸腾,她恨不得把一切都撕碎,这些剥夺她孩子的凶手,可到了最后,晚上闭起眼睛,舒又开始深深的自责,她始终把自己想成最直接的刽子手,在扼杀这个孩子的同时,她还要隐瞒一切,不让他的父亲知道。

屋子里竟然有序,完全看不出小波放假缺人手的迹象,空调也是暖的,工作台上摆着各种染料,锅里还有散着余热的染料。卓娅找了瓶子插上花,等着舒换了衣服从里间出来。

这样的憧憬和美梦,整整维持了一整年。一天里,就破灭了。

她还是一切规规整整,和下午在美术馆里一样,只是放下了盘的头发,微微的卷曲自然垂在肩上,淡然素雅,抱着双臂立在床尾,试图以冷静的方式和他交流。

舒一眨不眨的望着子律,消化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意思,胸口被只手罩住轻轻的揉,又慢慢加重力道,也不明白如何给出他要的答复,也或许,只是他又起了欲念随便找的借口。可看他的样子不像是玩笑,于是也认真起来抓住他的手不许动。仔细想想,舒记不得太多户籍的事情了,出来时也只当带了身份证明就万事大吉。不过这样的意外果然天意,料都料不到,帮了她现成的忙。至于搬家,她也有些迷惑不解。户籍从来是跟着母亲一切的,成年前后都没有迁动过。

“老板,送书。”

子律松了口气,让她靠在身上,把钱夹放到一边,有些话想和她认真谈谈。

她明明躺在身边,那种若即若离的感觉也许只是错觉。他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也睡着了,把发生的一切甩在脑后。

手腕很疼,额头也很疼,舒睁大眼睛颤颤巍巍的爬起来,牢牢箍住子律的腰,把头埋在他背后的衣服里,恳求地,劝解地重复着:“律,别去!”

迟疑了一下,子修还是抓起舒的手臂细细检查,握到她的手腕,他心里没理由的发紧,也体察到她不经意的颤抖。一大片烫红的皮肤下,她的手背温凉柔软,而他握着她的手,却比那些咖啡更行灼人。

“这么巧!”

退烧针打了之后,汗也发出来,舒后来的意识很模糊,只知道医院的消毒水味没有了,有个人一直在身边说话,给她擦汗,偶尔把手贴在她颈后腋下发热的地方。那样冷热相触的温度,从无法接受,到慢慢适应,再然后,就很依赖他的存在。毕竟病了有个人在身边,总比孤零零要强很多。

“掐吧,使劲掐,我错了。好点没?”他还是折腾她了,把盘得严密的发髻拆开,又换了松快暖和的毛衣,还强迫她喝了一杯糖水,才让她躺回去。

“什么……”

不大的店,过路的居民和游客时常驻足,如果再有些钱多宣传,其实卓娅的日子能更好。可她心性就是绣,不在意别的,对现在已经满足了。和自己一样,卓娅也是偏爱静多一些,不像柳紫柳叶姐妹爽利开朗,开了大大的成衣店。

因为双年展临近,子律和高磊都忙起来,早上一走,直到下午才来个电话,不像以往总是三步五时的电话里关心她一下。

早晨醒来,两个人都没着急起床,子律玩着她发尾乱乱的一缕长发,闻着发里一成不变的淡淡香味,想着去国外参展的事。

人前、人后并不一样的一张脸。

心里有事情,本该忘了的事却因为卓娅无心的话慢慢清晰起来,伤神的感觉一近,身上就不舒服,好像又回到十五岁,

一两丝碎发盘不拢,卷卷曲曲的垂在她颈边,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子律眼神热烈,抵不住她正在雕东西的兴头上,一会儿又央着他带她刻完另一半。

从来无法谈那些,心情本来已经很乱。舒想挣开,可他的床就这么大,声音都该死的无法屏蔽在听觉以外。

半夜子律又起身给她弄药,碰到的地方起了敏感的小疙瘩,舒掐着他的手臂醒过来,努力制止自己叫出声。梦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反而消退了,周身的感

他讨厌这种独立,讨厌独立背后的平等。

看她要从身边走开,子律突然很不安,从背后追到,又搂回怀里,抚弄着她的身体,越来越用力。

被她这么瞅着,他都想直接拉着她到暗窗的地方好好吻一番,话里有深一层的邀请,她听出来却又不回答,指着冷餐席扯了句别的。

大家都是看他们一步步过来的,支持的有,反对

“我……”刚要埋怨,舒已经低着头又拉他到客厅,拉开鞋柜给他看。

“律……”

他很少见她这么“激动”的反应,动作都迟疑了一下,扶着她站稳了,又换她踏在脚上踩了两下,也踩不疼,她还急得一张脸涨得通红,看得他又想笑又好气,刚才逼问的严肃劲一扫而空。

“再要一袋曲奇,原……巧克力口味吧。”

顺着指尖舔到手腕内侧,她怕痒,又被他抓着躲不开。她的皮肤是水质的,南方的灵秀轻柔,逼近更是白皙到不行。他要得多而强烈,也是因为极度喜欢。某种意义上,占有她,从身体到精神上都令他得到极大的愉悦,于是毒瘾一样没法把她戒除,瘾症越来越深。

舒还在找自己的衣服,他画素描就一阵撕扯,每次都会弄坏几个扣子。四顾半天,除了毯子和盖在身上的西装,什么贴身的衣服也没找到,把毯子拉高了挡在胸前,还是没有安全感。

然后他又上门,给她找了最好的工作室,给她买最好的材料,把她引荐给圈子里最出名的艺术家。最后给她找了他公寓对面的房子,强迫她搬进去。

额头有什么炸开一样,舒眼前出现了那双逼视她一晚的眼睛,那男人冰冷的目光,他胸口的位置的纽扣,非常特别的设计。黑暗里,触过扣子的边缘,她不敢确定什么,可脑子飞快地转着,隐约觉得是他。

几个徒弟在外间忙碌着,见子律带着舒回来,先都有礼的打了招呼,才继续回去干自己的活计。师傅一个眼神,几个人知趣的借着送东西,纷纷抱着画框出去了。

但他不是,因为自己的出现,他的生活似乎完全改变了,他以前怎么过的,她问过周围朋友,大家说得并不多,但她隐隐能感觉到,他的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

电话又响了,子律继续盯着照片,没去搭理,直到自动录音的留言提示音响了。

他的胡子刺痛了她的额头,可贴在他脸颊边,说不出一个字,只想哭。即刻被他抛下,或者博得同情都不是她想要的,她只想好好靠在他怀里哭,有个温暖依靠,为自己,为那个错失的孩子,好好哭一场。

子律说不出话,他自己心里也很乱。

也已经凉了,他叹息,痛苦,索然到最后,只想确定她依然在怀里。两个人靠在床上坐了很久,最后她哭累了,笑不出声了,他只能抱着她躺回去,帮她拉拢敞开的衣摆。手探进去,看到那颗痣,视线就离不开。指尖碰触,感觉到她瑟缩的发抖,反而固执的抚弄起来,红色的伤疤,慢慢从她心口,染到了他身上。

拢过来的手臂带着消毒水的味道,她手背上点滴的痕迹依然明显,子律恨她隐瞒,恨她不快乐的过去,恨伤疤,恨她生病,恨她不能保住孩子。恨到最后,却低下头埋进她怀里,深深咬住那颗疤。

因为情丝万缕的牵连和误解,已经不再是他给与她拥抱和依靠,反而是每次,在感情最脆弱,就要彻底斩断时,又重新被禁锢在她双手围拢的狭小空间里。

如果是陷阱的话,每次,都是他在义无反顾。那样细瘦的一双手臂,竟然能拢住他放荡不羁流落三十多年的心。

牙齿撕咬传达的是恨,是疼,在用力咬,咬的她极疼,浑身发抖,子律投降了,锢着她的腰身,不肯抬头承认自己的懦弱。除了疼和眼泪,舒嘴角带着一丝释然,心理有关过去的一切重担,他们之间的重重隔膜,随着这场疼痛的宣泄,悄然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