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问起电话的事,子律拿起桌上的手机转了一下,又放回打火机旁边,声音柔和道:“高磊那边展览很不错,收集了很多素材,还给你买了些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的手工品,让我问你还有没有特别想要的。”

开幕之后,因为各个展区主题和艺术形式不同,子律被安排去了西线巡展,正好可以带舒去著名的捷克和斯洛伐克。而高磊、韩豫和公社另一些专攻绘画雕塑的,则会飞去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参加当地艺术节。直到双年展闭幕式,大家再回布达佩斯集合。那之后,就是子律早安排好的特殊行程,别人去莫斯科转机回国,他们俩单独飞去克罗地亚,再从萨格勒做火车到斯洛文尼亚的的卢布尔雅那,最后从那里返回。

子律清清爽爽的从浴室里出来,就看见发丝还有些凌乱的小女人,一身白色高龄毛衣的套衫,俨然是要出门的打扮,站在浴室门口好像在等着他。

一段关系结束再开始另一段,互不相欠,人货两清,感情的天平上谁也不倾斜。饮食男女,这就是生活。

舒到底出什么事了,其实连她自己也说不好。心里想着努力好起来,身上反而每况愈下,有力气了勉强着自己下床走动,可想重新工作,在工作台旁边给素描的首饰设计图勾边,连五分钟都没有,握笔的手就会发抖。画出来的线条也不如原稿那样流畅自然,总觉再不像以前那样得心应手,兴致勃勃。最近,舒其实干什么都意兴阑珊,坐一会儿,脑子里就是金属撞击在托盘上的声音,那是手术时她听得最清晰的一个声音,也是关于孩子最后一点记忆。

大家说的都是有道理的,每次吵架听了大家劝得话他也在努力赶紧,只是这次猛然间让他面对她隐瞒的事情,火气太冲了,解决的方式太拙劣。根本就是没解决问题,直接把矛盾激化了。

短短的一周,只有七天,她没有给孩子任何东西,也没有从孩子身上得到任何快乐,所有美好的情感都被剥夺了,这次的得到,就意味着失去,而这一切,都是他们一手造成的。

咖啡色的小本子,封皮上有皱皱的褶,是被水浸透又干燥后留下的痕迹,卓娅打开第一页,读着上面的文字,发现每页都有很多褶痕,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抬头再看她,舒已经别开脸,不再说话。

“前天在天台拉了四五根粗绳,最近上午都是在屋里扎,下午就去外面晒,劝她休息她不听,子律呢?”

有好久不叫他哥哥,私下里她叫他名字,贴在树干上,崇拜的随着他嘴里衔了树叶钓鱼,享受闲云野鹤的惬意。他水性那样好,任谁也想不到他会被水淹没,那一年,他还不到二十岁。

她并非无动于衷,却继续以沉默应对。一生气,子律就惯常的体现在肢体上支配她,好占据上风。“你过来!”

子律挂了电话推门进来,就看见舒缩成一团,身上盖着毯子,已经朦朦胧胧睡着的样子。她平时不怎么锻炼,身子底子也很一般,走多了路,后半程就一直说有些累,可这么大的事,他不可能忍到明天再问她。

子修的内容少之又少,只看到了一两处名字,其他的则是一片空白。舒不着急去了解叶枫,抱着书团着身子窝在角落的沙发上,想象着子律和子修一起成长起来的家庭。

他检查的很仔细,像他每次完结一件作品那样专注的一寸寸搜索。皮肤上轻柔的触碰,心里的坚持一点点瓦解,最后,舒迟疑着,松开了钱夹。

他们之间因为上次分手慢慢缩短的距离,似乎因为下午的事情又拉大了,她晚上不能做饭,他买回来,她也只是应付吃了一两口。子律不知道舒在气什么,他本以为她下午极力的阻拦只是心向着他,后来,才发现自己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有几秒钟,三个人就在门口僵持着。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子修,爬起来站直身子退到几步以外,他想过去帮着舒,可她早已不在他保护的范畴。子律把她捞进怀里,正推开额角的头发检查,子修看到了,她额头上一大片明显的红,正慢慢肿起来。

舒毫无防备,门环的金属部分正撞到提袋子的手腕,措手不及,外卖袋应声而落,咖啡撒了一地,脚面被烫到,人也踉跄着歪倒在门边。

舒看了一两个钟头,手里都是同一本画册,民间首饰银器的摄影插绘集锦,看着这样的画册,舒想起自己最初踏进手工艺圈的那几年,她也是从设计首饰开始的,湘西的,岭南的,云贵的,把喜欢的民间首饰样子收集了几万份,不停的画画写写,到公社几年下来,也摆脱韩豫做了不少银饰,几乎她自己身上穿戴得,都是亲手设计的。

“小乖,喝水吗?”

子律问了很多问题,舒都没有反应,最后被他吵得不得休息,才又睁开无奈的摆摆头。

一句话接不上来,目光躲闪,舒不争气的脸红了,下巴却被他托高,不得不面对。

“有什么不方便的,不就是个护照吗?”卓娅不明白,把绣线笸箩放在一边,拉着她正经谈事。细看下,她精神还不如前两天好,虽然笑着,又有种无可奈何的感觉。“舒,是不是有什么事?”

这天下午好不容易有了动工的意思,小波大汗淋漓的蹲在炉子边调火,舒抱着一大块扎好的白布站在一边正要放进锅里,手机在工作室角落里响了起来。

她蜷起身子听,子律一边讲,手在她肋下穿过,摸到一只小脚。薄薄的脚心,小巧圆润的脚趾,她穿过的软底鞋线条也是这样简单的,尺码是孩子大小。最开始他很迷这双脚,好像古时候男人的那种怪异审美趣味,精细玲珑,小的好看,看多了甚至令他浑身燥热。她身上什么都是秀气玲珑的,买给她或是做给她的都要比北方的尺码小一些。

子修出现的快,离开的也很迅速,只是回头的功夫,舒已经看不见他的背影,摇上车窗,盯着手里的纸巾,才相信刚刚确实见到他了。

“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比起子律,舒个子实在是小,趴在工作台上被他挡着严严实实,子律又架开胳膊撑着台边,把她圈在身前一小块区域里,只看背影,都觉得他把她包裹得太紧了。

“下午和昨晚……那么做好吗?舒服吗?你喜欢吗?”

而子律,最欢欣不过是这样清晰的感觉出她是需要他的。哪怕她外在表现出坚强,骨子里是依恋他的。

口都肿了,眉线里的疤痕格外清晰,像是失去蛋壳无法站立的雏鸟在毯子里缩成一团,看他的眼神冰冷透着失落。

他空出的手一直撑在电梯上,把她拢在更小的范围内,追逐了一晚的背影,她的笑颜,如今就收纳在怀里,可即时这样拥抱了,心里还是有种不确定。见到子修接近她的瞬间,所有血液都往脑子里冲,六七年的一幕好像又在眼前回闪,只是这次他动作很快,没有容他碰她一丝一毫。

“累吗?”子律憋了好半天,问出来的话都是讨好的。

带着黑框眼镜,一身黑色套装的是陈舒拉,三十出头已经是小有名气的专栏作家,总给人棱角分明的感觉。平日里大女人的论调很多,不断指点批判舒的生存方式,觉得她依附在子律身边像株菟丝一样不独立,可偏巧,就是子律特意介绍舒拉和她认识的,还让舒拉给她写了几次特别推荐的专栏文章作为宣传。

他眉挑的太高,脸色阴沉,怕真动气了,舒赶紧拉着他一路拽回卧室,指着床边给他看。

也许又弄疼她了,子律努力放轻,舒还是浑身不适的一震,继而手指紧紧扣着他的手臂,

双方僵持不下,电梯又回到了七层的高度。门一开,舒就往门边上蹓,只想着赶紧跑出去,哪怕实力远远在他之下,也要试试逃跑的法子。

咖啡店客人不多,老板门神也不在,只剩下门神媳妇一个人独自坐在柜台角落的高脚椅上,手里正端着牛奶在看书。因为他们俩一出现,育婴手册也不看了,门神媳妇一脸兴奋的从高脚椅上跳下来,跑到柜台边等着迎接贵客。从听说吵架开始,她就一直在盘算他们什么时候会出现。

子律听了不动声色,喝了一大口咖啡,推了推让她快吃。他吃东西很快,两口就解决掉了,平日吃饭也总不像她细嚼慢咽,吃痛快了就离席继续工作。

她如同以往一样睡得极浅,一叫就睁开了眼睛。开始还有点恍惚,意识到是他的工作间里,马上半直起身要找衣服穿。

那一晚,她在陌生的地方醒过来,又在陌生的环境里睡过去。那件白色的毛衣她再也没有穿过。

“救……”

入夜之后,聚会的饮料一律换成了酒。舒喝的不多,听累了故事,就捧着杯子站在陈设柜边,试图在人群里搜寻些灵感。每次眼睛似乎捕捉到什么却又很快失去了目标,光晃动的太快,目光游移间,好几次碰到了同一双眼睛。一撞倒自然心惊,也有些胆怯心虚,每次都是闪过头躲避,有两次索性低下了头不敢再看。那双眼睛,好像盯了她整整一晚,那个高磊介绍过的陌生男人,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拿眼睛捕获她,让她芒刺在背般的感觉不舒服。

舒很喜欢小池塘,水底铺着彩色石子,养了各色的观赏鱼,偶尔在岸边座座,神轻气爽。可如今趴在他背上,双脚远离地面,再望向池底,见不到自己清晰的倒影,就觉得扑面而来的水,头晕目眩要倒塌包围过来,瞬间有种铺天盖地的不适。

触的不多,各色粉末杂陈在一起,猛一看倒比买来的染料成色好。

“不去。”都没容的对方说完,很粗鲁的把电话摔上,他现在哪有心情看展!

沙发,卧室,发生过的事情总是抹不去的记忆,每次都很清晰的刻在脑子里,画面冲击着她的神经。就这样坚持着跟他相处几年,在那方面,还是很不协调,心里都好像留了阴影,每次他逼近就有些害怕,争吵也越来越频繁。

关门声,之后是很久的静谧,在疼痛里挣扎了一阵,舒有短暂的清醒,睁开眼望着窗边花瓶里的干枝,床头柜上有一小团阴影。

身下一股湿热,之后是解脱般的松弛疲倦,她乏力的把头转到另一个方向,觉得有些异样,盖在腹部的手慢慢划出被子,还举不到眼前,便倏然顺着床沿垂了下去。

屋子里再没有丝毫声音,子律忘在床头柜上的手表,静静的陪着时间一点点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