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着舒瞳仁里柔和的湿意,子律慢慢托高她的头,不错过她脸上一丁点细微的变化。手指穿过浓密的黑发,正感觉到她大力的点头,眨着眼睛,把百分之二百的肯定答案传递给他。瘦下去的脸颊在黄昏里带着禁不住磨砺的脆弱,可她的答案又少有的强韧。

“怎么不喝?”不知不觉,子律已经坐回到对面的位子上,随手把手机摆在盛甜食的小磁盘旁边,拉住她的手试试温度,“不好喝?”

他们没有时间亲热,睡得少,天刚刚亮就起床去多瑙河边看日出。白天就是累得提不起精神哈欠连天,他依然租了车带她到处去。

他欺身上来衔住她唇上没落的泪珠,后面的笑意和安慰渐渐无声,这一夜很静,窗外冬夜的风打到窗上,微微的震动。子律比舒更快睡着了,拉扯着她腰间的一束衣服。舒在黑暗里支着身子,把他送她的拉环藏到枕头底下,头再枕上去,还是觉得不踏实,又手一直摸着它,她才安心闭上眼睛。

社区里没有人希望淹没在人潮里,拼搏了很多年爬到现在的位置,有了些资本,哪怕要孤单下去,这群人也谋求过上特立独行的日子。如同第一批开拓社区和画家村的前辈那样,宁愿孑然一身一辈子,也不肯为了凡俗的富贵享乐放弃艺术上的追求。

除了卓娅,没有人知道孩子的事,手术毕竟伤了舒的元气,也只有卓娅知道送些补血气温和的东西帮她尽快补回来。舒虽然满心感激努力吃着补品,可情绪总在失落里,怎么也难振奋起来,表面上和子律已经合好了,却仍然无法摆脱失去孩子的阴影。

一拿到签证,子律万般的怨气都发泄出去了,一下子就只想到回家。对他来说,不管是哪套公寓,只要有她的,就和寄宿的房子不一样。

孩子是什么时候来的,舒不敢确定,只记得好几次他毫无节制的索求,复合以后,他变了很多,他们相处的方式也和以往不太一样。本来是好事,可两个人情绪总是起起落落,好一下坏一下,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机缘里孕育出这个孩子,他从一到来,似乎就注定是不被祝福的。

世上是不存在假设的,在社区医院拿到结果,她眼前天塌下来一样是黑的,窒息到无法呼吸。走回社区的十几分钟的路,她整整走了三个小时,之后打发了小波放假,她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好几天就是挣扎着心里的疼,哭,在人前伪装笑容,再哭。怕被察觉,她每天不是染布就是吹着冷风在天台上晾东西,眼泪风干了,心也疼麻了。

高磊出了韩豫的工作室,回画廊把生意上的事情叮嘱一番,又上了电梯准备去上官苑瞧瞧。因为入冬游客越来越少,下午基本大门总是闭着一半,骆驼和门神的店门前,几个学徒支着画板在写生。高磊在电梯里遇到卓娅,怀里抱着一束花,也是要去上官苑看舒的,很自然聊起来。

花早就谢了,枯干了,她早离开家,自己养着自己。梦里,舒想冲进水里找到他,拉他游回岸边,不让任何东西绊住他的手脚,等他从大学毕业,找到个体面的好工作,她也从家里出来,跟他一起打拼外面的世界。

舒揉着被抓疼的手腕,很克制的隐忍着自己的情绪,想去沙发上坐,又被他扯住。

他的手在身上滑动,每当此时,舒说话就很难专心,语气也弱了一大截。感觉身前背后都像多了条冰凉的小蛇窜过,冷沁沁的,开始以为他会执意继续,可又突然停下来,很认真地问:“怎么查不到你在家的户籍?高磊刚才电话打过来说的。你搬家迁户了?”

电梯停在七层,子律拉起舒往外走,把进门的钥匙交到她手里。房门只是阖上,他已经从后面抱拥过来,热烈的气息在她耳边一路蔓延,手摸到她身前外衣的黑色纽扣,耐心的一颗颗解开。

好在几个人在门口停了一会儿,陆续进了门神咖啡。骆驼从柜台后面出来,往角落张望了一会儿,舒还坐在书架后面专心的抱着厚厚的册子,对一切似乎都没有察觉。

“刚刚是什么,给我看看!”口气听起来像是请求,可他眼神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舒不想退缩,紧紧扣着钱夹不肯打开。

重新躺下,子律几次凑到舒身边,揽着她的腰,她都不动声色转开,继续默默睡着。她发间没有以往那么明显的沐浴香,反而带着工作间里喷漆的味道。躺到她的枕头上,贴在她耳边,小心翼翼的啄了下,不像下午那么蛮横无理的吻她,然后把唇压在她手臂上的伤口,闻着烫伤药膏的味道,子律慢慢让自己平静下来。

刚刚砸下去用了全部力气,听见闷闷的一声,觉得不对劲已经收不回来。子修从地上爬起来,还想抄起画框打,又激怒了子律,被猛地推倒在一边。

子修只知道撞到了人,回身看清是她,马上跑过去扶。她身前一摊乱,两个纸杯里的热咖啡撒了一身,露在毛衣外的小臂上也溅了一大片。蹲下身,却见她紧张的往后错身,似乎想躲开。

子律厮磨着舒鬓角的发,搞得柜台里的骆驼看不下去了,轻轻咳嗽了两声,两个人才分开。舒坦平膝上的书,推着他快点去工作,脸上难得挂了笑意,“去吧去吧,我知道了。”

他回家的路上一直叫她这个名字,给她起了之后,还是叫的最多的一次。以往,只是为了他自己寻开心,如今就是心疼她。

她说话声音很小,唇白的只剩下一条线,就喃喃吐出两个音节,握紧他的手又闭上了眼睛。

“过来,有点事和你说。”

这次本来不介意掩在他的光辉里,做个微微黯淡的小配角,奈何要办理护照,提到家,她的兴致就消减了大半。

月事是过去了,她身上好像有了缺损,伤了元气一样好多天都缓不过来。见他有些担心,强撑出一丝笑。“我没事,你小心开车。”

听他谈起在国外的生活,舒格外向往,他经常有机会出国,能够出去看很多东西,参加展览,而她却安顿惯了,就是在社区里转转,走出去的次数屈指可数。他讲起在欧洲列国的见闻,舒一边听着,一边想到很小时花白头发的老师抱着地球仪走进教室,拿着教鞭指指点点,浓重的吴侬软语给他们讲哪里是中国,哪里是另一个世界。

他跑得近了,靠过去帮他开车门,起身的一刻,闪烁的墙灯打在他脸上,半明半暗,前一秒还是他,后一秒眼前却是另一张脸。

服务员过来填茶,舒心思被一句话引到不快的回忆里,拨弄着银质的咖啡勺,久久一句话也没有,卓娅后来又扯到扎染上,谈到绣品,配色,绣线,舒却不似刚开始时投入,总是说着说着就发起怔来。她领口上有粒很小的蛋白石佩饰,衬在黑毛衣里,脸色也像那块小石子,脆弱而润白,精神又渐渐倦怠起来。

“阴刻阳刻的外延线条处理不一样,对,慢一点,别急。”稳着她的手腕,子律帮她把花纹里的一块镂空削掉。因为完成了一个小区域,还没放好刀子她脸上就盈满了笑,对他故意呼到颈上的气息也不管了,低着头自顾自的欣赏。

他坐起身开灯,回身挡着不让她抬手遮掩光线,看清了她眼角没有擦去的眼泪,藕白的小臂下爆出隐隐的血管,指尖扯得都变了形,奈何不了他,舒就是侧过头埋进枕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