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由此开始恨很大的河流,恨无边的海洋,恨它们把他吞噬了。他走时,只是在路口拉拉她的手,日头下面,他们不敢拥抱,也不敢把嘴唇贴在彼此的面颊上。

这样的她,是澹台舒,还是另一个邝舒?子律无法适应,只觉得自己快不认识她了。他承认自己也瞒了一些事,但是这么重要的事情她在五年后才以这样的情形告诉他,实在超出了他能容忍的底线。

“我不管,必须办成,你去找骆驼,一会儿我过去。”

不是在一起四五年了,她会不习惯这样被他关注照顾,时间长了,一切变得自然而妥帖,她也不再多想。他愿意付出,她也希望他能多付出些身体感官以外的情绪在这样的关系立。最初一两年,她总是生活在被他抛开的恐惧里,艺术圈里混乱的男女关系一度成了她的噩梦,可真跟他有了长时间的关系,才发现一切不尽然如自己想象那样,适应了,两个人的关系比之前更稳固,成了彼此唯一的伴侣,渐渐当成理所应当。虽然时有问题发生,也分了几次,但终归还是熬过了五年,至今仍在一起。

到下午已经平静下来,用帽子遮着头,她一个人跑到楼下骆驼书店的角落里,查到一本中英对照的艺术家检索字典查了起来。

拉开内侧的拉链,取出自己的身份证,对上面陈旧模糊的面孔一时无法辨认。身份证是好多年前办的,当时特意到了镇上的照相馆拍了很好的一张照片,她记得还是父亲骑车载她去的。回家的路上,她就坐在父亲自行车的大梁上,听着父亲用家乡话讲故事,一路田野里的棉絮一团团冒出头,空气里飘着类似韭菜花的香味。在大石桥的地方,父亲把她从大梁上放下来,掉转车头去委员会看看,让她自己走回家。那之后,她再没见过他。

在自己公寓冲洗完毕又折回来,子律虽然知道自己有些蛮不讲理,但还是不甘心就让她一个人待一晚。他感觉出来有点小问题没有解决,上药时她看他的眼神古怪,他最后舍不得她被砸成这样,很自责,叹口气,她脸上也黯淡下去,整个下午都安静的过分。表面上,她坐在工作间里抹抹药,看着学徒们做竹兰梅菊木雕的收尾工作,其实心思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几次推门进去,都看见她在出神。

“我没事……你……”

走廊很长,接近屠岸谷墙壁上设的高光打在熟悉的门环上。很意外,屠岸谷竟然紧闭着大门,想不到他在干什么,一上午都各自忙,午饭都是他电话下来让她自己吃的。

“多喝点热的,别忘了一会儿吃药。”

积劳内耗,加上情绪上的因素作祟,病倒了并不奇怪。问诊化验试表量血压,从始至终子律都不离左右的陪着。

听见她说话,子律总算松了气,又去换热水。回来时舒已经睁开眼,用一只手挡着光,瞳仁幽黑,焦点慢慢游移在某个地方,最后才停在他脸上。

他一手持叉,一手在她尖尖的下巴上摩挲良久,像是安慰一只安静听话的小猫咪。

卓娅回来时手里端着茶,客人出了门,两个人说话方便了很多,舒喝着卓娅私藏的龙井,玩着笸箩里彩色的绣线轴,打发倦怠的精神。

心性,随着复合慢慢变得懒惰,不想再折腾,这两天身上难受,就时常想到过去和他的种种,不免唏嘘,心里慢慢贪婪的希望能长久的这样下去。卓娅,舒拉,柳紫说的都是对的,她该好好想想将来的事了。

“卢布尔雅那,你白天告诉我的,现在是晚上了。”舒一直惦记着双年展的事情,就是身上还疼着,依然记得问他。

“没关系。”手里握着柔软的纸巾,疼痛与恐惧慢慢减退,舒盯着镜片后那双温婉的眼睛,竟想不出那晚他唐突的样子。

“还有,你得留个心眼,他老在外面,你不能不动个心思,毕竟他是男人!”舒拉也说子律的不好,只是和卓娅说的方式不一样,卓娅总是站在过来人的角度劝舒,其实她自己身边也没有人,原来那个让她留守了三四年,最终却没有回来。

一尺来宽的空隙,卓娅却把坐在窗前的背影看得真真切切。逆着光,有片刻的炫目,一时都没有看见舒,再定睛,才发现她簪在发上的东西反射的光亮。

她今天的反应有些反常,仔细回想聚会的事,似乎除了子修出现的盛怒,他没装下太多别的东西,对那个孟小姐就更只是模糊的印象。可她这么在意,总让他觉得蹊跷,如果是吃醋的话……他当然希望是她吃醋,像他介意子修那样她也介意他身边出现的别的女人,可是,她会吃醋吗?

“好。”

转眼烟在掌心揉碎了,子律把窗帘重新放下来,关了大门回到工作室,带着外卖进到休息间,拉了把素描时模特做过的椅子坐在床边。

他表情依然莫测高深,看不出端倪,随着他上到电梯,毫无选择就被搂进怀里,由他按了七层的按钮。舒一直很安静,抱着他的腰,听着他沉稳的心跳。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就不说话,只是用简单的肢体语言表示。他的头垂得很低,一直垂到她肩上,抵着她颈边的散落的发丝。

小小的波澜过去,取了杯热水继续一件件的看展品,厅里的客人散去了一些,还有些专业人士在品头论足,舒偶尔听听,也当是长长见识,但很少开口发表意见。

“正式道歉没有?”

子律选了件白色的灯芯绒小礼服,高领设计挡住了皮肤上刚刚留下的痕迹,下缘滚一圈短裘,不失华贵,又多了份可爱,衬得她脸色健康红润许多。配饰很少,她的发簪而已,简简单单,眉清目淡。她换衣时不许他跟,自己到浴室打理妥当,因为考虑到场合需要,还略施了些淡妆。

她每次对这样的提议都是坚决反对,他卑鄙的用手段也没用,勉强把手臂撑在浴室壁上,舒想让自己站直些,可脚下虚软,没有他的支撑又要倒下去了。而他,偏偏贴在背后,又暗示她他想要什么,而且暗示到不能再明显。

“我现在要了!给我!”

其实不要也能作罢,舒面皮子薄,禁不起他这样的招惹,侍者都在不远处站着,柜台后还有老板娘,她不好发脾气,犹豫了半晌才垂下头喃喃的挤出几个字。让她求他真是难事,可这次她毕竟是求了。

舒接过松饼在手里捧着,边缘的碎屑掉在掌心里,用指尖点了一些放进嘴里尝,和绿茶布丁的味道完全不同。他们很少这样分吃东西,多数时间都是他把她吃不了的东西吞噬殆尽,容不得她慢慢品味共享的细腻。

子律把门边没有完成的几个木板在工作台上一字排开,撑在桌边仔细观察,梅兰竹菊这样的老题材他本来不屑于做,但应了她的要求做,一连四五个草样都没有博她一笑,他弄不懂她哪里不满意,总之能感觉出来她不够喜欢。

“你说呢!”

舒拼命躲,甚至想抬手反抗,可手腕被锁死控住,剩下的另一只别在身后。墙上的冰冷隔着毛衣传到身上,黑暗在她眼前越来越深,勉强咽了几口酒,因为呼吸太急,呛得咳了出来。灌酒的男人显然没有作罢的意思,唇只分开了片刻,舒就觉得脸被高高固定在某个角落,大口大口的苦酒重新强渡了过来。

的眼神,画画的人似乎用眼睛就能洞穿一切,子律也是这样,看她的时候很直接彻底,目光像两把凌迟的刀刃。她不记得见过他,对这样侵犯性的审视很反感,一直躲在高磊身后,连对方伸过来的手也没有握。

舒鼓了半天勇气才抬起头看他,大小声她比不过,脾气也不像他那么暴躁。但想起自己的钥匙扣,昨晚他态度强硬的电话,心里绝对不允许自己退缩。

舒正要拿一包扎染颜料,听高磊还在说,急忙回身打断:“别说这个了,你帮我看看颜色,下午就要煮色了。”

窗帘里的白色纱丝是她选的,角落绣了字。屋角的陶器光釉是她手绘的,盖了印章。每个靠垫都是她做的,靠垫边缘的流苏和她房里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