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中元在宫中忍耐那么多年,煎熬那么多年,他想要回家陪伴爹爹,却也想从父亲那里要一个答案。

程维哲见他那样子,就觉得分外好笑,他扬起嘴角,道:“是啊,要不然我每天来回便要走一个时辰,骑马只消两刻就能进城了。”

这样一个孩子,在外面跟个刺猬似地见谁都不像是好人,可到了亲人身边,却乖巧腼腆,贴心可爱。

杨中元笑笑,低头走了进去。这屋里还比较像那么回事,除了家具都已陈旧不堪,但好歹没有空空荡荡让人无处坐下。

杨中元听了自是高兴,忙说:“谢谢李大夫妙手回春,真乃神医也。”

后来他去了御膳房,第一次感受到挨饿吃不饱饭的滋味。那真的很痛苦,他明明努力做好了所有活,明明干的那样好,可大宫人的一句不行,他还是无法获得任何食物。

杨中元先用一碗清水加了少许盐,他自己尝了尝,感觉不咸不淡,只略有些味道,便缓慢加入面中。他这里做面用的面粉一向都用最贵的,拉出来的面条口感才会最好。

周泉旭剥瓜子很有一手,不一会儿就剥了一小碟出来,他往正专注看书的杨中元跟前推了推,道:“看那么认真,快来尝尝小哲铺子里新出的丹绿瓜子。”

但话到嘴边,他还是未曾说出口。

杨中元见程维哲拿来荣华,就想到当年韩氏也有一个茶饼,叫小荣华。

杨中元没看到程维哲脸上的惊讶,他只是若有所思道:“先帝宏成二十八年夏,丹洛一地上供御茶饼,其中以龙凤团圆独中三元,无论是当时点茶师傅韩氏的手法,还是龙凤团圆茶饼之清美,都令先帝十分赞赏,当即钦点韩氏为御茶皇商,每年特供龙凤团圆与小荣华。”

杨中元被他盯得受不了,最后只得投降:“好啦爹,我没想着跟他们一样报复回去,手段也太下做了些。不过我们自己却可以加一道主餐。”

程家是做米行生意,可边城小铺子也有些别的营生,柴米油盐酱醋茶,米茶都是开门七件事,所以程家多少也有涉猎。

“我……”

说起生意上的事,杨中元顿时精神起来,他把刚才心里想的乱七八糟事都扔到一边,张嘴就说:“我想了,多半是孟记那个瘦高条,米铺老板告诉我,以前这雪塔巷里还开过两家面铺子,不知道咋了最后都开不下去,倒闭回了乡下。你看如今雪塔巷里只有他们家有拉条子,他人又十分小气,除了他没别人了。”

他说完,完全不给杨中元回嘴的机会:“还有,我也能拍着良心誓,我绝对没说假话,这虫子,就是从你这面里吃到的。”

这会儿外面天色已经大亮,吃早食赶工的邻里早就吃完走了,孟条是最后一个进来的食客,所以杨中元也并不着急,他认真把孟条那碗面做出来,然后双手捧着给他端了上去。

程维哲见他真是陀螺一样一刻都没得空闲,伸手拉住他的手腕:“行了行了,就咱们三口人吃饭,做那么讲究干什么?你快过来歇会儿,晚上又有的忙。”

肉丸子要选上好的五花肉,七分瘦三分肥,剁出来的肉馅会香而不腻,汤汁入味,是道夏季十分消暑的汤菜。

到了如今,杨中元依旧十分庆幸,当年在御膳房死缠烂打学了这样一门手艺,又在出宫之后带着爹爹独自生活。这小小的自由,对于他们两个而,却异常珍贵。

说起吃得来,杨中元的心思就被全然拐走,他先是想了想,然后说:“这个时节,绿叶菜都甚是便宜,我当时想着不如做麻油菜心,小白菜如果当日没有,那做麻酱油麦菜也是行的。”

“哎,你慢着点,别摔着。”周泉旭在他身后不放心地嘱咐一句,这才端着收钱的盒子走到后院。

程耀一惯在儿子们面前都是严父角色,如今这般软下来讲话,却到底少见。程维书见父亲这样,自己也不由心里难过起来,他不明白为何父亲们就是不喜欢白佑夙,就是不让他们在一起,明明他们那么般配,竹马成双,两小无猜,多好的缘分呐。

程维哲走神想着昨日杨中元做的玉井饭,突然觉得自己饿极。

只要不祸害自己,程维哲对程家的事一贯不感兴趣,不过他看二毛挤眉弄眼的,不由好笑地问道:“谁?”

按理说,杨中元是应该出门去送送的,可不知道为何,他竟觉得双膝柔软,似乎站不起来一般:“你,你先回吧,我这手脏,就不送了。”

他说完稳稳站起身来,捧着一长串的碗放到后院的案台上,这才松了口气:“碱水烧手,哪里能让他碰,我一个人洗就行了。”

那些简单的食材,通过调味、辅料、火候等等,能变成令人垂涎三尺的美食,这便是厨艺最神奇的地方。作为一个吃过御膳的人,他有信心自己能站在很高的上,然后一步一步攀登到顶峰。

程维哲忙笑着摆手:“泉叔太客气啦,我昨天就在茶铺子歇的,也才起来没多久。”

剩下调料就更好说了,反正有程维哲在,杨中元以,口气各种都买足了数量,够铺子用好一阵子了。

“对了,你大哥坤兄那抠门是全城都有名的,居然能让你要出钱来?”程维哲好奇问道。

李大夫皱起眉头,想要在说什么,却不料程维哲打断了两个人之间的交流:“李大哥,小元的爹自清明就染了风寒,可是家里疏忽,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医治,如今站的时间长了都不行,您可得给好好看看。”

程维哲忙向他问过好,然后才把站在身后的杨中元推到温老板面前:“温叔,你家的米面可是最好的,我自然要给你介绍新客户来啊。”

说到后来,程维哲几乎有些哽咽,爹爹虽然三年前便过世,但那时的所有事都仿佛就生在昨日,叫他忘也忘不掉,徒生煎熬。

“小杨,这家原本厕所就很干净,待会儿我跟我家大小子再给你们用热水洗过,便能干干净净的了。院子里的水井长时间没用过,我给你换了绳子和木桶,使起来方便着呢。”

“谢什么,这本该就是你的。”杨中善说罢,叹了口气,“好了,泉叔该着急了,我们走吧。”

思及此,杨家的两位老爷未再讲话,只是沉默地等在一边,看着那一对久别重逢的父子温叙话。

杨中元看了自己兄长一眼,还是继续手里的动作。

杨中善跟孔敏华对视一眼,挥手让下人带着两位少爷离开正堂,两个小侄子十分乖巧,走的时候甚至还跟杨中元道了声再见。

杨中元不由呆住了,他幼时跟程维哲打闹长大,对他爹爹自然十分亲近。林少峰是林家镖局出身,自幼生就一张硬气面容,那年他同程赫定亲,论谁都想不到他才是做正君的那一个。

他恰好在这个时候从宫中归家,按照正常的流程,他哥哥当即就应该带他去户政所把这个铺子过到他名下。他不仅没有,还隐瞒了事真相,那就说明这件铺子他已经另作他用,又或者每年利润高得吓人,他铁公鸡一样的哥哥坤兄不肯忍痛割爱,把这个已经到了嘴的肥肉再分薄出去。

周泉旭听到他说这个,脸上不由冷了下来,却温柔地拉住儿子的手:“不用了,那药吃不吃,不过给外人看的,没什么用。”

他这个样子,就好像刚刚来大户人家做活的仆役一样,又小心翼翼,又忐忑不安,就连表都带着谨慎,简直跟真的一样。

他不是杨中善,除去这几次见面,他以前压根就没怎么想过杨中元这个人。

片刻间杨中元匆匆扫了一眼他哥哥的表,于是又再度哭叫起来:“哥哥,哥哥,十几年了,我很想你。”

杨中元被他低沉的嗓音唤回神智,忙撇过脸去回答:“我先在这边安顿,等爹爹身体好了,还是要离开的。”

现在看他哥哥的态度,那显然当时没有明说他去了宫中做下人,八成讲他病了送回乡下疗养了吧。

就这样,他的出身名册又从宫里迁了回来,他手里这张路引也会加进去,证明他曾经为皇家服务过,做过九品宫官。

一瞬间,赵忠的眼睛就红了起来,他仔细端详着这个已经长大了的青年,手上不由颤抖起来:“小少爷,你回来了。”

他走后,杨中元把那个一直背着的包袱随手扔到桌上,轻手轻脚蹭到窗边仔细往外看。

坐在主位的杨中善一愣,他不可以思议地看着眼前伤心激动的青年,亲人之间的血脉直觉告诉他,那个真的是他弟弟。

眼下这个况,虽说在他意料之中,却也在理之外。

所以难过,所以无眠,所以心痛。

他知道这些事,如果不是不想继续骗他,或许杨中元一辈子都不会同他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