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程维哲,杨中元不自觉就打开了话匣子:“爹,你说他会不会有危险?我虽然好些年没回来,但也记得程家人没几个好东西,他是带了伙计去外城,可万一猝不及防被人暗害了可咋办?”

虽说刚刚杨中元有些心不在焉,但他并不傻,到了这个时候,哪里还看不出来自己这是被人陷害了。

他说话很不客气,脸色也差,但杨中元却仿佛都没瞧见,十分客气把他送到座位上,这才又回去抻面。

程维哲说得对,他主打的就是面这一个招牌,无论他会做多少种菜系,会多么复杂精湛的菜色,眼下在这个小小的面铺子里都没有用武之地的,他只要好好做他这一碗面就是了。

杨中元瞥他一眼,高深莫测摇了摇头。

那客人瞅着似昨日来过,今天还能再来,足见十分喜欢他一手厨艺:“小老板,你这手艺真是绝了,除了鸡汤银丝面,还有别的吃食没?”

霎时间,浓厚的茶香就弥漫在小小的面铺子里,这会儿大灶里的柴火已经尽数熄灭,锅里炖着的鸡汤也不如饭时那样香,竟被茶气盖了过去。

木盆里的碗一个摞着一个,诉说着一早上的好生意,程维哲慢慢平复下思绪,问杨中元:“我吃过了,早上生意如何?”

他声音很淡,但程维书听了却不由僵硬了脊背,最后敷衍地扫了程维哲一眼,小声嘀咕了一句:“大哥早。”

程维哲默默捏紧拳头,他轻轻吸着气,好半天才道:“恩,那就谢谢叔父操心了。”

二毛人小却机灵,瞅见自家公子一脸不耐烦地样子,于是忙说:“哎呀老爷,刚才点墨给您送了水来,您赶紧去沐浴休息吧,待会儿水该凉了。”

时至今日,虽然不知他这些年如何过来,可他一手顶尖厨艺却成为他生根立命的最大依仗。程维哲今日一直观察着食客们的表,他知道,杨中元这间铺子,就算只是卖这一道鸡汤银丝面,以后的生意绝对不会比旁边的钱记差。

他记得他小时候,周泉旭问他将来想做什么。他那时候也不过六七岁,虽然时常顽皮得令人头痛,却也是个非常孝顺的好孩子,他当时歪着小脑袋认认真真想了很久,却回答:“阿哲说他要当大官,那我也好好读书,跟他一起当官,造福黎明百姓。”

吃完一碗面,却觉得空气里还回荡着鸡汤极致的鲜味,又似乎有香菇和山药在里面,奏成一曲轻舟调。

程维哲听他语气里满满都是理所当然,不由觉得好笑:“你啊,谁家开张不是敲锣打鼓的,闹的热闹点才能引人来看,我就知道你想不到这个,鞭炮都帮你买好了,挂在房檐下的红绸红花就用我铺子里的就行,怎么也得弄得喜庆点啊。”

听到他每天都要一两只,摊主眼睛立马亮了起来,忙道:“好的好的,我们这里都管给杀,小兄弟放心好了,鸡血都给你留好,内脏也一样不缺,包你满意。”

能有这样一个朋友,他此生无憾了。

李大夫点点头,高兴道:“那敢好,我一个人总是懒得拾掇饭菜,你要是开起了铺子,那我可有地方吃饭了。”

杨中元听他说起林少峰,也少不得难受一番,他深吸一口气,抬头对程维哲道:“我知道了,我们先进去吧,无论怎么样,我自己在这瞎想是没用的,等请大夫看了再说。”

“哦。”程维哲和周泉旭对视一眼,这才回过神来,默默吃起了饭。

杨中元扶着父亲进了往偏屋走,边走边说:“陈叔你这手脚忒麻利了,外面干净得让我都认不出来了。您还给架上了衣杆,要是我可想不到这样细心。”

他这一席话,比昨日那些冷漠的陈词要有感得多,可他到底生在杨家,这个即使在整个洛郡也数一数二的商贾富户,就算他是庶出儿子,一辈子在家混吃等死也并无不可。偏偏,他却要经一遭就连村人孩子都鲜少遭的罪,这样长成的懂事上进,并没有让人觉得更舒坦。

杨中元要的,也不过就是这样一个结局而已。

杨中元听他这样讲,原本气定神闲的面容终于裂开一丝缝隙,他因喝酒而涨红的脸颊慢慢褪去颜色,只留一片惨白。

见他这样认真盯着吃的,杨中善轻咳一声,端起手边的酒盏:“中元,大哥敬你一杯,欢迎你回家。”

“哈哈,好吧我是睁眼瞎”程维哲大声笑起来,少卿片刻才问他,“你是自己过来,还是带着泉叔?”

在宫里这些年,他曾经认认真真背下了大梁律,他十岁就进了宫,识字并不多,但好在大梁律写得也很浅白易懂,他来来回回看了无数遍,仔仔细细记下了所有事例。

杨中元知道如果不是信了佛,他爹说不定撑不过这些孤寂焦虑的岁月,即便他自己并不信这个,却也老老实实跟着一起给佛像磕了三个头,心中也确实诚心诚意感激。

他在宫中当了十几年下人,只消稍稍弯下腰,半垂下眼睛沉默不语,气质马上就变得跟真正的小厮一摸一样了。

杨中善一愣,他默默看着夫君好一会儿,却没讲话。

他越说越大声,越说越难过,不多一会儿竟然放声大哭起来,口里叫着:“父亲,你怎么就没了呢,你怎么就不能等中元回家看你一眼?我在那边拼了命想回来,可你为什么不等我?”

而那时候杨中元真正去了哪里,却也没有人还记挂在心。

他说完还待再说些什么,可他哥哥却冷冷瞥他一眼,不叫他再继续说下去。

户政所的户籍引正是正八品,他下面的户籍办事不过是从九品的芝麻官,原本见了杨中元这样的离宫宫人还很不耐烦,等他看到户籍上苍年的印信愣了一下,脸上马上堆起笑容来,忙请杨中元坐下喝杯茶。

他唇边露出一个似有似无的笑容来,以前他没事的时候照镜子,现这个样子的自己最肖似爹爹。

杨平回头看他可怜巴巴瞅着自己,只能叹了口气道:“小少爷,你随我来吧,西厢,住着也挺好的。”

杨平听他这么讲,更为他现在的性格担忧。如果小少爷还跟幼时一样,说不定今天还能有个好结果。

“麻烦小哥告诉我,如今的老爷是谁?”杨中元并没有被那门房态度激怒,他仍旧笑着问道。

杨中元手里不停,抽空抬头往他手上瞥了一眼,然后吩咐:“去拿块肉来,只剩一块最小的了,就用那个打汤。”

“得令!”程维哲说罢,转身就要走。

杨中元想了想,又忙叫他:“等下,我记得还有一袋子尖椒,那个不太辣,一并拿过来吧。”

等食材都备齐了,程维哲也主动都处理干净,这才百无聊赖坐在杨中元对面,低头看着他忙碌。

他这次带回来的河虾有些多,满满一大碗,杨中元干活仔细,就算加快了速度,这会儿也只干完一多半。

程维哲双手架在膝上,低头认真看着杨中元的顶。

这个人小时候还多少在乎一下自己的外在打扮,现在大了,反而越敷衍。

只看他一头长都用一根简单的带束,为了方便干活,他又把束好的长编成辫子,盘旋着用方巾固定在顶。

他这个打扮,倒有些像那些书院里的学生。

可他不是学生。

程维哲不由想到年幼时,小小胖胖的杨中元跟在他身后,同他一起去学院读书,偶尔被老师叫起来背文章,他也板着脸奶声奶气认真背诵。

这个打小娇生惯养的小少爷私下里总是跟他抱怨不喜欢读书,可无论是功课还是大字,却也能认认真真做完。

只有实在不会做的时候,才会耍赖从他这里偷了来抄,却连一丁点改动都不做。

这个人啊,也不知道说他傻气还是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