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汉也是个伶牙俐齿的,倒是跟他憨厚的面容不太相符:“小老板,年纪不大,说话倒是挺厉害。是,你这洗洗涮涮的,大家都看得见,可我也真吃出了肉虫,你说这又是怎么个说法?”

“哎呀,孟叔,您怎么上我这里来了?找我有什么事吗?”杨中元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亲自走到门口迎那人。

“冤枉冤枉,再说我来你这里是偷懒吗?我可没少干活!”程维哲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瞥那两盆已经被杨中元处理过的食材。

这倒是,杨中元做吃食极为讲究,让他把凉菜隔夜放,那必然是不行的。

那食客也并不着急,他看着刚从后院来到前面铺子的周泉旭,还问了句午安。

“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今个喝什么茶?”杨中元取来一个枣木托盘,把一个茶壶两个茶盏摆在托盘上,“条件有限,咱也没有小炉红梅银碳,水也是我家院中井水,比不得泉水甘甜。”

因为手艺被人肯定,所以杨中元这会儿心极好,他一脸笑容灿烂而有朝气,还带着些许的小得意与显摆。

他同程赫问了早,却理都不理程维哲,连看都没有看上一眼。

这话说的太不讲究了,程维哲刚压下去怒意又被他撩拨起来,他使劲掐着手心,不让自己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可是做教书先生没一年,他爹爹就病逝了。当时程维哲非常痛苦,他觉得他的人生都被程家这个牢笼控制着,恰逢他父亲又改了主意,说想让他也经商,于是程维哲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要了城北那一个铺面,自己倒腾起茶叶来。

他顿时有些不太自在,忙别开头呵斥程维哲:“这么晚了你还不家去?今天麻烦你了,以后你想吃什么,只管跟我讲,只要我会的都能做出来。”

留下杨中元一个人蹲在大太阳底下,挥汗如雨洗着碗,他洗碗很仔细,先用温碱水把油渍抹去,然后用清水过两遍,最后用烧开的热水一烫,便干干净净的了。

然而,程维哲却突然抬起头,他眼睛里有着杨中元难以明白的很多东西,却只听他道:“小元,以你的手艺,即使是名珍楼,也怕比过十之□□。”

虽说看不清面容,但程维哲的声音杨中元十分熟悉,是断然不会认错的。

杨中元忙点头,拉了一把程维哲道:“那是肯定的,程哥说您好,那您家肯定好,要不他也不能介绍我来不是?行,咱们就定十八文钱一斤,那我三日后再来。”

这些年帝京生活,他早就看透了人世故,皇宫是个十分现实的地方,你身上没有别人渴求的东西,那么便没人同你站成一路。

李大夫知道他们这是客气,忙摆手:“那怎么好意思的,可不成的。对了小杨兄弟,我听你口音不像丹洛这边的,这几年都在哪里生活?”

程维哲声音晴朗醇厚,有着让人沉醉的磁性,杨中元红着脸往边上缩了缩,低头问他:“真的很厉害吗?我爹,身体有些不太好了,我听说,他清明时便染了风寒,一直拖到现在,也没得治好。”

也不知是父子间的心灵感应,还是周泉旭真的想问这个问题,杨中元自己还未讲话,便听父亲道:“小哲,你跟小元同岁,如今也二十有四了,家里给你操办亲事没?”

听了他的声音,人牙陈忙从屋里出来,他身后跟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正羞涩地躲在人牙陈身后偷偷看着他们。

杨中元又笑,却只说:“我只记得,你是我哥哥就够了。”

杨中善心里替杨中元这样想着,心里的愧疚越深重。

杨中善闭上眼睛,沉默地点了点头。

杨家人口简单,杨中善除了一位正君再无旁的小侍,所以两个孩子自幼同两个父亲都很亲近,是非常和睦的四口之家。

他说得很淡,脸上也没什么表,程维哲却知道他心里必定不好过,就跟他当年一样。

杨中元坐在床边看了爹爹好一会儿,才麻利地站起身,他深吸一口气,佝偻起脊背,也半低下了头,恢复了来时的样子。

可周泉旭却似乎没有多少力气站起身,他整个人靠在儿子上,重重喘着气。

“小老爷,你别紧张,泉老太爷这些年一直日夜想念你,你换上这身小厮衣裳,待会儿到了他喝药的时候,你顶替我小徒弟,给他送进去吧。”

无论是想让他放弃父亲留给他的东西,还是冷着他让他知难而退,这不过是为了达到目的的权宜之计,归根结底,杨中善也并没有想要害他。

似乎是很怀念,又似乎非常难过,只消片刻间,杨中元便开始盯着假山啪嗒啪嗒掉眼泪,嘴里嘀咕着:“四岁的时候父亲带我和哥哥放风筝,可惜风筝没有飞起来,挂在这个假山上,是哥哥帮我拿下来的。”

见杨中元不愿意说,程维哲也没再问,只顺着他的话笑道:“小元,那你这次回来还走吗?”

“你去了哪里?”杨中元正着呆,转头就看他的大哥杨中善站在家门口淡淡看着自己。

户籍办事直说哪里哪里,手里办事的速度却快了起来。

两位老爷也不喜奢华,最是崇尚节约,所以这些年厨房的饭菜是越来越好做,那些特别复杂冷僻的生鲜一惯没有,剩下的不过是掌勺最拿手的家常菜。

既然他们不想让他归家,他也正好不想留在这里,只是不让他见一面爹爹,事总归是有些古怪的……杨中元眼神一凛,如果让他知道那两个“兄长”真的薄待他爹,那他也绝对不会手软了。

杨中元紧紧握住藏在长袖中的拳头,时至今日,他合着占着理,早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我们老爷的名讳也是你能知道的?赶紧一边去,别等我打你你才走。”

于是,曾经故乡丹洛的那个小小的杨家,仿佛只是一个小城里的暴户,它困于丹洛,也只能在丹洛偏安一隅。

“爹,杨家太小了,他容不下我,我也看不上他。”杨中元感叹道。

“爹,这个小小的食摊,也只是我重归外世的一个尝试。宫里生活久了,外面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那么陌生,你瞧我,连开张要放鞭炮都不知道,还多亏阿哲帮我记着。”

“爹,你说我开一个全大梁最好的酒楼好不好?”最后,杨中元扭头看着周泉旭道。

周泉旭面带笑容听着儿子一声一声说着,仿佛他说的所有梦想,都能成真一般。

“小元,你相信自己能行,你就能行。”

这一个下午,杨中元终于打开了心扉,他断断续续,给爹爹讲了许多宫里的事。

这里面有艰难,也有喜悦,他认识了新的朋友,有了受人尊重的师傅,更学到了许多人一辈子也学不到的东西,看到了这世间的最极致的繁华。

那十四年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仿佛一本厚重的史册,他自己偶尔翻看,仿若仍旧身处梦中。

到了晚饭时候,铺子里人依旧不算太多,但也并不是太少,杨中元一边忙着做面,一边洗干净一个桃子去壳,然后用淘米水闷在陶罐里煮起来。

桃子有股非常美妙的香味,这个味道跟鸡汤的鲜美不同,更多的是甜。

不一会儿那个小陶罐就出水果特有的甜香,有的食客闻到,便好奇问杨中元:“小老板,您这是做什么呢?”

杨中元对于这些依旧会来他铺子里的食客态度更是好上几分,听罢忙笑道:“这个啊,我在做蟠桃饭。”

说罢,他也不等食客询问,便径直说了下去:“夏日食桃清肺,蟠桃饭做法也很简单,桃子蒸熟之后,便煮粥饭,等粥饭煮沸上涌,便把桃子放入一起闷熟就可以了。最近我爹有些咳嗽,我做给他食的。”

那食客听了,忙竖起大拇指,赞道:“小老板对吃可真用心,还这么孝顺,当赞,当赞啊。”

说话的功夫,桃子便熟了,杨中元换了粳米来煮,等到煮沸,便加入桃子盖上盖子闷了起来。

顷刻间,夹杂着桃子甜味的饭香便扑鼻而来,店里其他食客闻到了,纷纷道:“回家我也试试。”

杨中元笑弯了眼睛,一面收着面钱,一面还不忘嘱咐:“切记不要多食,桃子性热,食多容易生内火,隔三差五吃个一次尝鲜便是了。”

客人们得了他的好意,道着感谢走了,一时间偌大的铺子人声消散,只剩桃香陪着他。

就在这时,一把熟悉的醇厚嗓音从杨中元身后响起:“哎呦,我几天没来,今儿个又做什么好吃的?”

听到这个声音,杨中元眼睛一亮,扭头便喊:“阿哲?!”

作者有话要说:蟠桃饭取自山家清供

非常感谢:八月桂花香、快剑追魂、爱丽丝、浪里七条的地雷=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