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几日不见,再见竟都有些扭捏,一个别着脸讲话,一个手里忙东忙西就是不肯停下。

“爹,你就别瞎操心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反正现在也不赔本,先这样凑活几天,等阿哲回来再说别的吧。”

好在今日周泉旭身体不是很好,一直躺在屋里没出来,要是叫他碰到这事,还不得当面跟人吵起来。

来人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眼睛有些小,人也特别瘦。这条巷子的人,都叫他孟条,说他跟麻杆似的。

杨中元面上一红,道:“好啦,谢谢你,我不是都请你吃完饭了吗?中午还剩下半锅红豆饭,晚上我打成粥来吃,干粮你想吃什么?”

杨中元想了想,又拿了两个西红柿一把小青菜并一小段莲藕放进篮子里,最后自己手里抓了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跟着程维哲一起出了屋子。

周泉旭休息了一早上,人也精神许多,他笑着同食客打招呼,拿起抹布就又擦了一遍桌子。虽说早起客人们走后杨中元已经擦了一遍,但开门做生意,无论如何干净是最重要的,反正他闲来无事,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也是好的。

“喝荣华吧。咱们自己喝着说话,哪里有那么多讲究,这大夏天的,守着个火炉还不热死。”程维哲见小壶里的井水已经沸开,水中翻滚而上的气泡微微着声响,忙把它从炉灶上拎起来。

那表杨中元小时候也经常做,可如今程维哲再看来,却觉得越引人目光。他不由自主盯着杨中元说话的嘴唇看了片刻,直到木盆落地出轻微的碰撞声,才把他从有些不经意的走神里拉了回来。

程维哲根本不在意,他心里担忧杨中元店里生意,根本没心思坐在这里同这一大家子周旋。

走在他身边的白笑竹似乎什么都没察觉,还高高兴兴安排他坐在自己身边的位置,举起筷子就给他夹了一个玲珑剔透的虾饺。

这一做,就是两三年,现在茶馆也稳定起来,程维哲原本想等过了孝期再打算其他,可如今看来,还是早准备得好。

程维哲突然笑笑,他的笑声低哑深沉,和夏日知了的叫声回荡在一起,奏成一动人心弦的乐曲。

周泉旭等他洗完了,才从屋里走出来。说实话,儿子一个人蹲在那里劳作的身影令他心里极难过,他不敢出去,只能一个人偷偷躲在窗户缝后面,一边瞧着一边红了眼睛。

杨中元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名珍楼是丹洛最有名的百年老店,速来以面食闻名遐迩。

“小元,你不是今天要开张?赶紧起来准备准备。”程维哲招手让他过来,整个人稳稳地趴在墙头道。

程维哲也跟着补了一句:“那必须的,我还要多谢老板给个实惠!以后有亲朋好友再开店,还介绍来你这家。”

他隐约记得程家十分复杂,人口很多,程维哲作为程家这一代的长子嫡孙,却一没有考取功名从政为官,二没有继承家业。他一个人在丹落这个有些贫穷的北城开着一间小小的茶铺子,想必这些年生活得并不顺心如意。如今他突然归家,念着蹩脚的理由,事事都要让程维哲帮忙,已经是豁出去脸面了。

他这个简单的问题,可把杨中元问得一愣。他虽说前十岁是在丹洛长大,但是后来十几年都是在宫里生活,说话自然就带着帝京口音,虽然他现在极力克制,但是讲出来的话已经没有多少丹洛味道了。

风寒虽不是太严重的大病,但也有许多人因此而殒命,何况周泉旭就不得医,身体亏空得厉害,杨中元这几日提心吊胆,就是怕他的病治不好,那他……

不约而同的,程维哲和杨中元捏着筷子的手都顿了顿,半响片刻后程维哲道:“泉叔,你也知道我还在给我爹守孝,亲事……并不着急。”

“哎呀,你来的可早,外面我昨天就拾掇好了,今天领着我儿子来帮你们收拾里屋。可算这屋里家具齐全,你快进来瞅瞅,看看满意不满意。”

杨中善见他并没有应下自己的话,心里更是有些难过。或许杨中元还是承认他们彼此之间的血缘关系,但除此之外,他们也再难有更多的亲与温。

杨中元看了自己面色苍白的哥哥,藏在衣袖里的手又不自觉地动了动,难过吧?痛苦吧?彷徨无奈吧?你这一天所经历的心,可是我们父子俩熬了整整十四年。此生此世,都这样煎熬下去吧。

“哈哈哈,他真是我的好父亲,”杨中元突然大笑起来,他厉声道,“我十岁就被他送进宫里,你知道一路上有多少洛郡的人嘲笑我吗?哪一家不是过不下去才把孩子卖了给人当下人使唤,我呢?杨家差这几两银子吗?”

杨中元垂下眼帘,他安静坐在杨中善左手边,似乎在认真端详桌上的晚膳。

“恩,一起来也好,我这些年照顾不到泉叔,也好同你一起给他尽孝。”

他离开佛堂的时候那小厮还在昏睡,杨中元理都没理他,只捧着那个食盒离开内宅。

杨中元心中越难过,以前就算他们父子俩在府里过得并不太好,可他到底是杨家的少爷,那些年父亲还在,仆役下人们总不会太差。想到他哥哥和坤兄的性格,杨中元眼中暗暗升起一股寒意。

杨中元苍白着一张脸,手里却稳稳接过衣裳。他知道,只有自己沉稳应对,才能见到爹爹的面。

就算是冲着亡父的面子,就算将来把杨中元赶出家门,他也到底会给点银钱,不至于叫他饿死在接头。

他说着,一边抚摸着那假山一边默默哭着,旁边的下人早就吓着了,不知道他这是到底为什么。

杨中元抬起头,盯着他的笑容默不作声。

他身后跟着四个人,两个仆役两个账房,似乎刚从铺子里回来。

开玩笑,宫里的管事总管们是能跟皇上帝君讲上话的,他们这些从九品的小官整个大梁不知几凡,不要说皇上了,就是郡守他都没见过呢。

杨中元到的时候厨房已经没剩多少人了,这会儿已经过了饭点,忙活了一上午的掌勺们都回去休息去了,以便精力十足地应对晚上的工作。

西厢一直是杨家的客房,这边下人不多,也只冷冷清清有那么四五间空房,杨平帮杨中元挑了一间还算干净的让他休息下,却也不敢违抗主人的命令给他分派个小厮使唤:“小少爷,这家里人手不足,您先勉强忍几日,等家里招了新的下人,我再给您挑个机灵点的过来。”

就这样,杨中元坦然跟着杨平进入正堂,他没有贸然坐下,只是跟着杨平一块站在堂中央,怯生生四下打量:“十几年了,这里还是老样子。”

杨中元低下头,他想了想,好半天才说:“那好,我明日再来,此番有劳了。”

“我来我来。”程维哲主动接过盘子,送到院中餐桌上。

这个时候日头还未全落,天际通红的晚霞照亮这个不大不小的院子,程维哲跟坐在院中帮儿子缝补衣服的周泉旭点头问好,然后仔细用竹笼罩住菜碟。

铺子里,杨中元重新洗过锅,又开始炒起了青椒空心菜。

素菜其实是比较难做的,看似过程简单,实则最难掌握火候。

杨中元对于这些绿叶蔬菜学的时间可比肉菜长,菜要新鲜,爽口脆嫩,又要入味炒熟,也算是学徒厨子的第一道坎。

这道菜只要用蒜片炝锅,然后放少许盐翻炒即可,可杨中元神却比刚才专注,只见他左手持锅把,右手用铁铲飞快翻炒,不多时程维哲就闻到空心菜特有的清香味。

而青椒的味道有些呛鼻,程维哲一面跑进来端盘子,一面不由自主抽了抽鼻子。

杨中元见他样子好笑,就说:“这里味道呛,你和爹先吃吧,蔬菜放久了就不好吃了,我打了片汤就来。”

程维哲摇摇头,把空心菜和米饭都端上桌,却仍绕回来看他打片汤。

他不会不等杨中元便吃饭,相信周泉旭更是不会。

这个勤劳认真的年轻人对于他们两个来说意义虽不同,但无疑都是最重要的。

杨中元见他不肯,只得作罢,转身打了两个鸡蛋在碗里,然后拿了一双筷子递给他:“打散,会吗?”

程维哲经常看他铺子里的白案师傅做饭,大致手法还是会的,因此略微有些迟疑地接过碗筷,慢慢用筷子在鸡蛋液里打转。

这几乎算是厨房里最简单的事了,程维哲没做几下便顺了手,于是一脸兴奋地看着杨中元道:“如何,我做得好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