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中元干活极为麻利,等到食材都准备完了,外头天色也还亮,他扭头看程维哲还坐在那里喝着水,便说:“你铺子里没得事做?怎么老在我这边偷懒?”

“先把这些做出来试试,按照今日的生意来看,明日也过不去六七十碗,一个人一小碟,太多了隔日就不能要了。”

这时候大锅里的鸡汤也热了起来,杨中元从醒好的面团里揪出一些,扬手就开始抻面:“现在铺子里就我一个人,先把面做好才是要的,以后若是多了帮手,我一定多加几样点心,谢谢您喜欢。”

程维哲一边说话一边盯着小炉灶上面的水壶,见水已经烫得差不多了,忙过去细看:“你别夸我了,我可知道我自己,你那一手技艺,我是学不会的。”

说起生意来,杨中元不免有些得意,他冲木盆扬了扬下巴:“看见没,一早起差点用光了我的碗,我厉害吧!”、

程维书被爹爹这样骂一句,颇有些不高兴,却因长年累月的顺从而软下了脾气,最后只是不不愿地冲程赫道:“大伯,早安。”

他们走在前面,自然看不到后面两个人的表,白笑竹还未回答,却听到程赫接了话头:“你就是不省心,这些年多亏你叔父管着你,要不然都要无法无天了。”

他凭的什么?凭的是天生的好头脑,凭的是十几年来的刻苦读书,凭的是温和的态度和认真的教课。他程维哲一向做什么是什么,不会像他父亲一样,高不成低不就的,只会空幻想。

杨中元正认真刷着碗,仿佛觉察到什么似地,他扭头一看,就见程维哲正低头盯着他瞧。

程维哲这才不不愿去了前面,他知道杨中元的脾气,他拒绝的事,哪怕别人说破天,也不顶用。

杨中元就这样紧紧盯着他飞快吃光一碗面,见他吃完沉默不语,不由更有些紧张,拇指又不自觉搓着无名指,连呼吸都渐渐慢了起来。

这声音忒熟悉了,杨中元循着声音望过去,却见挨着茶铺子那边的墙头上,一个模糊的人影正冲他招手,他突然松了口气,无奈道:“阿哲,你爬那么高做什么?”

他说完,又看了一眼程维哲,又说:“小兄弟,你是小程老板的弟弟,我也给你个实惠价,十八文钱一斤,我保证给你足了称,你可以去问问,这早市场我家到底是什么口碑,绝对短不了你任何东西。”

这一瞬间,杨中元的心仿佛被蚂蚁啃噬,他跟程维哲不过是年少时一同玩耍上学的同伴,因为他十岁便离开了丹落,要说从小一起长大,却也有些过了。

“李大夫放心去吧,小元肯定不会收您钱的,是不是小元?”程维哲给杨中元打了个眼色,杨中元听罢直点头。

杨中元看得入神,突然感到耳畔拂来一阵热气:“小元,待会儿定完米面,我陪你直接请李大夫家去给泉叔看诊。”

一时之间,气氛竟有些沉闷起来,杨中元渐渐放慢了吃饭的速度,费尽脑筋想找个话题聊聊。

杨中元见偏屋开着门,忙喊一声:“陈叔,我来了,这家里啊,还真是干净。”

杨中善心中一痛,思来想去,也只能再叫一声弟弟名字:“小元,哥哥只求你记着,这里总归是你的家。”

是啊,他在这个家长到十岁,后宅是他从小长到达到地方,如今一别十四年过去,再回家时竟无法回到故园,心可想而知。

他扭过头,直接问他哥哥:“大哥,你说,爹知道这件事吗?”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看到自己的弟弟也只浅浅点了点头,等坐到主位上,才略微柔和了面容:“老大,老二,来父亲这里。”

杨中元抬头瞪他一眼,见路人纷纷扭头看他们两个,忙把程维哲往铺门边拉了拉:“他跟我一起来,我家里,也没我待的地方。”

周泉旭笑着点点头,慢慢闭上眼睛睡了过去,他也实在撑不住了。

父子俩沉默地叩拜了佛祖,杨中元便麻利地站起身,想要扶爹爹起来。

赵忠见他这样,心中颇有些难过,少时的杨中元并不是这样的,可无论怎么说,他能好好回来,已经是上苍对周泉旭十几年来吃斋念佛最好的报答了。

说实话,对于这个弟弟,就算他再不喜欢,也到底是血亲。就算这么些年过去他突然归家,他一开始不想让他进家门,可如今既然进来了,怎么面子上也要过得去。

一阵风吹来,杨中元顿时觉得湿漉漉的头蔓延着一股寒意,他目光闪了闪,突然转身朝花园里的假山走去。

除了他。

曾经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这样熟悉,可如今再看,又觉得恍若隔世。

杨中元脸上扬起一抹浅笑,只温和道:“大人快别客气,草民如今出了宫就不是官身,劳烦大人给办了事,回头我要是在城里落了房子,还要再来打扰大人的。”

说起来,杨家人口不多,除了后宅的两位老太爷,就剩下两位老爷和两位小少爷,当然杨中元并不算在内。

杨中元低下了头,已经明白了杨平的意思,却并没有生气。

他不敢想象,一旦他父亲过世,等待他爹的将会是什么样的生活。

门房有些不耐烦,杨家有钱,一年到头总有八辈子打不着的亲戚来上门投靠,家里两位老爷最烦这个,多数都打走了不让进门。

周泉旭正在晒衣服,见儿子满脸笑容,就知道客人都已经走了:“今天早起我看着比昨个忙?”

杨中元把盒子递给爹爹,然后坐在院中自家的餐桌边灌了一大口凉茶:“其实吃饭的食客跟昨日差不多,但是我加了小菜,盘碗多了点,所以显得忙。”

“恩,小元,小哲怎么没来?”周泉旭坐在他边上数着铜板,问了一嘴。

杨中元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他低头摸着茶杯道:“他说今日要去外城,再说,人家也有自己的铺子,哪能天天来咱们家帮忙。”

听儿子如此回答,周泉旭似笑非笑挑眉看了他一眼,然后趁儿子不注意又低下头去:“小哲是个好孩子,以后你只管叫他跟咱们一块吃饭,听到没?”

他说完,抬头又看了一眼儿子,见他耳根子都红了起来,就知道今天大概说到了点子上。

“我知道了爹,我哪天不是好吃好喝供着他。”杨中元撂下这句,匆匆忙忙起身搬了碗来洗第二遭。

周泉旭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心里一时间百转千回,最后都落在对儿子的关心上。

人总得往前看,过去遭遇不提,如今杨中元也是二十有四的年纪了,要搁在寻常人家,早就孩子满街跑了。

他看着自己儿子,一个人形单影只的,他心里就难受。

可找伴侣的事,他是一句都不敢跟儿子提的,他知道无论是因为自己的遭遇,还是儿子这些年在宫中所见,都让他对寻找伴侣组成家庭这件事没有什么好感。

周泉旭早先看他回来的时候,甚至都想着杨中元要是真的没有找到合心意的伴侣,他就去捡个孩子回来,好好把他养大,等他百年之后,也好歹有个人能给杨中元养老送终。

可是,后来程维哲还是像小时候那样,重新回到了他们父子俩的生活里。

想到这个一直乐观开朗的青年,周泉旭又略微高兴了起来,他觉得程维哲仿佛一道光,给了杨中元生命里最鲜活的那些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