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笑竹听了他这么说,笑得越和蔼,他拍了拍程维哲的肩膀,然后领着他们进了正堂:“你爹过世早,我们不担心你,谁来担心呢?”

听他说起程维书,程赫的夸赞之溢于表:“你看看人家维书,只比你小两岁,却早就已经考取举人,如今为了家里生意回家经商,也做的像模像样,咱们家的米铺子多亏了他,生意越兴旺。再看看你,真是没法比。”

不知道为何,程维哲看到这个样子的他,就觉得未来仿佛一条宽敞的大道,虽然杨中元步履蹒跚,满身疲惫,可他的目光是坚定地,他的步伐也稳稳向前,从来不曾退缩。

程维哲站在他边上,想要帮忙,却被杨中元拒绝:“这洗碗的活你可干不了,你肯定洗不干净,快去前面帮我看店。”

程维哲不由得又吃了一大口,配着细细的鸡丝与油菜,一碗面的所有鲜味都被提到极致,他三下五除二便吃光了所有的面,然后他捧起白瓷海碗,咕嘟咕嘟喝光了汤。

这会儿天色已经微微有些亮了,稀薄的晨光把小小的院子照得一片清明,杨中元揉揉眼睛,根本没看见任何人站在这里。

摊主笑道:“小程老板就是会说话,不愧是做过教书先生的人,小兄弟,你要什么样的土鸡,我这里都有,个顶个够沉。”

杨中元颤抖着手,接过那张薄薄的银票,他打开一看,竟然有五百两之多。

“小兄弟以后既要在雪塔巷定居了?想要做什么生意?”李大夫见杨中元话不多,便问他。

程维哲拍拍他的头,陪着他一路走到巷尾。雪塔巷实际上并不是很长,毕竟这里住的多为寻常百姓,一条巷子里的铺子都很简单,店面看起来也不大。东西胜在便宜实惠,走的是薄利多销的策略。程维哲是这样,杨中元也早就探查了一番,心里隐隐有了成算。

程维哲和周泉旭惊呆了,纷纷停下筷子,呆愣愣看他吃。

周泉旭缓缓叹了口气,脸上稍稍有些释怀:“是,我们总想过去那些不好的,总归是堵心,爹以后不想了,就赖着你叫你孝顺我一辈子。”

杨中元的手顿了顿,他背对着杨中善,没有叫他看到自己一丝一毫表:“哥哥,我不恨你,真的。只是这些年生活太难熬,我现在只想守着爹爹过生活,杨家的一切,都会让我回忆起曾经的过往。”

一路上,两个人沉默不语,只有知了不停鸣叫着,吵得杨中善越心烦意乱。

他说完,杨中善却没有马上回答。他陷入长长久久的纠结之中,似乎这件事比第一件还要难办。

这金花生是宫里的东西,他身上留着带出来的都是四两一个的,按理说宫人出宫这些都要折兑成碎银带走,不过他毕竟是总管,带出几个来也没人会讲。

程维哲看他一双凤目眼尾轻挑,俊秀的脸上满是柔和笑意,心里也跟着软了下来。他伸手揉了揉杨中元的头,低声道:“小元,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

“小元,你好好的,爹真高兴。”周泉旭伸手把儿子环抱在怀中,就好像幼时那样。

这些年他吃斋念佛心心念念,无非就是杨中元能好好从宫里活着出来,现在真的见到儿子归家,他也确实应该感谢上苍。

杨中元攥紧双手,沉默地走进厨房,在他意料之中的,厨房里这会儿只有赵忠一个人等他。

在他们两个看来,真金白银握在手里才是最重要的,没有银子就别乱嚼舌根,就算嚼了,与他们又有什么影响呢?

杨中元看着他愣住了,随即脸上便弥漫上无边的悲伤,眼眶也跟着红了,低声嗫嚅一句:“我姓杨,这里是我家。”

这事其实是很有破绽的,清潭书院虽说是以风景秀丽和医科闻名,却也到底不会让一个学生十几年都赖在书院治病,更何况即使身体再不好,也不可能十几年不回家过节看望,家里也并无人跟过去照料。

那时候他已经意识到,就算他回了家,家里也可能容不下他了,但如果他能有一手安身立命的本事,那倒哪里都能养活自己和爹爹,根本不用害怕任何人。

杨中元想到这里,便闷着头快步往户政所走去。

他当年离开家的时候,这位大掌勺似乎才三十几许,如今想必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并且,杨中元记得,他跟自己的亲爹关系十分亲厚,年少刚来杨家作工时便已经认识了。

可杨中善却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自家的总管和亲弟弟,拉着孔敏华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正堂。在他身后,一直面无表的孔敏华却突然对杨中元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把他看得一阵哆嗦。

这是要私了?还是他哥哥坤兄动了什么更歪的心思?

又等了一会儿,才见那小哥板着脸走出来,一脸不高兴滴问他:“我们大管家说了,老爷没有弟弟,您可不要乱攀亲戚。”

末了,程耀叹了口气,他严肃地问:“如果他真的喜欢你,他对你说过吗?”

程维书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随即反应过来,一张年轻斯文的脸庞刷地惨白起来。

程耀这一句话,仿佛晴天霹雳,击中了兀自激动的程维书。

堂屋里一时间压抑如暴风雨前夕一般,谁都没有动,谁都没有讲话,仿佛就连呼吸之声,都离他们远去,世间再无任何声音。

“就算他没说过,你们怎知他不喜欢我?”这是程维书如若强弩之末般地质问。

“因为这是他亲口所,半分假都做不得。”然而,作为他的亲生爹爹,白笑竹却给了他这样冷酷无的答案,“你以为你这些年的眼神动作,爹爹看不出来分毫?早先你孝期过时,爹就替你跟佑夙问过,他当时亲口跟我讲,他只是把你当做表哥,并无其他心思。”

程维书彻底呆住了,他觉得自己浑身都僵硬起来,连同那颗火热的心一起,被埋葬在冰冷的深潭之中,仿佛再也没有重生之日。

堂屋里坐着五个人,却人人端着一张木讷的脸,没人说话,没人离开。

程维哲不知别人所想为何,但他却在这句话里,听出许多别样的含义来,他开始努力回忆白佑夙这个人,无奈他对这个家里的一草一木都从未关心过,就连白佑夙的眉眼样貌,都好似朦胧在江南水乡之中,无论怎么想,都是想不起来的。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程维书的脑子却仿佛猛然打开的闸门,那些思绪如潮水般涌来,让他瞬间清明过来。

“那,就算是做亲人,我也想同他在一起。”程维书咬了咬嘴唇,最后颤抖着说了这一番话。

“可是,我跟你父亲,不想让你跟不爱你的人过一辈子。维书,你知道人的一辈子,有多珍贵吗?”白笑竹终于被儿子的执着所打动,说了从小到大,对这个长子最狠的一句话。

程维书听罢,突然低下头去。他感到受伤、难过,当着大伯和他最讨厌的大哥的面,他爹就这样直白地,把他的一颗真心扔到地让,任人践踏。

他慢慢皱起眉头来,似乎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窜入脑海之中。程维书眼睛里闪过一抹怨毒与凶狠,可下一刻,当他抬起头来时,却把那些心思都退却得干干净净,一丝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