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啊,小时候什么都不会干,现在如此出息,爹爹都不知道如何欢喜才好。”周泉旭这句话里,简直酸甜苦辣五味杂陈,如果可能,他宁可不想让儿子这样懂事听话,也好过遭那么多年罪。

杨中善做了十几年古董生意,自家的货是真是假自然一眼便知,对于弟弟能在几千件东西里挑出五件品质上乘的真货,他倒是十分惊讶。

杨中元回头,脸上端着得体的笑容,温和回答:“还是先去接我爹吧,我想见他。”

是可惜,本来就并不深厚的亲被十五年无的岁月分薄了个干干净净,如今杨中元在归家,他们相顾无,也只跟陌生人一般了。

他们两个这才慢慢走上前,老老实实给杨中元行了个礼:“问叔叔安。”

人牙陈一边跟他往门口走,一边笑着说:“你倒是个有主意的孩子,打算做什么生意?”

可这些周泉旭却从来都不在乎,他年轻时过得还不如现在,一天天地伺候人,哪里还有被别人伺候不经心就抱怨的理由,况且,杨中元生死未卜,他也没心思考虑这个。

可是如今,这个他心心念念十几年的儿子突然出现在他身后,他却又有些害怕。

可这些,当他面对程维哲时却好似都不管用了,他越在意的人,他越无法维持最好的表象。

听了孔敏华的话,杨中元心中多少有些诧异,他原本以为孔敏华和杨中善是不会让他见两个孩子的,没想到居然还要给他办个家宴,这倒有些匪夷所思。

他们早就被吩咐过,西厢来了一位客人,只要要求不过分,他要什么给就是了。不过杨中元倒也真是脾气好,饭自己取,衣服自己洗,除了洗澡水他抬不动,总之自己能干的绝对不含糊,从来不会使唤杨家的下人。

“是我,阿哲,是我。”

杨中元很精明,他很早就表现出将来要出宫的意愿,而且于厨艺一道真有几分天份,跟着预名配菜没几天就得到那位预名的师傅,当时大掌勺的关注,领他做了记名弟子。

他的家,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吗?

这宫里,无论是哪位总管,都不是好惹的货色。杨中元在御膳房熬了那么些年,眼线遍布整个永安宫,可不是单靠旧年与睿嘉帝君的谊,简单就能做得到的。

孔敏华见他这个模样,心里不由有些可怜他,但这念头只是稍纵即逝,眨眼间便了无痕迹:“小弟,坤兄知道你这些年过得艰难,但你要知道你到底不是正君所出,当年父亲离世之前未对你多做安排。如今你突然归家,我和你哥哥都想对你多有关照,可家里也不能白养一个闲人……”

他说的真切,目光里慢慢都是哀戚,杨平从小看他长大,更是心疼他年幼离家。这几句话的功夫他已经看到了杨中元的改变,那地方哪里是人待的?当年老太爷猪油懵了心,让亲骨肉遭了这么多年罪,如今好不容易活着回家,可家里……

是啊,他要离开的时候所有人都问他为何要出宫,他已经做到了宫官里最高的位置,有瑞嘉帝君的面子在,没有人敢给他脸色看。

听了爹爹的话,杨中元不知怎么地心里竟然松了一松,他低头扒着饭,努力把那些异样的绪压在心底。

想起早亡的爹爹,程维哲脸色黯然下来:“我爹这一辈子,实在太短了,我还没来得及尽孝,他就离我而去,我实在是……”

说到后来,程维哲几乎有些哽咽,爹爹虽然三年前便过世,但那时的所有事都仿佛就生在昨日,叫他忘也忘不掉,徒生煎熬。

见他这样难过,周泉旭马上便安慰一句:“你爹是个顶好的人,以前就对小元特别好,对我也十分照顾,我们父子俩都很感谢他。”

当年的事,小一辈并不太清楚,可他却是知道的。周泉旭向来是个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人,因此心里便对和善英武的林少峰更有好感,对于程维哲的父亲程赫,更多的则是厌恶了。

杨中元少时离家,对程家的事并不是太清楚,在程家所有人里,只有程维哲的爹林少峰他最为熟悉,而对他父亲,则几乎毫无印象。

他只隐约记得程赫是个读书人,苦读十几年,最终还是只考上了秀才,再多的便没了。

桌上气氛一时越沉闷,杨中元见程维哲只顾着呆,忙道:“阿哲,我这开铺子也匆忙,招牌还没来得及做,不如你帮我写一幅大字吧。”

程维哲回过神来,轻轻吸了口气,缓缓才说:“哦?行,我的字你要是看的上眼,写多少都行。”

杨中元冲他笑笑,在桌子底下拉了拉父亲的手,又说:“真是太谢谢你了,回头你要是懒得做饭,便找我吃就是了,我的手艺,保准好。”

知道他不会说自己是跟谁学的,程维哲也没问他手艺到底如何好,只是点点头,算是应了下来。

程维哲这会儿显得高兴了些,见杨中元已经吃完一碗饭,便起身又给他添了一碗:“泉叔,您别光考虑我了,小元不也到了岁数吗?”

话题一转到杨中元身上,他就不说话了。周泉旭脸色白了白,末了还是道:“小元身体不好,我们如今也居无定所,定以后做好了房子,再说也不迟。”

他这话里话外,竟是不打算现在给杨中元说亲了。程维哲十分诧异,却看了父子两个脸色都不好,便没有继续问下去。

以他们如今的年纪,许多人家都早早成亲有了孩子,他们两个拖到现在,程维哲是因为一直守孝,杨中元的理由,却一定不是这个。

但缘分之事,合该天注定,急也急不得。既然周泉旭不着急,那他们父子俩就这样过下去,也未尝不可。

周泉旭和程维哲本就很会讲话,加上杨中元在外历练好些年,所以之后气氛还算融洽。三个人开开心心吃了一顿接风宴,杨中元把爹爹送回家里,又揣了一快质地普通的藤黄幌子回到茶铺。

他们午膳吃的时间有些长了,这个时候许多雪塔巷的百姓们刚巧醒了午觉,三三两两围坐在茶馆里喝茶嗑瓜子听书。

夏日天气炎热,茶铺子四面通风,最便宜的大盖碗茶也不过五个铜板一杯,瓜子五个铜板一把,只要十文钱,便能消磨一下午时光,倒是难得的消暑好去处。

这一段日子杨中元进出茶铺好几次了,老客都认得他是小老板的弟弟,因此这会儿见他来,都打趣道:“杨老弟,又来找你哥哥哦。”

他们这话讲得忒有些暧昧,但杨中元却丝毫没有生气,还笑着同他们拱手道:“老几位,过几日隔壁我那间面铺也要开张,几位若是喜欢吃面,便去赏个脸,您几位都是这里的老顾客,到时我请几位吃个草茶午饭,都是行的。”

他这一句话,不仅给了程维哲面子,也给了那几个老顾客里子,话音刚落下,便有其他熟客跟着起哄,说要一起去蹭碗面吃。

杨中元笑眯眯一一应了,这才转身要往后院走去。

却不料他刚一转身,便看到程维哲正靠在门边,似笑非笑瞅着他瞧。

杨中元本不想叫他看到自己如此市侩的一面,可他就住茶铺隔壁,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佯装下去到底不好做生意。如今叫程维哲瞧了,便也只是尴尬笑笑,就此揭过。

“待会儿你可有其他事忙?”杨中元跟他一同往后面走,边走边问。

程维哲帮他推开后屋的门,笑着说:“我就这一间铺子要管,哪里有那么多事?你要去哪里?”

杨中元见他已经准备好了笔墨纸砚,忙把那个不长不短的幌子平铺在书桌上。这屋子大多是程维哲吃饭算账时用,所以笔墨倒也齐全。

程维哲把放在书桌上的墨盒打开,里面整齐摆了三根用了大半的墨条:“我这里有松墨、衢墨与岭南香,你要用哪一种?”

衢墨是衢州出产的名墨,墨色黑亮均匀,是落款题诗最好的墨。而岭南香则是岭南一地盛产的香墨,墨色虽然浅淡,却有阵阵绵香扑鼻。松墨就是最普通的墨,颜色很深,吃墨也重,虽说并不名贵,却偏巧适合写幌子。

杨中元见他竟还有岭南香这等好物,不由拿起来把玩片刻,才有些依依不舍放下来:“就用松墨便是了,这幌子也用不了多久,能让人远远敲清楚便是了。”

“这还不简单,我给你写大些,绝对能一眼便看到。说吧,你给铺子起了什么名?”程维哲把那块松墨取出盒子,放在砚台上细细磨了起来。

杨中元想也未想,张嘴便说:“那就请小程老板,给我写一个大大的‘面’字吧。就是银丝面的面。”

程维哲一愣,片刻之后便笑了起来:“真有你的风格,妙哉!妙哉!”

“这铺子地方小,也放不下几张桌,我一个人要做饭洗碗上菜的,做面食倒还忙得过来,我也不求别的,能养活我们父子俩便成了。”杨中元站在桌边,低头认真看着程维哲在纸上练写的字体。

程维哲自幼敏而好学,一手书法总是能博得学堂老师赞许,他不仅会书本皆用的楷体,就连狂草与颜体也有涉猎,虽说十几年未见,如今程维哲也当起了茶铺老板,但杨中元却毫无理由便笃定,他的书法,肯定比幼时好上许多。

果然,程维哲一口气给他写了五六种笔法的面字,一手笔墨飘逸洒脱,颇有大家之风。

杨中元端详半天,最终选了一个看起来最洒脱的狂草,这个字虽说程维哲写得大气非凡,却也让人能一眼看出便是个“面”字,一星半点都不会认错。

“你的字写得就是好,就这一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