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也是上一科的举人,南直隶乡试第五,才十七岁呢,是个少年举人……”

气归气,沐雩准备都准备好了,就算是被安之哄了,事到临头他也得上了,他决定等比赛结束了他就去和先生请几天假,亲自回定江把顾雪洲给逮过来。

张家经营胭脂水粉已经有三代人了,最早现在东家的曾祖父只是个家无恒产的挑货郎,会点手艺,他闲时会自己做一些香油香粉来卖,卖的好,便攒起一点钱来。到了他祖父那代就有了点钱置办起铺子来,架子上的胭脂水粉种类也渐渐多了起来,祖父又花钱买方子钻研方子,终于把铺子越做越开,在定江打出了名声。再到他的父亲,他父亲读过些书,举业虽未成,但是更懂人情世故,那些银子从铺子里流水地泼进来,打成银器换成玉石珠宝通通从官老爷的后门抬进去,这才终于拿到了皇商的牌子,专给宫里供应胭脂水粉,从先帝即位后开始到如今已经足有十几二十年了。

“我不是和大哥带人出去找了吗?还报了京兆尹……这帮下三滥的玩意儿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连我女儿也敢动。”

他坐在小杌子上,好像在生气,娘亲捧着一个碗喂他吃饭,瓷勺子里一只白白胖胖的炸元宵,他把脸往左撇又往右撇地躲勺子。

这商贾之事还是要问李娘子。

蒋熹年不耐烦地摆手,“不用了,那边坐。”

顾师傅有点难安地坐下,讪讪说:“我不过是听说有贵客来访,不来未免失礼,可这打搅了你们说话,也挺失礼的,你们不必管我,继续说就是了。”

先皇已去,当年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连他这个小的如今都快三十了,前案大抵是不会有人问津的了。可是他万万没想到沐雩能得罪了当红的那位九千岁,那样的心狠手辣的人……但愿日理万机的蒋大人已经忘记了个这个小混球吧。

平日里顾雪洲是极好哄的,可涉及沐雩的前程他就一点都不肯让步了,任沐雩怎么说软话都没有用,来硬的,他舍不得。就算如今他俩有了不可告人的特殊关系,但这件事是顾雪洲的底线,是没得商量的。

沐雩:“……”

才鼓起勇气扯开衣服看了看自己的胸膛,上面斑斑红点他要是自欺欺人的话还可以用被蚊子咬的来解释,可是他的乳首旁边还有一圈新鲜的牙龈……

明明在这高处,夜风不胜寒,顾雪洲却觉得像在火中,浑身都在烧。

顾雪洲缄默了须臾,解释说:“不是乱跑。是我把他赶出家门了。”

沐雩,公服,革带,纳履,纳靴,执笏。

沐雩:“下学了,我就来店里了。”

顾雪洲讶异地啊了一声,担心地道:“黄鼠狼?怎么会有黄鼠狼钻进来?会咬人吧?多危险!你可得小心,这个香没什么用的,我来教你,可以用……”

“那你最近避着我都在做什么?”沐雩咄咄逼人地问。

沐雩下了学,径直就去了城边,城墙角下搭了一串棚子,架着大口的锅,烧着稠稠的粥,他还没走近就闻到了香气,队伍排的又长又挤。

沐雩再开口,已经没有了方才一闪而过的阴鸷,反而可以说得上是委屈的:“安之,你别那么看着我……你很讨厌我吗?”

顾雪洲听罢,眼前一黑。

“没关系,我是大哥嘛……这些事理应由我来做。贝贝当初年纪也小,忘了这些好好过日子就是了,我是个不孝子,还有他为周家延续香火,也算是安慰爹娘的在天之灵了。他是个好孩子,性子绵软,胆子又小,以后也就那样平平凡凡高高兴兴地活着就是了。我是大哥,爹娘的仇由我来报就行了。”那些黑暗的龌龊的肮脏的事都跟他可爱的弟弟没有关系,所有的罪孽都由他背负吧,到时要下地狱也只他一个人去就是了,也没甚好怕的。

杨烁被训斥得面红耳赤,仿佛被驯养的小狗一样忙不迭地点头,连声回答道:“好好、好的!”

沐雩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蠢话!人家抱着要弄死你的心思,你却要留人一命,从气势上就输了……”

这位夫人把他们说的话都听得一清二楚,心里翻了个白眼:我还觉得你们俩怪呢,这时候突然出现,走江湖最忌讳碰见女人、孩子、病人、出家人,好了,现在这船上都齐了。要不是急需人开船,他也不必受两个黄毛小儿牵制,随手杀了就是。她佯装成焦急无助的模样,眼也不眨地给杨烁下跪磕头,“求求这位小英雄的,你要是救我们的相公,来日我天天为你吃斋念佛,给您立长生牌……”

顾雪洲微赧:“沐哥儿八岁就我陪着一起睡的,习惯了。”

顾雪洲眼睛瞪得比刚才更大了,他又惊又气,“你说什么傻话呢?!你不喜欢我就婉拒了这门亲事就是,为什么不要念书了?”

顾雪洲今年也开始考虑沐哥儿的亲事了,可并不想那么早就给沐哥儿说亲的,他觉得还可以等沐雩再大一些,反正是男孩子,不像女孩子那样着急找。而且吧,他发现自打沐哥儿能出精又考上秀才之后沐哥儿整日就有意无意地摆出一副“我已经是大人!你不要小瞧我!”的状态,真的特别可爱……没想到这么快就等来这么一天了……他不由地产生了一种种出了优质大白菜的老农的欣慰感,感觉这些年辛辛苦苦地劳作并没有白费。

“不行,我们现在二对二,就差你一票了。”

顾雪洲觉得自己不只是沐雩的大哥哥,还又当爹又当妈的,操碎了心,走出了门还是很担心,徘徊了几步,轻轻打开门,探头进去,心虚讨好地问:“沐哥儿,有什么想吃的吗?”

他后来想想,这事确实无法操之过急,还是慢慢来吧,况且,就像安之说的一样,院试将近,最近心烦意乱的,是该静下心来了。首先他得真的拿出点成年男人的本事来,否则怎么让安之对他另眼相看呢?

“嗯……今天回去吗?我和你说说事。”顾雪洲斟酌下语言,含蓄温柔地道。

沐雩回答:“鉴明师傅。”

“杨豆豆,老娘不教训教训你,你就皮痒痒!还跑,你继续跑啊!”老太太追得鬓发有些散了,但见她依然腰背挺直、声音洪亮、精神矍铄,是个神采奕奕的老太太。

玉夫人那把五两金子买的双面绣玉兰桃花坠白玉的扇子就敲在了沐雩头上,她呸了一声,倒是被沐哥儿勾起了兴趣,“好,这个报酬有趣,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在我面前夸下海口脸都不红一下的,有出息,是个人才,我帮你。”

沐雩脸上的笑一点点地冷下来,强压住燥郁的情绪,“……没什么,都一样?”

“那好,回去继续扎一个小时马步。”顾师傅说。

沐哥儿:“……”

沐哥儿身上的戾气渐渐淡了下去,大概是因为还有最后一线希望可以证明丑八怪没有抛弃他,湿气泛上眼睛,他委屈极了,从鼻子里哼哼说:“他都不要我了,怎么会心疼……”

老和尚留了两天,顾伯找到机会把顾雪洲支去城里,叫他去拿新订做装胭脂的瓷盒,撑着顾雪洲不在,天还没亮,两杯蒙汗药给沐哥儿灌下去,急忙把人带去码头,塞到和尚搭的货船上,不仅如此还倒贴了一百两银子,都是他这些年辛辛苦苦攒下的积蓄,本来是想用在少爷急难之时,如今却搭给了一个捡来的孩子,破财消灾,能送走这瘟神,也算是价有所值。

边上更有其他围观了见义勇为事件的小娘子们附和,她们看到沐哥儿长得好,心生喜欢,“是了,我都吓坏了,这孩子可真勇敢,将柳三娘子给救了。”

顾雪洲轻描淡写的回答像是一粒星火掉进沐哥儿心口,怒火瞬时撩烧蔓延开来——到底丑八怪还是把他当个小孩哄!他明明要求了他不许娶老婆,也不许赶他离开的!都是骗他的吗?还这般嫌弃他……

户籍方面官府那边总算有了通知,但顾雪洲还没想好沐哥儿记在他们家里该取什么大名好,索性还是让沐哥儿自己决定,“你自己取个名字怎样?你取好了告诉我。”

顾雪洲揉了揉额角,头疼地道:“三娘子今年才十三呢……”

“不行,你不能再来了。”顾雪洲冷酷地说,说着这话,他也仿佛利刃剜心般疼。他咬咬牙一狠心,伸手去抱沐哥儿,沐哥儿一扭身就从他的臂弯里逃出来了,轻车熟路地钻房梁上去了。

刚想着,门外就响起个熟悉的声音,清丽稚嫩,此时听着有点冷冰冰的,“顾雪洲,你给我开门。”

那个同学被吓得要哭了,眼睛都红了,像被狼盯住的小兔子一样瑟瑟发抖,过了会儿才慌张地意识到自己哪里说错了,赶紧改口,“——哥哥,对不起。”

“我又不是三岁小娃娃,我是认字的,哪里需要从三字经开始教起?”沐哥儿解释说。

生意清淡,顾雪洲陪着沐哥儿给他指点柜上的各种商品,擦脸的有紫粉、珠粉、檀粉、玉簪粉、玉女桃花粉,胭脂有绵胭脂、胡胭脂、金花胭脂、花露胭脂,画眉的有黄黛、铜黛、青雀头黛,还有什么额黄、花钿、斜红、面靥,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沐哥儿不甚感兴趣,皱着眉说:“女人可真麻烦。”又觉得难怪顾雪洲比好多女人还温柔。

“他是钻牛角尖了。”顾伯揣测地说,“假如真的养的久了,说不定他会觉得讨厌呢?”

沐哥儿搂着顾雪洲的脖子,冲顾伯皱鼻子:他还不稀罕丑八怪以外的人呢!

“顾师傅您站远点。”官差说,“您救这种黑心黑肝不识好歹的东西做什么?”

顾雪洲这才恍然大悟,“哦,对,对。”

顾雪洲却怜惜不已,心想:难怪他最开始都不肯说话,一定是被这些事给吓坏了……

顾雪洲高兴地迎上去,“玉衡!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高公公与他寒暄了几句,玩笑似的说起一件事来:“……我在定江遇见了一个人,长得同九千岁有五六分相像,乍一看真是吓了我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