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侯和延宁侯两家身份相仿又是世交,看台的作为也安排在旁边,两家的小姑娘一来就凑到一处说话,延宁侯夫人也和清河侯夫人一起说话。

大抵也是因为对着这张脸不太敢发脾气,高公公对顾雪洲尤其和颜悦色,甚至还指点他的经营。在毫不客气地从顾雪洲的香雪斋拿了一堆香脂香乳回去之后,高公公用了几天,竟觉得皮肤真的好了不少,他这些日子四处颠簸的憔悴都淡了许多,瞧着皮肉细嫩了,倒真的是好东西啊。

青年瞧着她一副幽怨的脸就心生厌恶,一甩衣袖把人撇开,“怎办怎办,你就知道问怎办!”他待不住了,“我出门去找就是。”

身边的另个青年拍拍沐雩的肩膀,这是交好的同窗之一,也是定江人,比他早几年进国子监,他的眼底映着满城灯火,流露出羡艳的神色:“在定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吧,这是在京城才见得到的。”

顾雪洲做生意以前是为了糊口养家,后来是为了给沐哥儿挣束脩,可从没有做什么豪贾巨贾的雄心壮志,他又怕极了九五的那位,最好是一点关系都扯不上。

他推门而入,宽阔敞亮的房中,一男子端坐桌前,头也未抬,只关注地翻着手上的书册,桌上还放着其他许多本相似的簿子,编号略有不同,其上都书有《鱼鳞清册》之名。

楼侍郎很是鄙夷地说:“是了,蒋老狗就是这个脾气,他要是认定了要对付你,你就是再辩解也无用。为人猜忌多疑,还生性残忍,动辄就要打要杀的。”

有两回他还埋怨顾雪洲:“我们现在铺子开的那么好几家,也不是没有钱,我们住这是方便,清净却是不清净的,何必为了省那三瓜两枣的铜板子让沐哥儿在家复习,出去给他找个好点的院子不行吗?”

若是不是为着这些事,我也不会屈从于你。是你答应了我,如果我从了你你就会好好读书做个好官。你要是反悔,那我也不会认账的。

顾雪洲听得直蹙眉,他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还比沐雩大了十岁,却被这样当成花骨朵似的柔弱……这甘愿雌伏在他身下是一回事,被当成个废物似的他就不大高兴了,他知道自己优柔寡断,但他也是十几岁就出来管理铺子,把香雪斋从乡下的一间小铺子开到现在,已经经营出三间分铺子,还有几百亩花田。沐哥儿小时候总是说长大了要让他不用做工,整日使奴唤婢地享福,小孩子说的话可爱,如今他还说这样的话,顾雪洲就很不乐意,他又不是被养在内宅里的女人。

——不是做梦。

沐雩神色慢慢地肃然起来,他走过去,俯下身,顾雪洲腰靠着栏杆往后仰了仰,凌空似的,高处的风又冷又大,他有种自己随时会摔下去粉身碎骨的感觉,只听沐雩说:“你说得是很对。但少说了一点,我是蔑视礼仪道德,但不止是因为我自负,也是因为我自私,就算你说得再激昂也没用,什么黎民百姓、天下苍生,还后人敬仰、流芳百世,我根本不稀罕!到时我都成一抔黄土了,还管后人怎么想我?

他的白胡子都吓得要翘起来了,不可置信地说:“你说什么?”

不过……他那个师兄,又是拿的出千金难求的一对鹰隼,这回送礼物,随便拿出个送人的礼物,又是这么难得一见的宝刀,真的会只是个普通和尚吗?据说他来中原学武之前一直生活在草原,想必他在那边也是个贵族少爷吧。

沐雩一言不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站在一旁眼也不眨地盯着顾雪洲看。顾雪洲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店里在挑选胭脂水粉的小娘子们也微微骚动起来,时不时地向这边隐蔽地投来探究的目光,还有暧昧的低笑。

难民如今已经安顿好了,顾雪洲不必再去,他不得不回家……沐雩的十六岁束发礼月底就要办了,越是临近,他不知怎的,就越是惶恐不安,实在想找个人说说心事。

顾雪洲憋了好半晌才开口,害羞到了极点,声如蚊讷地道:“束发礼……”

但凡是个男儿,便有个保家卫国的壮志,尤其王将军的经历也是相当的叫人敬佩,他出身名门,是前龙图阁大学士王士甫的幼子,当年王大人蒙冤入狱满门倾覆,只有幼子因为年仅九岁流放苦边,贬为庶民不得入仕,他从洗马的小奴做起,屡建军功,九死一生,虽因罪臣之后,但却很受当时的都部署赏识,花了七年在十六岁当了百夫长,一年后成了小旗,又过两年,先帝偶梦故人,重查旧事,为王阁老翻了案,王阁老的血脉只剩这么一个幼子,问及,都部署赞赏其有度量、勇果、能识机变,于是一口气把他提拔做了从五品都钤辖使,当时他不过二十岁。

“但是我不能喜欢你是吗?”沐雩抢话说,他说话时,这距离近到他随时都能亲到眼前的人,“我喜欢你,我中意你,我心悦你,我的心非要喜欢你,我有什么办法呢?”

“没、没、没有,我不是那种、那种喜欢!”顾雪洲赶紧反驳,而且还什么娶回家,就在我家,就在我房间,就在我床上!

顾师傅看着有几分心惊,可又说不出什么来,他能说什么?这个孩子一半多的人生都用在追逐仇恨上了,“那你报了仇之后呢?你要做什么?你这样真的开心吗?”

蒋熹年霎时明白了,估计是因为自己的纠缠所以他们之前没有空收帆,而今这种情况,是空不出手收帆。他不再多说,腾空悦起,一手拿着剑,单手攀上了桅杆,虽然上面都是雨水潮湿打滑,可他的身姿动作犹如猿猴般敏捷轻盈,三两下砍断了绳子,船帆掉落下来,船瞬时平稳了不少。

“我觉得她很危险,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我从小到大直觉就从出过错。”沐雩说完,心里也有些诡秘的情绪,他一时解释不清,那个女人美是美,但总有点哪里怪怪的。沐雩摇了摇头,撇开这些,却问:“还要多久到茂临?”

夫人先开口说话了,柔弱可怜地哀求道:“我们是城外牛头村的,外子生了病,我带了他想来府城看病,却不想进不去,那边官道也禁了,我相公昏了过去,没得法,只得在你们的船上歇脚……你们、你们是要去哪儿吗?可以捎带我们一程吗?我只想救救我的相公,求求你们了。”她虽然没站起来,但也坐着对他们弯了弯身。

看得顾雪洲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我脸上沾到什么脏东西了吗?”

这话就是给沐雩稍熄的怒焰上浇了一泼油,他气极反笑,“好好好,原来我考功名就是为了能让你更好找女人不是?”

顾雪洲从顾师傅那得到消息以后回来,就一路想着这事,一会儿喜一会儿忧的,一时想入了神,都没注意到在屋子里等着的人。

两拨人争执不下,转头问沐雩。

*

隔天桌上就出现了红枣羊骨糯米粥、白果鸡蛋、清炒苦瓜的菜色,沐雩脸瞬时就黑了,顾雪洲还在那一个劲儿地给他夹菜盛粥,关切地叫他多吃点。

顾雪洲就在顾师傅家等他今天练功结束,再一起回家。这回是和鉴明一起看沐雩和杨烁对练,两个少年旗鼓相当难分高下,鉴明越看眉头皱的越紧。

杨烁被亲得脸红扑扑的,和师兄说了好一会儿话之后,才拉着师兄的手跑进院子里。沐雩已经从梅花桩上下来了,坐在门槛上,低着头,一只手捂住眼睛,像是眼睛疼。

沐雩左右各看了一眼,少年剑眉星眼,老太太亦有一双英气勃勃的入鬓长眉,两人样貌有个五分相似,显然就跟少年说的一样,他们是祖孙俩。

沐雩瞧没能把人骗了给他白帮忙,抿了抿嘴,方才温和的神情复又透露出几分倨傲冷淡,可不能让这女人占了他上风,一副你爱帮不帮的样子。

“我说,我们明天都还要早起,早点睡吧。”一把将顾雪洲又往怀里搂了搂。

沐哥儿点头,渐渐听入了神,也没之前那么不屑了,静静听他说。

并不是……沐哥儿心底愈发动摇,可是是那个和尚亲口对他说的,而且他被迷晕了送到船上哪还有假,要不是他自己逃出来现在说不定已经被关在寺庙里剃光头发了……但说不定丑八怪真的并没有要抛弃自己呢?

小少爷最迟后天也回来了……到时,他又该如何作答呢?

沐哥儿学堂的其他小伙伴也过来,每个孩子都带了个动物面具,猴子,小猪,黄牛,沐哥儿头上还顶着狐狸面具。以前大家是屈从于沐哥儿的阴险威势,可这次突然着了火,别人都吓得逃开,只有沐哥儿竟然临危不乱一勇当先地提起水壶,淡定地就把一个差点被火烧的大姐姐给救了。同学们纷纷崇拜地望着他,这下是真的服了他当老大了,叽叽喳喳地对顾雪洲道:

他往后退了两步,撞到花盆。

顾雪洲解释道:“我把它洗干净了,还上过药粉,没有虱子的。”

顾雪洲无力地推辞:“……您让我好好想想,这也不是一句话就定的下来的事情啊。”

丑八怪也太不识相了!怎么硬的不吃,软的也不吃!沐哥儿想着想着,真的有点难过起来,就像当年他还小小的时候,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再也见不到娘亲了一样,他的声音哽咽起来,吸吸鼻子说:“可我好想你。那我……那我每隔两天来一次好不好?”

门板砰的一声被重重地砸了一下,在安静的夜里显得尤为突兀和响亮,像要倒了似的,沐哥儿把门拍的啪啪响,一边拍一边喊,“开门!”

“昨天是我乱说话,我错了。”

“是我娘亲教我的。”沐哥儿秀眉紧蹙,陷入迷惑之中,他隐约有这个印象,他学走路学说话都挺早的,娘亲教他写字教他背书背诗词,要是背得好,娘亲就会很高兴,他天生聪明,听一遍两遍就可以背出来,只有在这个时候娘亲才特别高兴,然后又有点难过起来,说什么他可怜的被连累的话,“学到《论语》了。”

隔天沐哥儿又不愿意一个人留在家里,缠着顾雪洲要跟去店里,他倒是不会乱跑,在店里就乖乖坐着,只要能看得到顾雪洲在视线范围内就够了。

看的他直恨为什么小少爷就是不明白这孩子的危险呢?

顾伯在一边喊冤枉:“不干我事啊,我给了吃的,他就是不要。”

顾雪洲早先一步抱着沐哥儿出去了,确认了好几遍是真的没受伤,才定神询问。

顾雪洲下了楼过去,顾师傅说:“止血散不够,你来给他们止痛。”

顾伯过去开门,一见,恰好是赵员外家的家丁,他略微紧张地问:“怎么了?”

香粉铺子倒不着急多早开张,大清早的,谁来买胭脂水粉啊?顾雪洲换了身藕褐色布衣,用木簪子束了发,人是丑,拾掇的还算干净清爽。

那日见了梨花树,他技痒想做些花露胭脂,总算是有空动手了。

这时,沐雩抬起头,遥遥地望着高台在华盖下端坐着的楼侍郎,莞尔笑了一下,然后终于迈开脚步,不急不缓地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