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掩盖了沐雩微微皱眉的脸,只看得见他的眼底也有恍惚,叫旁人不禁感慨,桀骜不驯如沐雩,在从未见过的繁华面前也会有这样的表情。

不过等高公公一走,顾雪洲就赶紧去找了李娘子——

他年约三十的模样,五官阴柔,发黑如漆,越发衬托的肤色苍白,嘴唇却鲜红如血,眼角下一点米粒大的泪痣,裹一身锦衣官服。

顾师傅只得一撩长衫的下摆,跨步进步,合拳而应:“正是鄙人,楼大人好久不见。”

顾雪洲嘴巴苦死了,难道他不是这么想的吗?他虽然节俭,但向来不是抠门的人,可他又不能说是那小王八蛋依恋他死活要留在这。顾伯是个极忠烈的世仆,不然当年也不会就他一个人带着自己豁出性命逃出来,他和沐雩间那点龌龊事当然是瞒着顾伯的,最好瞒到这段不干不净的孽缘断了为止……他都不敢想象顾伯发现了这件事以后会怎么样,打断沐雩的腿吧他老人家没那个武力,打断自己的腿吧他不一定舍得,顾伯如今年事高了,身体也不大好,只怕要被气病了去。

顾雪洲生气,“我是为了你好,你却总是不领情!好色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吗?你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吗?不说这个,你这几日回来以后好好温习了?你的举业呢?还有半年多就要乡试了!”

不过说到伤,顾雪洲蓦地想起一件事来,昨日他们赤裸相对,他自然看到了沐雩的全身,发现了他小腹上狰狞的疤痕,是道旧伤。他回忆了一下,自己之前最后一次看到沐雩的裸体确实是二年多前的事情了。

走到桌边,从茶壶里倒了一杯茶,这壶茶好像是昨天中午倒的,已经凉了,搁了那么久变得十分苦涩。刚喝下去稍微能润下喉咙,过了会儿过夜茶的苦味咂出来,叫他嘴巴更难受了。

你也不是什么方寸之地,你就是我的整个天地。

“我不知道。”

次日清早,沐雩早起,换上冠服。

沐雩说:“我来吧,你去休息。”

玉夫人点起一块新的香,顾雪洲一进屋,糜郁的浓香便扑面而来,他的嗅觉灵敏,一时间被熏得皱眉,“香点得太重了吧?”

他想想就生气,虽说两年前他不得不搬出安之的屋子自己住个单间,可他随便找个理由去卖个乖,安之马上就心软又准他上床的,只要不动手动脚就好了。结果这几个月,他几次好不容易找到借口哄骗着摸进去,安之居然不愿意了!关起门不许他进!一次就也罢了,这三番四次的,他就不得不怀疑了,难道他做的过火,被发现了?

沐雩当然知道这些,去岁冬天国内局势就和天气一样寒冷,山长把那张湖绿色细如春波的草编矮席摆出来,梅花煮水,让大家一起来讨论自己的意见。那时候滕真可汗仿佛势不可挡,又连屠几城人,还有人说他会打进京城,有人主战,也有人主和,觉得这帮蛮子就是缺粮缺钱,打不过,那拿俗物换取百姓生命才是对的。

他们靠的那么近,近到顾雪洲可以清楚地听到沐雩的呼吸,他听到沐雩在深深地呼吸着调整混乱粗重的气息。那双曾经小小现在已经长得宽大厚实的手掌贴上他的脸颊,像是捧着他的脸,拇指轻拂地擦过他的嘴角。

顾雪洲咬牙说:“这件事是不成的。我是必、必要拒绝他的。”

这些年他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杀人如麻,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些事他怎么能让自己纯真善良的弟弟知道呢?

杨烁不禁面露喜色,道谢说:“谢……”一个字都还没有说完,却见对方杀气腾腾地提着剑朝自己的方向跳下来,吓得他脊背生寒。

“我也不清楚,我帮你去问问啊。”沐雩说着,自己先穿上一副蓑衣,另外拿着另一副蓑衣出去了。

沐雩无动于衷,上前去就想拉人。那位娇柔弱质的小娘子稍微抬起些脸,眼底滑过一道精光,手掩在袖子下面微微动了动。杨烁拦住沐雩,他的手腕上缠着一大串佛珠,耐心道:“算了吧,捎他们一程好了。你看,我是佛门弟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是不能见死不救的。”

“是啊。”说到这点,顾雪洲就发愁,“你说沐哥儿长得那么好看,要找个比他还美的小娘子说亲也太不好找了吧?唉,虽说也不急……不知他是从哪学的,娶妻娶贤,怎么能以貌取人呢?以前是粘我粘的紧,给他新屋子让他自己一个人睡都不要……”

“自然你功名越高,能说到的亲事就越好啊……”顾雪洲迷惑了,他完全不明白沐哥儿的逻辑在哪,不就是这样吗?他为什么生气啊?

“正是了。”李娘子点头。

“你小子一直不出声,躲着要把酒都喝完了!你觉得会是哪位殿下?”

呵!说了多少次了,还是沐哥儿沐哥儿的,听这话说的,听这语气,感情就是把他当成孩子在哄呢!沐雩啪的把笔掷在桌上,墨汁点滴溅出来,“我要看书,别在我身边叽叽喳喳的,吵死了!”

看到顾雪洲那样关心的眼神,他又生气不起来了。

顾雪洲一瞧见沐哥儿的身影,马上站起来走过去,好几日不见,他也怪想念沐哥儿的。

杨烁就把他新认识的好朋友沐雩介绍给了大师兄,沐雩抬起头,两人交换了个眼神。

“鬼才信你一派胡言!”沐雩说着,已到他一步之外,伸手就拎住他的衣襟,少年回身应掌,两人又从楼上打到楼下,几番拖延之后,追兵总算是赶到。

玉夫人道:“我帮是可以帮你,不如你这样报答我,就像刚才那样那件事,以后若是再发生,你便当成看不到……”

顾雪洲说着说着都忘了这茬了,犹豫起来,“要打新床也不需要你的钱啊。”可一下子要一口气拿几十一百两打新床他心疼,现在的床也不是不能睡,“让我想想……你的钱便留着给自己使啊。”

“其实不然,那时我师父就告诉我,与其压抑着天赋,恐惧着哪天被逼至绝境出手却控制不住,倒不如将自己的武艺练得更好。你说武术是用来杀人的,实在眼浅,胜过敌人又不伤他性命可比杀了他要难得多多了,这才是真的厉害!武之一字,下止上戈,止戈,不起戈。这两种武术你要学哪一种?”

沐哥儿听得瞠目结舌,怎么说呢,他觉得自己已经很自信了,这顾师傅平日里装的谦虚,居然比他还能吹,怎么可能?是哪本侠义话本里的故事吧?“然后呢?和你要收我当徒弟有什么关系?”

沐哥儿想着,不再继续挣扎,安静了下来。

房间里安静下来,窗外大树上的晚蝉拖沓的鸣声轻轻滑动凝滞坚硬的空气,不知过了多久,老和尚终于开口了,“只怕他不会愿意随我离开。”

“刚才着火了!沐哥儿上去就把一个姐姐给救了。”

顾伯质问:“我让你答应的呢?”

沐哥儿:“……”

顾雪洲皱眉:“什么挑的人?”

顾雪洲摇头。

“沐哥儿啊……”顾雪洲轻声自言自语,全无睡意,想着要不明日就找个借口去看看沐哥儿。

“叔叔,对不起。”

去的时候好好的,回来的时候沐哥儿看着不是很乐意,顾雪洲问他怎么了,担心他被人欺负,沐哥儿却是嫌弃老秀才教的不好,都是他学过的东西,听着厌烦。

顾雪洲给他换上一身青绿色的新衣裳,沐哥儿一头长发生的极漂亮,他没舍得给剪了,披散着又太乱,两鬓挑了发丝编辫梳过来挽了上半部分的头发,打扮的齐整了再牵着小手带去了店里。

顾伯之前被顾雪洲说的触动,后来想明白了,便怎么看沐哥儿怎么不顺眼,不说他性格糟糕,他小少爷养了个这样的东西,绝对妨碍说亲。他可是一个主人家获罪也要舍命护主的忠仆,为的是什么?为的保住有恩于他的老太爷的一点血脉!在他心里,就是自己的命也没有小少爷重要,更别提旁人了,他也有同情心,可已经没有多余的分给沐哥儿了。必须弄走!

顾雪洲没办法,“他还是个小娃娃,你和他较什么劲儿,让着他点嘛。”

“怎么可能!你不是很厉害吗?不是连断手断脚都可以接回去吗?怎么连这个都接不回去?”沈玉官不可置信地嚷嚷起来,伸手要去抓顾师傅。

顾雪洲有点懵,“什么?”

哪些孩子,是从哪个地方拐的,又被卖到哪里去。他都能说的出来。还有哪些孩子半路死在哪,被怎么埋了,他也能气儿都不乱一下地慢慢讲。

早上生意冷清,快正午了,顾雪洲总惦记着家里那小家伙,想抽空回去投喂食物点心。

小美人满脸戒备地紧紧盯着他。

他沿着墙角慢慢走着,在一辆停在茶肆旁的驴车边停下——那天爬到梨树上眺望时,他见过这辆车的,车上还坐了个长得很丑的人。

沐雩觉得他救了个小姑娘,小姑娘的父母帮他问了个消息,这就是两清了。而且小姑娘的父亲不怎么瞧得上自己,那他也不会上赶着去贴人冷屁股。于是对柴杨不冷不热的。

柴杨从小见惯了巴结自己的人,碰上沐雩这般的倒是稀奇,还这么有本事,觉得他是淡泊名利,愈发起了结交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