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雪洲心虚地回答:“也没多久了,这些时日来难民的情况已经稳定,官府造册登记完,房子也快盖好他们能够住进去了……”

“你们听说了塞北的战事没有?王将军大败了狄夷,一路杀到王庭,斩首一万,其中还有狄夷大王子达海的首级!”一位学子激奋地告知同学这个消息。

可当他看到顾雪洲的眼睛,瞬间那些张牙舞爪蠢蠢欲动气势腾腾的戾气便霎时都被平息了。

顾雪洲急得咬到舌头,结结巴巴地说:“不、不、不是,四、是那种喜欢,就就、就是那种!我我、我猜的、我也不知道。”

顾师傅温和耐心地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回答他:“他现在换了个名字,跟我姓顾,叫顾雪洲。胭脂店已经开了好几家的,医术也没放下,默了一些幼时背过的医书,偶尔还来帮我打下手……对了,他有个字,是他自己挑的,叫安之。毒前几年就好了,身体也渐渐好了起来,如今过得很好。”

沐雩仰着头,紧握着断剑的双手高高举起——

沐雩歪头想了一下,回答说:“……我也是为了求医。我妻子发了急症,定江城买不到治病的草药,只好出来找。”

沐雩赶紧跟上去,“怎么了?”

“不知要搜查到几时,总不会连这边的赌场都不许开了吧?”

沐雩越听脸色越黑,这特么什么意思?莫非他没误会,顾雪洲就是对那个不知道突然从哪冒出来的野女人有意思,难道还准备成亲不成?!他快气炸了,手指都有些发抖。女人,女人,又是女人,他这些年都不知道给安之挡了多少桃花,安之竟然还能在他错开眼没看到的时候和他不知道的女人勾搭成奸!他仿若困兽般在原地踱了两小步,再忍不下去,转身快快几步走出门,一脚踹在走廊的美人靠上,硬生生把一截美人靠给踹断了。

李娘子根本没她想的那么多心思,她穿的绸缎虽贵,可就是她自己的绸缎坊出的,她爱怎么穿就怎么穿,根本不要钱。怕刺激到这种没钱又心气高的太太,她还是特地往朴素里打扮的了。

三个小娘子合奏了一曲应景的《春风渡》,先是恬静华美,仿佛庭院中姹紫嫣红美不胜收,接着春风离开了庭院,到了街衢闾巷,太平热闹,一群鲜衣怒马的少年儿郎飞扬而过,乘风至山野间,但见天高云远,春光无限,前程万里。曲罢,一群少年只觉得心胸开阔壮志满怀,瑶芳娘子一曲后便告辞走了,便未多留。

沐雩眼角也不给他一个。

两人缄默了须臾。

顾师傅把长衫下摆放下,掸了掸,笑道:“承让了,我也不过勉强胜过而已。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可完全没有这样厉害。”

鉴明含笑颔首,“正是如此。”

若是力不能及安之绝不会逼他,可他刚才和少年交了手,显然是很有可能抓得住少年了。沐雩拿他没办法,只得转身也攀爬越上屋顶去追人——他练得最好的就是轻功。踩在屋顶上不仅下面的人听不见一点动静,而且连一片瓦都没有踩碎。

沐雩帮他们打包挑好的胭脂花露水粉香胰,装进个定制的红漆木盒里,有点重,安之的话可能抬不动,但他单手就可以拿起来了,把东西搬上玉夫人的马车。

沐雩愣了一愣,接着笑得更昳丽了,声音也不自觉得变得甜蜜了许多:“没关系的,不碍着我学习,我抄书的同时也有默背,而且有时他们拿来的是孤本珍品,等闲见不着的,我求之不得呢。”

沐哥儿皱眉:“我怎么知道,你一样武功都还没教我。”

顾师傅相当恬不知耻地住他老婆的房子,他老婆李筠是个极会赚钱的小娘子,盖了七进的大院子,后苑辟了一块地儿专栽各种竹子,梧竹、毛竹、湘妃竹,佛光竹,罗汉竹,四方竹,金明竹等等,一眼望去满目绿意不见边际,竹林有座亭子,还有个小楼,依着一方碧水小池,风亭月榭,迤逦相属,澄澈的池水映着竹影翠波微微,故而取名为翠微山房。此处无人打搅,十分清净,浓荫避暑,是个极好的练武之处。

他把沐哥儿的双手反剪在背后,一只手就足够扣住沐哥儿两只手的手腕了,接着把刀子捡起来收好。

老和尚不解地回答道:“老朽只上次见过那孩子一次,他虽狠戾薄情,却并非身负杀孽之人,即便面相上似有冲突,可应当不会伤及小顾施主的性命,其中可是有误会?”

沐哥儿挑了挑眉,提高声音,仿佛关切地道:“姐姐,快站起来吧,同我一起走开一些吧,不然火要烧过来了。”

“你要怪我铁石心肠就尽管怪吧,我是你的阿伯,我必定得以你为先的。”顾伯固执地道,仿佛一个劝谏昏君的忠臣,“你也给我收敛点,虽说你现在是当家老爷,钱财怎么花你做主,可也布完全是这种道理,难道你出去滥赌我也随着你吗?肯定不行的。你就算对沐哥儿好,他毕竟不是我们顾家人,哪有把家产都花给旁人的,就算再好心,也不该拿那么多钱去好心,这次是木已成舟多说无益,万勿有下回。新屋子快修葺好了,早点让他搬出你的屋子住进去。不然新娘子怎么嫁进来?”

顾雪洲一路上就琢磨着该用什么药,都未曾像平时一样喋喋不休地关心沐哥儿的学习。沐哥儿往日认为丑八怪聒噪烦人,今天却见他瞧都不瞧自己一眼,只在意怀里那种脏兮兮丑的要死的黑猫,心里非常不舒服。

这一老一小如今都是顾雪洲最重要的人,他还是希望他们能够好好相处:“他真的没有那般坏,你对他好,他就会对你好的。”

“你什么时候来了!”顾雪洲惊悚地问他,“你怎么又偷跑出来了?”

顾伯在院子里踱了两圈,脚下的地都比平常宽了几寸似的。一回头,却瞧见顾雪洲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站在院子角落,失魂落魄的,把他吓了一跳。

一想就是两天。

沐哥儿看到他拿出来一个深蓝色粗布做的布袋,眨了眨眼睛,一溜儿爬下来了,从顾雪洲手上拿过书袋展开来看,看到角落还用浅色的线还绣着他的名字,微微红了脸颊,小嘴还嘟着,“丑死了。这个颜色好丑啊。”

沐哥儿抬起脸看他,疑惑不定。

顾师傅透过顾雪洲审慎认真的年轻脸庞,恍惚像是瞧见当年顾雪洲的大哥在风中映着烈焰白雪的脸,他总记得那孩子眼角下的红痣——他站在纷飞的火屑点尘之间,擦过稚嫩的脸颊,那颗红痣仿似是他眸中溢出的星星焰火,他对自己深深鞠了个躬,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那孩子那时比安之还小好几岁呢。他总以为这两兄弟差得远,一个是不驯的烈马,一个是温柔的小鹿,如今看来,倒确确实实是一对亲兄弟。

王杓又说:“不过你还真的不喜欢她啊,当年你和我妹妹说话便期期艾艾说不出完整的话,和前头的柳二娘子也是,还被她嫌弃是个结巴。哈哈哈哈。”

作为一个大夫,顾师傅还是给沈玉官检查了一下伤口。沈玉官犹如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紧紧地追问:“还能接回去吗?顾师傅求求你了,帮我接回去吧!”

顾雪洲借了堂院让顾师傅安置病人,没多久赵家受伤的人也都抬过来了,地上横七竖八的十来个人把大堂塞得满满的。顾师傅净了手,拿出白布围裙、袖套还有口罩出来装备上,可以开工了。

顾雪洲听着眼睛就亮了起来,他是这些年躲惯了,竟没想到还可以这样,“这样的话,该如何做呢?”

果然很暖和。他躺在被窝里想,他就眯一会儿眼睛,丑八怪醒之前他就偷偷地回床底下去。

小美人反诘:“你才是哑巴呢!”

被他们讨论的孩子就在这个房间里。他安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匀称,像是睡得极沉,只一双小手紧握成拳,微微颤了颤。

“没什么……”玉夫人慵懒托着香腮,沉吟着说,“嗯……既如此,那我给你讲个故事把。很久以前,我有个小姐妹,她那时颜色正鲜年纪又轻,曾傻乎乎地对一个恩客付出过我真心,他们情投意合……只是就像你之前说的一样,假如他们在一起,也会彼此万劫不复,于是我的小姐妹拒绝了他,两人恩断义绝,此后再未见过一面。”

顾雪洲像是喉头被哽住,“那后来呢?”

“后来?已经讲完了啊,没有后来了。”

“我是问他们俩都过得怎么样。”

“都好好活着啊,能怎么样呢?这世上又不是离了谁就活不下去的。”

顾雪洲莫名地难过起来。

玉夫人继续说:“还有个事,不知你听过没有,主角是如今很有名的那位楼侍郎的母亲,她三嫁的事情,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顾雪洲摇头,“未曾。”

玉夫人就给他讲了,“楼大人是他的母亲和第一位丈夫生的孩子,她是个侯门的庶女,家里虽顶着爵位,听着光鲜,其实几代下来没有个出息的,代代削减下来,已成了末流三等,父兄支应不起门庭,后来高嫁进了一等侯景川侯楼家,给他们天生弱智的小儿子做媳妇儿,原本景川侯是看不上她的,可她是个绝色美人,被那小儿子无意见了一次,就吵吵着要娶回去。这是她一嫁。

几年后,她被指责反了七出之条的不顺父母被休弃回娘家,你明白这对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其中不知发生了什么,楼家放弃了她在夫家生的孩子,任由她带回娘家。但娘家并不待见她,把她赶到了庵堂里。但没多久,又有一位辽东的巨贾看上她美貌,不介意她嫁给一次人还带着个孩子,要娶她做填房,原本公侯之家是不会和商贾联姻的,即便她不是初嫁,可对方出了一百万两银子……于是就有了她的二嫁。”

顾雪洲问:“那三嫁呢?”

玉夫人说:“要说就是她的三嫁,她三嫁之前,是主动和丈夫提出和离的。她的第二任丈夫……在烟花地很有名声,惯会眠花卧柳,包了许多粉头,又是个粗鄙的商人,生了一堆庶子庶女,家中没个规矩,小妾也敢和正室叫板,最早这位商贾也是怜爱她的,可久了就觉得她正经古板没有小妾善解人意,就算漂亮也没用。她苦不堪言,这本是可以告他个宠妾灭妻的,但娘家还要她丈夫的孝敬,无论如何也不会叫她坏事的。她在三十岁那年遇见了游学路过的崔倬宁……”

“我依稀仿佛听过这个名字……”

“你肯定听过的,就是白鹿书院崔山长的堂兄!律学大家!先皇亲自请出山的。崔倬宁比她小七岁,是清河崔氏家的嫡次子,自幼有神童之名,桀骜清高。找着空子,指点楼大人的母亲与丈夫和离成了。那时除了公主,就几乎没有女人敢和丈夫和离。这世上对女人总是苛刻些的,只不过是丈夫爱寻花问柳,好吃好喝的供着她,为什么要和离呢?所有人都叱责她……崔倬宁却转头告诉家里要娶这个离了两次婚的女人。”

顾雪洲倒吸了一口凉气,“后来呢?”

“后来?后来崔先生被宗族除名,他就自立门户,和妻子……还有她的儿子,一起归隐乡间。因他学识实在过人,声名远播,还被请去国子监讲学,他只讲学,却不肯做官。”玉夫人感慨地说,“再后来,她的儿子——就是如今楼大人长大,如今年仅三十,官位已累至从三品侍郎,已为她请了诰命。她也已经和崔先生在一起了十七年了,他们夫妻伉俪情深琴瑟和鸣,崔先生平生未有二色。而当年她向官府交出和离状子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她疯了。崔倬宁说要娶她的时候,所有也觉得他疯了。”

“顾小东家,你觉得如何呢?”

“你以为会万劫不复,但前方也并不一定是深渊。”玉夫人感慨地说,“……可这希望太小太小了,若是没勇气,拒绝了大家也还是能好好活下去。不过这样的话,就别想着还能做回朋友什么的了,都一刀两断了,就是连朋友也做不成的,要是下定决心拒绝,就得做好以后不复相见的准备。小东家,我没法告诉你具体该怎么选,这是你自己的日子,要你自己选择,我只说到这里,剩下的只能自己考虑了。”

顾雪洲更加迷茫了,他好像懂了,又好像还是没懂,他来时很发愁,离开时更发愁了。

玉夫人站在窗边看着楼下顾雪洲垂头丧气地走了,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