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哥儿并没有捆绑他的手脚,就站在不远处安静看着。沈玉官满头冷汗地费劲抬起身子,终于见到了自己下身一团血肉模糊,眼睛瞬时赤红,恨意滔天。

顾师傅往回走,迎头遇见了匆匆走来的顾雪洲,对他挥了下手,“赵家的人来了,把孩子藏起来。”顾雪洲赶忙转身又匆匆走回去。

顾雪洲辩解道:“真不是小贼!顾师傅。……您什么时候来的?”

人潮涌动,熙熙攘攘,他坐在一个高大男人的肩膀上,看得很高很远,街市的屋檐下挂着一排排漂亮的灯笼,波光粼粼的小河倒映着星辰璀璨的天幕,又织进了几经纶的人间灯火,小娘子们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在河岸边挑着竹竿放莲花样的河灯。他满心好奇,看得目不暇接,兴奋地指挥着说:“去那边!去那边!”走着走着,周围的人似乎便少了,把他顶在肩上的人走到一个乌漆麻黑的巷子里,他四下环顾,一个熟悉的面孔都没有。

顾雪洲眼睛湿润了:“我看到他身上有伤……”

顾雪洲觉得自己这辈子估计是娶不到婆娘了。

隔日,香粉铺子生意格外的好,来客甚多,尤其男客。有钱有闲来看热闹的男人自然不吝顺手买点小东西,好有机会和顾小东家旁敲侧击两句小美人的事,顾雪洲原先还纳闷今天生意怎么特别好,这下算是明白了。他做掌柜这么多年,虽还年少,应付客人也是有一套的,口风极紧,一概推了回去。

好友王杓王公子摇着扇子来了,这也是个来凑热闹的家伙,揶揄道:“我说你怎么和我打听赵员外的事,原来那个美貌小童就在你家里。我想了想,这还就是你顾大善人做得出来的事。”又问,“怎样?那个小童真的很美?”

自然很美!他最初的时候还将沐哥儿认作女孩子呢!顾雪洲不耐烦地瞥了王杓一眼,“只是个普通孩子而已。看什么?真的不在店里,我没有带他过来。”

王杓嘿嘿一笑:“那我改日去你府上拜访?”

顾雪洲冲他挥手,笑骂:“去,去,你这家伙,不悬梁刺股,尽到处嬉玩,如何举业?”

王杓往后退了两步,不小心撞到了人,转头正要道歉,“对不……啧,怎么是你?”

被撞的是位十三四岁的小娘子,顾雪洲跟人跑了的未婚妻的亲妹妹,柳家的三娘子。被王杓的不善一刺,柳三娘子耳朵都红了,她扭着帕子,娇娇怯怯地望了顾雪洲一眼。

顾雪洲不记仇,走过去问:“姑子何事?”

柳三娘子嘴唇嚅嗫,声如蚊讷地道:“我听说……我听说姐夫你昨天遇见坏人,有、有点担心,不知可有、可有受伤?”

顾雪洲怔忡片刻,“没有。……还有,三娘子,我不是你姐夫了。”

柳三娘子点头,好像嗯了一声,头也羞抬,挪步走开,低头看着柜上的商品,用眼角偷瞟顾雪洲。顾雪洲被她看的浑身不自在,走过去,“这是烟墨黛,画眉是极好的,我送你一支吧。”

柳三娘子像被惊了一跳,嘴里连连推辞着,还是被顾雪洲塞了一支眉黛,拿帕子包着犹如拿着一块火炭似的,快步走了。

王杓晃悠到顾雪洲身边,戏谑说:“柳家不退你聘礼,指不定是不打算退了,直接将二女儿换做三女儿嫁过来也一样。”

顾雪洲叹气,他或许有点优柔寡断,但绝不是个傻子。

王杓又说:“不过你还真的不喜欢她啊,当年你和我妹妹说话便期期艾艾说不出完整的话,和前头的柳二娘子也是,还被她嫌弃是个结巴。哈哈哈哈。”

顾雪洲:“……”

顾雪洲回到家,房间里没有沐哥儿的影子,只有顾伯在院子里搬了张竹凳坐在树下乘凉,他赶紧问顾伯,“孩子人呢?”

顾伯没好气地说:“你自己抬头看。”

顾雪洲仰起头,小家伙又爬到房梁上去了,好像还趴在那儿睡着了,“多危险啊!怎么又爬上去了?”

顾伯吹胡子:“一句话都不说,我怎么知道?碰都不肯给我碰一下。”

顾雪洲笑了,他也是花了好几天才把人从床底下哄出来的,他站在房梁下心惊胆战地看着,温温柔柔地低声呼唤:“沐哥儿……沐哥儿……醒醒,我回来了。”

沐哥儿也还是浅眠,他很快醒过来,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顾雪洲,揉揉眼睛,确认丑八怪真的回来了,这才跟小猴子似的一溜儿又从柱子上滑下来,扑进顾雪洲怀里,委屈地问:“你怎么才回来?我肚子都饿了。”

顾伯在一边喊冤枉:“不干我事啊,我给了吃的,他就是不要。”

顾雪洲没办法,“他还是个小娃娃,你和他较什么劲儿,让着他点嘛。”

“你回来了,你自己带。没见过比他更难缠的小娃娃。”顾伯甩袖走了。

沐哥儿搂着顾雪洲的脖子,冲顾伯皱鼻子:他还不稀罕丑八怪以外的人呢!

沐哥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顾雪洲面前这么乖,大概是假如非要他选一个亲近的话,他宁愿选这个丑八怪,人傻,好糊弄。

沐哥儿记得其他孩子都是哪来的,就是记不清自己的父母和老家,还记得自己是刚过了四岁生日不久被拐的,今年八岁,余下的就一概不知了。顾雪洲知道沐哥儿今年居然有八岁大吃一惊,他看上去只有六七岁,其实是沐哥儿在戏班子里时怕被卖了,故意吃得少让自己挨饿好长得瘦小难看些。

顾雪洲给他洗了澡,擦上香膏,梳了头发,换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补身体,不几日就把一张小脸养的白里透红的,整个人焕然一新般,比以前更玉雪可爱了。沐哥儿也从床底下搬出来睡到了床上,他对顾雪洲的服侍表示很满意,在他依稀朦胧的印象里,即便是他的娘亲待他也没这般亲昵,都是丫鬟陪他睡觉和玩耍,娘亲只在边上微笑着看,也不怎么抱他,只偶尔同他说几句话。

沐哥儿记得似乎有一次,他扯着娘亲的裙子不放,娘亲不得已才把他抱起来:“小讨厌鬼,和我这么亲近做什么?亲近你爹爹啊。”娘亲抱着他在房间里踱步打转,轻轻拍着他的背,“……沐哥儿啊,我的小可怜哎,你是命不好才托生在我的肚子里。”

顾雪洲晚上又搂着他给他讲故事哄他睡觉,顾雪洲讲的口干舌燥这小祖宗还是精神奕奕的,侧卧着,一双杏眼睁得圆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顾雪洲问他,“怎么了?还不想睡觉吗?”

沐哥儿伸出小手在他锁骨上摸了一下,那里有半块露出来的红斑,“这是什么?你身上有好多。是生病了吗?所以昨天那个大夫在你身上扎针。”

顾雪洲觉得大抵昨天晚上顾师傅给他治伤又被这小家伙偷偷看到了,“对,我生病了,要慢慢治病。”

沐哥儿抱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口,“我可以叫你‘大哥哥’吗?”

顾雪洲心都软了,“可以啊。”

沐哥儿轻声说:“你不要去店里好不好?我害怕,那个大夫和老爷爷都好可怕,他们不喜欢我。”

“别怕,我在的。”顾雪洲心里想着收养孩子的程序,渐渐沉入梦乡了。

翌日,顾雪洲就和顾伯在院子里商量这件事,没什么好等的,大清早的他索性开门见山说:“我想收养沐哥儿。”

顾伯像是早知如此似的喟然长叹,“你可想好了?真的收养孩子可不是你嘴皮子一开一合那么简单的啊。”

“我知道的,阿伯,我都去官府打听过了。他们正愁被拐的孩子若是联系不到原籍的父母该如何处置,我已经打听过入籍的手续了。”顾雪洲耐心地慢慢说。

顾伯还是不高兴,“说的倒是容易,要是当个小伙计养着也就算了,看现在的架势是供了个小祖宗,你打算怎么待他?莫非还要供他读书举业不成?”

顾雪洲红了下脸,“总要送他去学堂念书的……”

顾伯略绝望地闭了闭眼睛,“还真是供了个小祖宗。——你晓得供个有功名的秀才举人出来得花多少钱吗?”

顾雪洲辩解说:“只是让他有书念,若是能行,总不能不让他考吧?不行,便在店里做伙计也是个生计。也不是非要他举业有成的。”

顾伯又说:“你有没有想过,你才十八,本来你的条件就不好找媳妇儿,再多个拖累,怎么说亲?”

顾雪洲缄默了须臾,缅怀着什么似的说:“阿伯,当年哥哥考上秀才时,爹娘多欣慰啊,还鼓励我要我也多努力……可我此生是无缘的了。沐哥儿命途多舛,小小年纪却遭遇诸多恶事,性格乖戾也可理解。这两天,他抱着我喊我‘大哥哥’,我总记起来当年大哥也是这般带着我睡觉的,又温柔又可亲。你说沐哥儿是个累赘,可我对你们来说何尝不是累赘?”

顾伯听得眼眶微热,如何也硬不起心肠了,“现在你是当家老爷了,你既有了决意,还问我做什么?”

顾雪洲明白顾伯这是默认了,正要道谢。

“我不同意。安之。”顾师傅跨过门槛走过去。

顾雪洲设想过两位长辈的意见,他觉得顾伯那可能会有些阻碍但顾师傅应当会支持自己的,万万没想到顾师傅会反对,顾师傅又是绝不会害他的。顾雪洲愕然问:“为什么?”

“此子险恶。”顾师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