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香粉铺子生意格外的好,来客甚多,尤其男客。有钱有闲来看热闹的男人自然不吝顺手买点小东西,好有机会和顾小东家旁敲侧击两句小美人的事,顾雪洲原先还纳闷今天生意怎么特别好,这下算是明白了。他做掌柜这么多年,虽还年少,应付客人也是有一套的,口风极紧,一概推了回去。

说完,他握着刀,站到屋角去了。

两边差点没又当场掐起来,路过的百姓们纷纷驻足围观热闹,一传十十传百,不一会儿顾家门口就围了一群人,堵成这样也出不去了。

顾雪洲身上的毒非顾师傅不能治,除了每日吃的药,隔一个月顾师傅就会来给他做一次针灸逼毒,今日正是一月之期。原本是想去铺子找顾雪洲,半路遇见了顾宁,一路上乡亲们见到顾师傅非常激动,硬塞了许多蔬菜瓜果鲜鱼生肉,于是还是先回宅邸一趟把东西放下,进门管家顾伯径直将东西搬去厨房。顾师傅往后院走,立即发现了一只脏兮兮的小娃娃,鬼鬼祟祟地翻东西吃,他随手就逮住了。

戏班子并不在一个地方待太久,他们在一个地方掳了孩子,过段时日再去别的地方唱戏,便沿途卖掉,只他一直被留了下来,起初是班主嫌价格不够高,后来是他戏学得好。

顾雪洲嚅嗫道:“但我大概知道他是哪来的,应当是随着那个戏班子带来的,我曾在赵员外府上见过,还穿着戏服。”

顾宁这些日子私下也不知叹了多少气,他已过知天命之年,不知还有多少年活头,这些年十分着急,希望小少爷早点成亲生子开枝散叶,到时他去了黄泉地府也有脸见托孤于他的老爷了。

你要是于心不忍,其他被拐的孩子我都看了,都是普通的孩子,领养他们未尝不可。”

顾伯听出其中的厉害,又渐渐倾向了顾师傅,他听了顾雪洲的话之后是对沐哥儿升起了几分怜悯之心,可再可怜沐哥儿,他也是必须先考虑自家的小少爷的,就算是为了顾雪洲,他也得硬起心肠来。再说了,他年纪大了,见过的市面多,一个家中若儿子是个会作妖的,绝对不得安生,他可知道好多人家因为孩子养歪了,家破人亡的都有,更何况照顾师傅说,这孩子本来就是个心性歪难以养好的,他们何苦为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冒着风险劳心劳力,最后也不一定能讨着好。

顾雪洲亦是表情凝重。

顾伯看看他,但愿小少爷是把顾师傅的劝告听进去了,假如要帮那孩子,把他寄养在慈善堂,他们送点衣裳银两也可以,若实在过意不去,就……就让别的好人领养吧,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孩子,做到这份上,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啊,搭上自己就算了。

顾雪洲讶然地睁大眼睛一眨不眨,过了会儿才回过神,无法置信地说:“……偷东西可是不对的。”

老顾和中顾:“……”

顾师傅皱眉咋舌:“问题是这个吗?我是说这个孩子本性狠辣冷血!你听懂了吗?”

“我知道他是自己回去的。”顾雪洲理所当然地说,“我又不是傻子,门窗上我有做过手脚的。和沐哥儿朝夕相处在一起好些天了,多多少少我也感觉得到他有时候会……比较偏激。当时他躲到我的花篓里之后,我就去打听过了。他大抵是早就计划着要逃跑了,还晓得落只鞋子在赵家让人觉得他是被赵员外关了,让他们鹬蚌相争。着实心思缜密,他太聪明了。”

顾雪洲继续说,“那时许多病人抬进院子,我抱着他在阁楼上时,我还发现他对那些血淋淋的场面一点都不害怕,假如是其他孩子不被吓哭也会不敢看了,有时构陷了别人会在我面前装乖,有时也会忘记装的,可见这孩子还是幼稚的。你说他本性不善,这个我晓得,可他也不是无可救药的,迄今为止,他干的最出格的事是报仇。你们总说我是烂好人,可对沈玉官那般的人,我是善良不起来的……我只觉得沐哥儿不该冒着风险报仇,让沈玉官叫官府抓起来审判不也是报仇吗?”

顾雪洲绕着院子里的大树踱了两步,抬起头,看着春意浓郁的枝头,仿佛看到了第一次见到沐哥儿时的场景,美则美矣,冷冷冰冰的不似真人,他愁眉轻锁,像在问着谁:“……他这么做,是不是因为这些年的经历所以不相信别人了呢?”

“顾师傅。”顾雪洲道,“你说他生性险恶,不才更应该好好照料吗?南橘北枳,现在他还小,在这里我同他接触地最多,我既然能把他从床底下哄出来,我觉得我应当也能让他成为一个好人的。”

顾师傅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我不是觉得你做不到,可是值得吗?为了一个非亲非故的孩子做到这种地步?”

“谢谢您了,我知您是在心上将我排在更前边,才这般关心我的。”顾雪洲揖了揖身,“顾师傅,您问我值不值得?那您当年冒着被锦衣卫追杀、诛九族的危险带我们逃出来又值不值得呢?”

顾师傅被这小子的傻气弄得又是感动又是头疼,“能一样吗?我有你师娘!她同我说了,她有的是海船,若是事败便带大伙坐上船,天涯海角去找个安身之地。”

“可是,有些事既然到了眼前,你该去做那就得做,这还是您教我的。”顾雪洲说,“我做不到置之不理。”

顾师傅透过顾雪洲审慎认真的年轻脸庞,恍惚像是瞧见当年顾雪洲的大哥在风中映着烈焰白雪的脸,他总记得那孩子眼角下的红痣——他站在纷飞的火屑点尘之间,擦过稚嫩的脸颊,那颗红痣仿似是他眸中溢出的星星焰火,他对自己深深鞠了个躬,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那孩子那时比安之还小好几岁呢。他总以为这两兄弟差得远,一个是不驯的烈马,一个是温柔的小鹿,如今看来,倒确确实实是一对亲兄弟。

即便如此,顾师傅也还是不同意顾雪洲收养沐哥儿,可眼下应当是说服不了这个倔头儿的了,再缓缓吧,反正就算顾雪洲同意了,一时半会他们也是找不到接受沐哥儿的人家的。就算不想让沐哥儿待在这儿,他也并不是打算直接把沐哥儿扫地出门,总得有个安顿不是?

顾伯也想劝劝顾雪洲,可眼下连顾师傅的话小少爷都听不进去,他平日里还说不过小少爷的歪理呢。还是再想想说辞,他抬起头,顾师傅也在看着他,两个人眼神一对,心领神会,无需多说,此事并未断下,押后再议。

两个可恶的无情的老家伙私底下凑在一块儿商量。

顾伯之前被顾雪洲说的触动,后来想明白了,便怎么看沐哥儿怎么不顺眼,不说他性格糟糕,他小少爷养了个这样的东西,绝对妨碍说亲。他可是一个主人家获罪也要舍命护主的忠仆,为的是什么?为的保住有恩于他的老太爷的一点血脉!在他心里,就是自己的命也没有小少爷重要,更别提旁人了,他也有同情心,可已经没有多余的分给沐哥儿了。必须弄走!

可能怎么做呢?之前他们把沐哥儿的险恶都说得清清楚楚了,他家那位小少爷还更有责任感了……顾师傅直叹气,“能说的我都说了,没想到安之原本就是知道的。”

“他是钻牛角尖了。”顾伯揣测地说,“假如真的养的久了,说不定他会觉得讨厌呢?”

这话说出来,两个人都沉默了,他们想起顾雪洲平日脸上带笑的模样……就是再难再苦的时候,又或是被人嘲笑刁难,连被戴绿帽他都没有生气,这话说出来他们自己不信,而且那个小鬼在顾雪洲面前是个顶会装好卖乖的,黏的可紧,睡觉都不肯分开,他嗷嗷几句怕,顾雪洲还担心地把他领店里去了,就差没栓在裤腰带上随身携带了,这两个人别提有多好了,眼看着还有越来越好的趋势。

看的他直恨为什么小少爷就是不明白这孩子的危险呢?

顾师傅回了府城,下次给顾雪洲针灸再来。顾伯琢磨了好几日,终于想到了。

他同顾师傅商量:“以前小少爷也捡了几次猫回来,我们养不好,后来送了一户极爱猫的人家,那户人家把猫养的极好,后来小少爷悄悄去看过,看到那猫油光水亮的便安下心来了。我们若是能找到这么一户人家,岂不是对谁都好。”

顾师傅道:“我何尝没有想过这点,可是要找到能降得住又有耐心有时间教化他的人家,又谈何容易?如若随意地送给谁,说不定要害人全家的。”他回去想了又想,认识的人里竟没有人比顾雪洲更合适收养那只小魔王的。

起码在顾雪洲面前,沐哥儿会是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可要真的有个意外,安之玩的过那小子吗?

沐哥儿如今可乖了,见到顾伯和顾师傅还会乖巧羞涩地打招呼,他原本就长得漂亮,被顾雪洲拾掇之后养了一段时日,犹如璞玉被雕琢,愈发光彩夺目。

叫顾雪洲颇为欣慰,心想,果然他好好教导这孩子是对的,这不就越来越乖了?

沐哥儿腼腆地眯着眼睛笑,心里却阴沉下来……他也琢磨了很久怎么报复这两个老家伙了,他们一开始就看自己不睡眼,他还看他们不顺眼呢。

想让丑八怪把他送人?倒不如把这两个碍事的老家伙弄没了,丑八怪就是他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