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家丁急了,冷哼道:“狼心狗肺的,我们老爷好心好意请你们过来唱戏,反咬一口说我们老爷偷你们东西,可笑,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是我们先请的顾师傅!顾师傅自然要跟我们走!”

被顾雪洲唤作顾师傅的男人全名顾轻鸿,顾雪洲当年能在白苑镇定居,便是托了顾轻鸿远房子侄的名义。在此地,人人见到顾轻鸿都要尊称一声“顾师傅”。顾师傅三岁习武,七岁学医,自小随他的老师走遍了大江山河,一身好身手就是在不知多少山匪歹徒中练出来的,二十岁时在白菀镇开了医馆上善堂,他平生嫉恶如仇,每每路见不平便出手相助教训宵小,未尝有败绩,还曾被总兵请聘为军中技击教练。打着顾轻鸿的名号是相当有用的,黑白两道都吃得开,顾雪洲在白苑镇落脚后从未被骚扰过,反倒因为是顾师傅的亲戚,买房买地开店都得到了不少便宜。

他后来没哭也没闹。他与有好些个和他一样被拐来的孩子被关在一块儿,那帮小傻子只知道哭闹,与其哭闹倒不如想怎么逃跑,但有些人又只知道瞎跑,他亲眼看到一个孩子连门都没有出去就被抓回来打了个半死,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了两天才死,大人过来一张破草席一卷携了走,地上流了一小滩暗色的血渍,谁都不敢过去坐,只有他敢。他走过去,拿布把地上擦的干干净净的,一边擦一边想:他会逃出去的,但也不会这么枉死,他会活下去。

顾伯恼怒地教训他:“然后你就往家里捡?人家爹娘发现娃娃丢了得多担心啊,赶紧报官去!”

他这一去起码得有个三五天才回来,铺子便全权交给顾宁照看。顾宁是他家世仆,年五十且三,仍然精神矍铄身板硬朗,叫人敬称一声顾伯,当年他们才来这异乡落脚时,顾雪洲不过八岁,全赖他忠心耿耿勤勤恳恳地才保住家业,而今又有了铺子庄子田地。

麻沸散的药效过去,剧烈的疼痛叫沈玉官渐渐恢复了对身体的指挥。

沐哥儿并没有捆绑他的手脚,就站在不远处安静看着。沈玉官满头冷汗地费劲抬起身子,终于见到了自己下身一团血肉模糊,眼睛瞬时赤红,恨意滔天。

外面吵闹声由远而近。

有人跑到门外拍门焦急地喊:“头儿,官府的人来了!”

沈玉官站起来,血把裤子浸红了一大片,他哑着嗓子:“先拦着,我有事要办。”血流到地上,沈玉官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似的,一步一个血脚印朝着沐哥儿走过去,沐哥儿一双明眸悠长深邃古井无波,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浅笑。就在沈玉官将将要抓住他的时候,他张嘴凄厉地叫嚷起来,眼里也涌出泪水来。

沈玉官眼睛更红了,他知道这个小畜生是想做什么,无非是要陷害他!这养不熟的小白眼狼,他对这小白眼狼够意思了,没饿着他冷着他也没碰过他,真是个没心没肺薄情寡义的。不就是陷害他吗?好,好得很!他不弄死这小畜生真是对不起他的一番设计啊!

沐哥儿在房间里上蹿下跳,一边躲一边尖叫。

“沐哥儿!”外面有个声音在喊,颤抖着,像是害怕到了极点。

是那个丑八怪。沐哥儿怔了一下,脚下慢了半步,被沈玉官抓住,按在地上紧紧掐住他的脖子。

顾雪洲随着顾师傅和官府的官兵一同破门而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沐哥儿扑腾挣扎,脸憋得通红。

管斌上前把人拉开。

沐哥儿被掐的眼前发黑了,过了好一会儿视线才重新变得清明,他瞧见那丑八怪望着自己哭得涕泗横流的,比平时更丑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顾雪洲瞧着小小的孩子身上血渍斑斑狼狈不堪的模样,歉疚锥心,心疼地泪流满面。

沐哥儿一时看愣了,连假哭都忘了。丑八怪真奇怪,他干什么对我这么好?沐哥儿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反应过来自己现在不能发愣,应该装哭,回过神他蓦然觉得鼻子酸酸的,心里竟然生起几分委屈,眼泪无比顺利地流出来。

顾雪洲泪眼婆娑的,在他身体上上下下打量,“怎么都是血,哪里受伤了吗?”

沐哥儿摇摇头,搂住他脖子,靠在他肩膀上。

沈玉官被按倒在地上,挣扎了几番无果,方才是因为怒极了忽略了疼痛,他一见顾轻鸿,身体好似忽然恢复知觉。他都顾不上沐哥儿,直冲着顾轻鸿喊:“顾师傅,救救我,顾师傅!”

刚才进来大家就发现房间里血迹斑斑,乍一眼看到沐哥儿身上有血,还以为是孩子受伤了,而今定睛一看,顾轻鸿才发现沈玉官下半身都是血,顺着血滴的方向,他几步找到床边,床上有一大滩血,丢着被切下来的阳器和卵蛋,纵是顾师傅看了也觉得□□一紧。

作为一个大夫,顾师傅还是给沈玉官检查了一下伤口。沈玉官犹如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紧紧地追问:“还能接回去吗?顾师傅求求你了,帮我接回去吧!”

官差在旁边讥诮道:“你拐卖谋杀良家子,这下被抓回去命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了,还管那活儿能不能保住啊。做的本来就是断人子孙的事,这下被断了子孙根不正合报应。”

沈玉官对冷言冷语置若罔闻,只不停地问顾师傅能不能保住他的子孙根。

“别吵!别乱动!”顾师傅让官差帮忙把人按着,仔细检查了一番,切口很不平整,看着像是用匕首切的,但是刀刃有点钝,所以好几刀才切下来,他摇了摇头,判断说,“不行,接不回去了。”尽管这样,顾师傅还是用随身携带的金针给他止了血,药箧还留在顾家没有带过来。

“怎么可能!你不是很厉害吗?不是连断手断脚都可以接回去吗?怎么连这个都接不回去?”沈玉官不可置信地嚷嚷起来,伸手要去抓顾师傅。

顾师傅站起来,躲开,叹气道:“除非我师祖楚云仙再世还可以试一试,我是大夫,我不是神仙。你别乱动了,再动血止不住了。”

“顾师傅您站远点。”官差说,“您救这种黑心黑肝不识好歹的东西做什么?”

沈玉官像是绝望了,面无血色,竟晕了过了。正好之前戏班的人回来用了担架,拿来抬人送监牢去。

顾雪洲早先一步抱着沐哥儿出去了,确认了好几遍是真的没受伤,才定神询问。

沐哥儿佯装成心有余悸的模样,一边抽泣着一边撒谎说:“他看到了我,把我抓了去。他很生气要害我,对我脱裤子,我害怕,拿了把刀……都是血,我好害怕啊……”说着眼泪又扑簌簌往下流,他心里怦怦直跳,除了大仇得报的快意,还有种把所有大人都玩弄了的成就感。

顾师傅慢了两步,看着官差把人抬出来,房间变得空落落的,耳边也清净下来,他又是唏嘘地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个沈玉官也算是罪有应得了,但他也是的确没办法把子孙根接回去。之前他曾经接过断手,就是切口平整,送来的及时,在药堂的手术室还有两个徒弟帮忙,医药设备齐全,他也只有五分的把握,最后侥幸成功了,眼下这种情形,反正他是做不到的。

而今仔细想想,这事实在有点蹊跷,假如是沈玉官想要对沐哥儿欲行不轨时被反击,沐哥儿是怎么做到下了那么多刀的?他至多只可能胡乱给个一两刀,而沈玉官的伤口,是绝不止一两刀的。而且慌乱的情况下一个孩子能挥舞着刀准确地干净齐根地切掉那个部位吗?捅进沈玉官的肚皮倒还更自然些。他瞧着更像是沈玉官如砧板之鱼似的躺着,叫人好多刀才切下来的,他在房间找了下,在角落找到一把匕首,指尖轻拂刀刃而不破,刀锋甚钝,用这样的刀冷静耐心地割了一个男人的子孙根,那得有多冷酷狠辣的决心啊?顾师傅不敢想象,这会是一个稚龄孩童做得到的事?

顾师傅怔怔地思忖着,朝门口走去,脚下踢到一只瓷杯,瓷杯在地上滚了滚,撞在墙壁边停了下来。顾师傅踟蹰了片刻,走过去捡起杯子,里面的水早就撒出去,杯子里唯剩水渍,他嗅了嗅,如果是别人大概察觉不到,可他五感极为灵敏,而这气味也是他非常熟悉的,一团愁绪慢慢腾上他的眉间,他语气复杂地轻声自言自语似的说:“……麻沸散。”

这时外面忽又掀起一阵哗然,顾师傅放下杯子,快步出门赶去。

那边沈玉官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暴起要攻击站在路边的顾雪洲怀里的沐哥儿,吓得顾雪洲脸色苍白,但还是牢牢抱着孩子连连后退,幸好官差很快把沈玉官给抓住了。

沈玉官困兽般眼珠赤红咬牙切齿地大声喊:“我没有抓他!是这小王八蛋自己回来的!这小畜生给我下药把我阉了!我对他那么好!是他恩将仇报!我是好人!”

顾师傅冷眼旁观,没一个人相信沈玉官的话,连他戏班子的人都在和官差交代:“我那时回去想和班主说几句话,却听见孩子说话的声音,没敢进去,就从窗户缝里偷看了一眼,他把孩子丢在床上,脱了孩子的裤子……”

官府的人又来拜托他同去衙门,省的犯人半路就失血过头死在路上,药箧会派人替他去顾家拿。

那头儿,顾雪洲抱着沐哥儿躲得更远了。

沐哥儿半张小脸都埋在顾雪洲的脖颈间叫人看不清表情,他感觉到沈玉官在盯着自己,在顾雪洲看不到的角度抬起脸来,粉白的小脸挂着泪珠,梨花带雨似的清丽漂亮,他毫不畏惧地对视回去,勾起唇角得意阴冷地一笑,像是在说:看吧,没人会相信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