郄俭道:“闻释氏说因果,事有其因,乃生其果,斯亦有理也……”有大智慧的人,根据原因就能够推出结果,所以未来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可以预测的。但预测大事容易,预测小事反而困难;预测短期事件容易,预测长期展就难;预测必然事件容易,预测偶事件则难——“吾虔心卜占,或可晓五六日间事也;若张师占,可测数月经年;若仙人占,或可测数百上千岁之事。释家云佛知过去未来一切事,窃以为侈言耳。”不过是吹牛逼罢了,没人……没有什么神仙真能够无所不知,算尽未来。

说白了,佛家也是有预言术的,只是不跟道士似的要玩儿烧龟甲、摆蓍草一类花样,真正的佛可照见过去未来一切事件,法镜和尚当然还达不到这种程度,但大致推算一下张禄该往哪儿去才能找到想找的人,这点儿本事倒也不缺。

张禄安慰他,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佛能割肉饲鹰,咱们凡人达不到那种境界不是?再说了,你挺胸挨人一刀,自己是不造业了,业都在对方身上啦,岂是佛家慈悲之意?其实他心里说,将来和尚不但会拿兵器,就连组建僧兵团,参与权力斗争的事儿都搞过,就你这——小bsp;法镜大为感动,说:“卿所言,似若知我释门精要。”扯着张禄就要说法。张禄心说我懂个屁释门精要,将来佛教大兴之后,这些简单胡诌谁不会啊——不过也对,这年月你还真没处找我这种人去。赶紧说自己此来专为寻访仙师,没空跟您说法论道哪。

“此亦为汝好,”裴玄仁解释说,“如婴儿初生,不可与言人间之恶也……”

其实张貂哪识得什么宝物啊,在他想来,不管我能不能瞧明白,能不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但凡落了眼,还想我撒手不成吗?这玩意儿必然就是老子的啦!就不知道是何种宝物……是仙人符箓、太上道书,还是什么珍珠、宝玉?紧紧盯着张禄的动作,眼睛里都象要探出手来似的。

当然这年月除了他以外,不会有第二个人再作此类联想。一是汉代只有侯爵,什么关内侯啊、亭侯啊、乡侯啊,就没有伯爵一说;二是,这年月也没有《金瓶梅》不是?

可是我能够找出种种理由来圆谎啊,或者因为族里正好缺钱用所以贱卖了,或者说被官家给强买了……啥,你说我张浩种的就是你家地?不不,那是我后来又花大价钱给买回来的,你合着不能让我给你补差价吧?伪造几张田地买卖凭据那还不简单吗?只要过了这个坎儿,以后就可以再不提什么代管啦,这就是我张浩的田!

尤其张德当上太守之后,虽说为官还算清廉,但张氏家族就利用他的职位和人望,很快把密县西部的三四个村庄全都纳入治下,兼并了一万多亩土地,然后垒土砌墙,把祖居地建成了一所坞堡。乱世之中,地方上大大小小的坞堡本不在少数,一方面保护族人,避免横遭兵燹,同时也镇压佃户、奴婢的反抗。张禄一路行来,抵达坞堡之下,还没叫门,突然间不知道从哪儿蹿出两名坞丁来,手执长矛,遥遥逼住,问他:“客自何来?”

徐晃不禁一愣啊,心说这和尚怎么知道我是谁?不但一口喝破表字,而且还称呼我为“将军”……策马近前,欲待细问,那和尚却闪入林中,竟然就此无影无踪了。

且说李傕、郭汜率军前往长安,去打王允、吕布,但并不是说就彻底把河南、弘农给放空了,当地散军有不少在凉州兵杀过来的时候,抛戈而降——要是朱儁杀过来了,估计也是同样的对策——可是李、郭没把他们当自己人,只是任由护守地方而已,所以走的时候,也就没有通知这票家伙。

可他还是满心的茫然,不为这场屠杀——早就是意料中事了——而为了这世间已经生和即将生的更多的屠杀。乱世当中,人命如同草芥,死于战阵、死于屠杀、死于饥饿、死于疫病……凡此种种,无可胜数。同样作为一个人,并且是还没有抹杀掉自己良心的人来说,又岂能不“物伤其类”?

那根本就是他穿上山的衣服嘛,但是因为并不适合修道人,所以早就脱下来了,如今身着与裴玄仁相同,宽大透气,质地也只是普通的细麻。没想到裴玄仁还保留着他原本郎官时代的衣物哪,而且貌似浆洗干净了,闻上去有一股似皂角而非皂角的清香。

张禄不明白了:“我去见那妖人干嘛?”

古仙之后,就是今仙,就理论上而言,今仙都是由凡人修炼飞升的,古仙则不算人——即便女娲照着自己的外形创造了人类,也不能说她跟人类算同一物种吧。今仙追溯到最古老,就是赤松子、容成子和轩辕黄帝,大约得道于五万年前,不过三万年前帝尧“绝地天通”以后,仙道传承就出现了一个大的断层,张坚自天上来,据他所言,目前天界最年长的仙人是东王公和西王母,皆成道在一万五千年左右。

至于曹操和袁绍,相比如今的董相国来说,身份就很低微啦,裴玄仁又没有真的深入雒阳城探听消息,所以对那两位的行踪,他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知道不少士人、官僚都背弃董卓,逃出了京城,投往关东,据说如今关东地区暗流涌动,似有联兵勤王,以伐董卓之势。

好吧,退一万步说,就算确实天命在自己个儿身上吧,那更不能随便向他人透露啦。

正当惊悚万分之际,眼前却突然浮现出一个影子来——虽然四周没有一丝的光亮,但这个影子却直接投射在了他的意识当中。那应该是个大型动物,四肢着地,仿佛踩踏着虚空,从他的斜侧面缓缓踱过,经过身前时,转过头来瞟了张禄一眼,然后又施施然消失在了视野的另一方向。

于是他“当啷”一声,就把腰下这口宝剑给抽出来了。这年月军中制式兵器主要是长矛、大刀,很少有人挥剑上阵,因为短剑肉搏范围太窄,长剑又难破甲,可能从汉初开始,剑就逐渐退出了战争舞台,而变成了普通的护身用具,甚至只是摆造型用具。不过好歹这剑是开刃的,眼瞧着对面的小兵也无重甲,只要不跟他们的环刀硬碰,就算输也不至于太过难看吧。

可是倒霉也就倒霉在这“群阉”上了,郎官们多在禁中办公,或者执戟守卫门户,或者供尚书诸曹驱使,给抄誊点儿文书、搬运点儿资料啥的,一抬头就可能见着各级宦官。这年月能在朝中立足的士人只有两类:一种是宦官忠实的走狗,二种是宦官表面上的走狗……总之,别说郎官级别很低了,就算见着比自己级别更低的小宦官,也都得满脸堆笑,抢先行礼。

说着话,他就率先向那几间小屋走去,张禄满肚子的疑问,只好一边儿观察四周状况,一边儿紧随其后。逐渐接近小屋,忽见其中一间屋门打开,迈步而出一人……也或许是一仙?那仙看容貌大概三四十岁,额头宽广、鼻梁高耸,三绺长髯在胸前飘拂。他身穿一件半长的袍子,下襟才过膝盖,光着两条腿,赤足未穿鞋,手提一根竹杖——看这打扮,不过是个普通的乡下农夫啊。

然而张坚对这位农夫却非常恭敬,远远地就作一长揖,口称:“拜见天公。”

“天公”?张禄不禁吓一大跳,所谓天公那就是老天爷啊,搁后世就是玉皇大帝啊!玉皇大帝穿成这样?你蒙谁哪?!

他正跟那儿愣,满心的不相信,就见天公略一抬足,也不知道怎么的,竟然相隔四十多米的距离,瞬间就到自己身前,然后抬起竹杖来朝自己一指:“此子为谁?”

张坚介绍说:“即我前日与天公所言,密县张禄张伯爵是也。”随即转向张禄:“此为天公,仙人之、天上之主,亦吾恩师太素真人之师也,可来谒见。”

张禄本能地膝盖一曲,就打算跪下,却被天公拿竹杖轻轻一敲小腿,就此跪不下去。只听天公说:“天上不行凡间之礼。”随即问张坚:“此子尚未得道,缘何带来见我?”

张坚正色回答:“此子遇祟。”

张禄并不清楚自己在嵩山法王寺里撞见的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法镜和尚说是“魔”,但那本是佛教传入以后才有的概念,指一切修行的阻碍,在内是心魔,在外是外魔,还有什么天魔、恶魔之类。凡间道家觉得这概念挺好使,就也将之导入自身修行系统,但看起来,天上的仙人们还并没有那么与时俱进。

中国传统只有鬼、怪和祟的概念。所谓鬼就是死人,后来引申为一切虽死而尚能在世间以不确定方式存在的异类;所谓怪,《说文》上的解释很简单,就是“异也”,指一切不能被归入鬼的特异存在。那么祟又是什么呢?《说文》释为“神祸也”,本意是指鬼神降至人间的灾祸,后来泛指一切比鬼怪更无可名状,更无法归类的异物。

当下张坚让张禄把他的遭遇又陈述了第三遍fanwai,天公听了,依然是面沉似水,毫无表情,嘴里只说:“以此而论,当为此子。”转向张坚:“汝欲如何?”

张坚回答说:“既可确定为此子,吾故引其来谒天公并缴令也。”

天公一甩袖子:“此子尚未得道,便来天上,又有何用?且去,勿扰我清静。”一转身,这人瞬间就又穿越到小屋门前去了,然后进屋,关门。

啊呦,这算是吃了闭门羹了吗?张禄望向张坚,张坚耸耸肩膀:“既天公如此说,汝且随我折返尘世,加紧修炼吧。”

“别介啊,”张禄不禁叫唤起来,“这真是在天上?刚才那个真是老天爷?这究竟怎么一回事儿,你不能什么都藏着掖着,还催我修仙哪!”

张坚“呵呵”一笑,张开双臂,头颅左右一摆:“此天上景物,与汝设想不同么?”

张禄说不同大啦,就算没有什么紫阙仙庭,起码来个朗山秀水啊,你瞧这远山也不见得有多高峻,近水也不见得多有清澈,光若隐若现一条龙尾巴,你就想让我相信这是天上世界?真要天上是这样,我修仙还有什么动力啊?除非——“这一切都是假的!”

张坚微笑着点点头:“汝之洞察力果然不凡——不错,这一切都是假的。”随即想了一想,又说:“其实对于仙人而言,凡间一切才是假的,而汝尚为凡人,故此在汝眼中,这天上一切都是假的。”

道理解释起来其实也很简单,仙人本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创造或更改自己所处的环境,所以就往往产生出两个极端:一是按照自己设想中最美好的景物来创造在天上的居所,紫阙仙庭、郎山秀水之类,其实在天上世界也是存在的,某些仙人就喜欢那样;二是按照自己在凡间生活过的景物来创建天上居所——比方说这天公所居的“御龙池”,就是他凡人生涯中某一片段的再现。

张禄听到这儿,心中不禁微微一动,追问道:“你说这池中养了两条龙?”张坚微笑颔。张禄再问:“这天公……得无姓刘乎?”

张坚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汝得之矣!闻弦歌而知雅意,卿之谓也!”

张禄心道竟然是他——

古书上曾经记载过夏朝有个人名叫刘累,可能还是刘姓的老祖先,这人曾经向世代传承的“豢龙氏”学习过养龙之法。后来夏后孔甲得着一雌一雄两条龙,就派刘累去养,并且赐姓“御龙氏”,把豕韦的后裔一族封给了他。只是这御龙氏的技术有点儿不过关,没过多久就把雌龙给养死了,他也心大,直接把龙肉剁吧剁吧,做成菜献给了孔甲。可是纸里终究包不住火,等到孔甲前来视察,要看看两条龙的状况,刘累瞒不下去了,只好卷铺盖跑路——据说是逃到了鲁阳,后来还在那儿修仙得道,白日飞升。

可是谁能想到,这么一个不光光养龙技术不咋样,就连人品也不咋样,在历代的神仙传说中更是排不上号的家伙,飞升以后竟然能够当上“仙人之、天上之主”,做了老天爷了!这真哪儿说理去……

貌似是看穿了张禄心中所想,张坚拍拍他的肩膀,耐心地解释说:“天上无长幼之分、师徒之别,唯贤是举,故此群仙公推刘累为主,号为天公。”指一指“御龙池”:“龙为神兽,据传女娲造人,伏羲造龙,然而人得生息繁衍,龙却日渐凋零,今天地间已无龙矣。昔刘累养死一龙,引为平生大恨,故乃造此幻境,以求心安耳。”

张禄心说还“平生大恨”?你要真的心中有愧,还能把雌龙烹了献给孔甲为食吗?

张坚笑道:“仙人之与凡人,脱胎换骨,无异于另一生命;天上之事,与昔日凡间所历,大概比汝前后两世的分别还要大。凡人即便圣贤,也没有不做错事的,一旦登仙,前尘便了,即便杀人无数,登仙后也都象做了一场大梦一般——自然,必须自己先得开悟,痛悔过往,否则是升不了仙的;而倘若仍过于执着于凡间的经历,同样升不了仙。如今的天公,汝不能当过去的凡人刘累来看。”

张禄心说那就是说这人已经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啊呸,做仙了是吗?开口就问:“不知道张师的天上居所,又是什么样子的?”

张坚说我的家简单极了,也没有紫阙仙庭,也没有朗山秀水,不过是把修炼时的几间草庐搬来天上而已——估计裴玄仁登仙以后,也会跟我似的,光造个中鼎的幻境出来。“汝尚为凡人,在天上不可久处,我先送汝回去,待汝登仙之后,再去参观我家吧。”

张禄一摆手:“且慢!”一不小心就被你歪了楼了,你得先跟我说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我碰上的那个“祟”,法镜和尚和裴玄仁都不知道是什么,你作为仙人反倒如临大敌,天公还因此说“当为此子”,我觉得这不象是什么仙缘哪,这有点儿恶缘的意思——你今天不给我说清楚明白喽,别想轻易打我走!

张坚轻轻叹了口气,说我不跟你说明白其中缘由,本是为了你好,怕影响你修道之心,心若扰乱,那就必然登仙无望啦。可是你这小子确实特殊,魂魄来自于两千年后或者异世界,天生对修仙没啥欲望,也不懂得尊师重道……要是不提点一二,估计你这犟脾气上来,直接就放弃修炼,而偏要去红尘中试应那莫名其妙的谶谣了。

张禄说没错,你不要小看我掘真相的决心,今天你非得给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不可。

张坚微微苦笑,说好吧,随即伸手朝上方一指:“汝所遇之物,无可名状,暂名为祟而已,其来自于天外……”

附:《史记·夏本记》:“天降龙二,有雌雄,孔甲不能食,未得豢龙氏。陶唐既衰,其后有刘累,学扰龙于豢龙氏,以事孔甲。孔甲赐之姓曰御龙氏,受豕韦之后。龙一雌死,以食夏后。夏后使求,惧而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