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的话,难道你以为我会食言?”他一副“你爱讲不讲”的无谓神情。

虚弱的产‘妇’无力地靠在‘床’上:“‘惊生’?你干嘛不叫‘吓生’?”

黄梓瑕还没说话,孩子的哭声已经响彻了整个房间,院子中听到这边‘混’‘乱’声音的婆婆终于颤颤巍巍地跑过来了,看见原本只有媳‘妇’一个人的房间里,现在有小书童一个,被书童用匕首指着的黑衣人一个,虚弱的儿媳‘妇’一个,儿媳‘妇’‘床’上蠕动哭闹的小孩子一个,后‘门’外还有站着看月亮的男人一个,再加上刚刚摔破的‘花’盆一个,砸得稀烂的‘花’架一个,顿时让她傻了眼,惊惧非常:“哎哟我的天,这怎么……怎么回事?”

李润却一再打量着黄梓瑕,脸上稍有‘迷’茫,觉得她与自己记忆中的谁有相似之处,只是一时想不到这小宦官会像那个他曾惊鸿一瞥的少‘女’。

在座的人中,康王李汶年幼,不知道当年的故事,好奇地问:“那个黄敏的‘女’儿,到底有什么奇异之处,为什么好像大家都知晓她?”

虽然已经入‘春’,但天气依然寒冷,她一桶水兜头朝自己泼下来,冷得顿时一个‘激’灵,身上的淤泥还没干净,她也仿佛是麻木了,又打了一桶没头没脑地往自己身上冲洗。

“每个人的手,都记载着他一生至今所做过的一切事情,别的东西可以隐藏,但你的手却绝对无法隐藏。”他垂下眼看着她的掌心,‘唇’角终于浮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你的手告诉我,你出身良好,从小聪明颖悟。十三岁你人生有一次变动,离开长安,前往——蜀地,我猜得对吗?”

黄梓瑕躺在地上仰望着他,猝不及防间甚至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脸‘色’微有茫然。

“老丈说的可是被称之为‘四方案’的那一个案子?”立即有人接口道,“三月之内连死三个人,而且还是京城各自居住在城南、西、北三处毫无瓜葛的人,又留下‘乐’、‘我’、‘净’三个血字,真是诡异莫测,恐怖异常啊!”

她强自压抑自己的呼吸,缓缓地躺下,将自己淹没在丝绵锦被之中。因为她破了四方案之后,已经是京中名人,所以夔王府中对她这个小宦官着实不错,所有日常用度都是顶好的,甚至比她在蜀中作使君家千金时还要更高一些。

然而她躺在温暖柔软的被褥之中,却觉得比自己身在荒郊野岭冒雨跋涉时还要难以安眠。她睁大眼睛,在黑暗中听着外面的风声,许久,终于将被子一掀,爬起来穿好衣服,打开‘门’走了出去。

周围树影重重,她顺着记忆穿过夔王府的重重院落。路上巡逻的‘侍’卫们对她视而不见,想来她这个最近夔王府的红人已经上下皆知了,所以来去自如也没人管束。

她走到净庾堂,见月光流泻在‘花’木之上,四下一片寂静,不过四更天时间,李舒白自然还在安睡中。

她这才恍然想起,无论自己如何因为昨夜的梦而心情迫切,但夔王李舒白,怎么可能因为她而夤夜起身,照顾她的心情?

所以她只能在堂外的‘花’树下找块石头坐下,将脸靠在曲起的双膝上,准备静静地坐一会儿,就回去等他召唤。

也不知坐了多久,月光暗淡,天边也出现了隐约的墨蓝‘色’。‘春’‘露’浓重,沾染了她的衣裾,她盯着地上的草芽正在呆呆出神,却看见一双乌皮靴踩在了初生的芽尖上。

她顺着靴子往上看,他穿着绣着暗青‘色’夔龙纹的紫衣,剪裁得格外修身‘挺’拔。腰间是仙人楼阁紫‘玉’佩,系着九结十八转青‘色’丝绦,袖口领口是简洁的窄袖方领,正是京中竞相效仿的式样。

夔王李舒白侧帽风流,每每他穿的衣服,过不了几日就会流行开来。这个人,单看外表的话,可真像个锦衣‘玉’食、耽于声‘色’犬马的皇室子弟呢。

黄梓瑕将脸靠在膝上,望着他,在心里想。

李舒白站在她面前俯视着她,见她看着自己不说话,便转头看着‘花’树上的宫灯,问:“如此星辰如此风,你一个小宦官,凌晨来赏什么‘花’?”

黄梓瑕低声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我……我想问一问,你委托我的事情是什么,我是不是能迅速完成,尽快回到蜀地去。”

李舒白就着宫灯的光芒瞧了她一眼,没说话,却越过她的身边,走到旁边的回廊上。

黄梓瑕站起身,跟着他走到回廊上,见他旁若无人地坐下了,她却只站在那里等着他说话。

廊上挂着的宫灯摇曳不定,夜风徐来,绘着蓬莱仙岛的绢灯在风中斜飞旋转,李舒白的面容似明似暗地融在夜‘色’中,难以分辨。

李舒白也不急着理会她,只抬头望着翘角飞檐下悬挂的那一盏宫灯,凝视了许久。黄梓瑕心绪不稳,站在灯下陪他许久,然后终于觉得不对劲,她转头看着那盏灯,普通的八角宫灯,‘精’细拼接的红漆木杆拼出祥云雷纹,白纱的灯面上绘着仙山云海,其间有九重楼阁,仙人来去。

她看不出这盏灯有什么特异之处,等转头时,却发现李舒白正在看着她,在隐约的灯光下,他目光幽暗如远空的星。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没来得及发问,便听到李舒白徐徐开口说:“真是巧了,就在刚刚,我也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站在徐州城楼之上,俯视着下面万千屋宇。醒来后,就再也无法入睡。”

黄梓瑕斜坐在临水的栏杆上,沉默zhaishuyuan地望着他。他看见她的目光,如星月一般明亮,如‘波’光一样恍惚。

“多年来,我身上有一件事情,极其怪异又难以解释,我身在其中,惘然难解,所以一直在寻找一个人,希望能帮我解开这个谜。”他望着那盏灯上的飘渺仙山,缓缓地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说要给你十天时间?”

黄梓瑕摇头,在摇曳的灯光下望他,目光中微带询问。

“因为,那是我选妃的日子,这日子,这件事,让我觉得很不愉快。”他长出了一口气,将自己的后背靠在回廊栏杆上,明明暗暗的灯光闪烁着,在这个‘春’夜投‘射’在他的身上,显得格外恍惚。

“当年,我曾经在徐州拿到一纸箴言,上面写的东西,让我十分在意。”

徐州,黄梓瑕忽然想起了一件当年震惊天下的大事,脸上不禁动容。而李舒白也说道:“没错,徐州是我命运的转折点,人人都说是我的福地。但却没人知道,我平定了徐州,在回京前的最后一夜,我在城楼上俯视整个城池时,发生了一件至今让我记忆犹新的事情。”

说到这里,他终于回头看她,并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一张纸。

纸张厚实而微黄,大约有两寸宽,八寸长,底纹是诡异如蛇虫的朱砂文,上面用浓墨写着“鳏残孤独废疾”六个字。其中,鳏字与孤字上,突兀地印着两个血‘色’圆圈,仿佛被鲜血圈定的命运,看上去无比压抑。

李舒白的手指划过底纹的那一片似虫似蛇的朱砂细纹,说:“这个底纹是虫蛇篆,写的,正是我的生辰八字。”

黄梓瑕看着那印在他生辰八字上的六个不祥的大字,以及那如血般的两个圈,心中隐隐浮起一种不祥的感觉。

李舒白将那张符纸放在栏杆上,用手轻轻按住,说:“这张符纸出现的那一夜,正是我站在徐州城墙之上,俯瞰徐州城之时。它仿佛无声无息就出现在我身旁的箭垛之上,我拿到手的时候,上面还只是六个字,并没有这两个红圈,只在这个孤字上,隐隐浮现出一道淡淡的红‘色’圈迹。”他的手指点在那个字上,就像在抚着自己过往的人生一般,“年少失怙谓之孤,那时候父皇已经去世,但我母妃却尚在,所以也不以为意,只以为这是对手的寻常诅咒,便留下了,准备在身边人中搜寻一下,看是谁敢将这个东西带到我的身边。谁知……”

他的目光投向旁边的宫灯,在静夜之中,宫灯投下微微摇曳的光芒,黄梓瑕只觉得在这一瞬间,整个周围仿佛都‘迷’离起来。

“那一夜,我做了无数噩梦,梦中翻来覆去就是鳏残孤独废疾那六个字。醒来时我想将那张符咒付之一炬,等拿出来看时,却发现这个‘孤’字上,原本只是淡淡的红‘色’痕迹的那个圆圈,忽然加重了,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他的手指点在那个字上,星月之下,红‘色’的朱圈在他的手指旁如一朵诡异的红‘花’绽放,又像是鲜血的痕迹湮没开去,触目惊心。“也是在那一天,那一刻,京中送来八百里急件,我打开来看,才发现,那上面写的,是我母妃的死讯。”

就在红圈圈定“孤”的那一日,他真正地成了孤儿,再无父母。

黄梓瑕看见他的手从符纸上收了回来,无意识地紧握成拳,他那双极好看的手,因为握得太紧了,连骨节都微微发白。她不由自主地说:“或许,只是巧合而已,王爷无需想太多。”

“在接到我母妃的死讯,从徐州回京的路上,我曾经遇到过一次刺杀。我被刺中左臂,虽然伤口不深,但武器上却淬了毒,随行的军医都说,我的手臂是保不住了,若要活命,只有将我的左臂弃掉。”他的右手轻抚住自己的左臂,仿佛那种伤痛还在自己的身上,“那时,我将带在自己身边的这张符纸拿出来,看见了那上面,鲜‘艳’的红圈正在隐隐显现出来,圈定的,正是那一个‘残’字。”

暗夜无声,疾风忽来,灯笼在风中猛然转了一圈,灯光幽幽地打在他们的身边,那张上面有着猩红圆圈的符纸在风中飞动着下角,仿佛命运在‘波’动一般。

李舒白看着她,神情平静得几乎僵硬:“你,知道我当时怎么做?”

黄梓瑕手握着那张符纸,站在横飞的那一只只宫灯下,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说:“我猜,王爷定是拘捕军医,拷问元凶。”

李舒白原本一直绷着的脸,缓缓地松弛下来,甚至,在晕红的灯光下,‘唇’角似乎浮起了一丝笑意。他原本一直冷淡的面容,此时在笑容的映衬下,忽然显出一种‘春’风袭人的柔软明净来。即使那种笑意十分淡薄,却也无法掩住他内心流‘露’出来的东西。他说:“黄梓瑕,你果然和我一样,都是不信命的人。”

“我在蜀郡三年,经手过二十六桩命案,其中八桩有鬼神传言。但最后真相大白,都不过是有所企图的人在装神‘弄’鬼。再比如,前几天的四方案,也是假托鬼神之说。”黄梓瑕将手按在他那张符纸上,说,“就比如这张符纸,王爷之前所说的这些,已经足以揭示幕后人的意图。”

李舒白望着她,愉快地说:“不如你说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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