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家儿郎这么有福气?”太夫人问,“说起来,是扬威侯哪个弟弟所出?倒是从前并不曾见过。”

从十二月起,她已经进入胎儿快速增重长大的孕中期,虽然已经不再害喜,并且食量大增,但头脑缺血的症状一直没有改善,记性下降不说,一用心力,便头晕目眩,非得闹得躺下才好。蕙娘也是想得开,别说她管不到的朝事根本就不过问,就连管得到的宜春票号,她都全然懒理,任凭李总柜在京城逗留了一个多月,她也毫无表示,终日里只是缠着权仲白打转,别说三餐喝药非得在权仲白眼皮底下进行,就连他偶然晚归,她都非得撑着睡眼,等到床上多了个热乎乎的八尺男儿,才能酣然入睡。除此之外,就是两饱一倒,得闲了看看书、弹弹琴,也算是为没出世的宝宝陶冶陶冶情操了。∵∴

她爱怎么撒钱,那都是她自己的事,权仲白摇了摇头,“你说得对,银钱无大事,可枉我还向家里递话――这件事,你肯定已经有了思路,对我却一个字都不吐。∵∴”

就这么一个全国最大票号的总管家,在商界的地位有多崇高,那还用说?祖师爷都出马了,徒子徒孙们怎么都得上门来拜拜山头——

她一撇嘴,有些义愤,“一个病秧子,究竟有什么好,自己命不强,还非得要抬进门。就为了这个,耽误了二哥多少年……”

蕙娘又有点想吐了,她一捂嘴,石英立刻就给递了痰盒,不过吐无可吐,只是呕了一些酸水出来,才算是熬过了这一波。∵∴她乏力地用清水漱了口,又往迎枕上一靠,有气无力,“她这摆明了就是阳谋,并不怕人知道的,别人爱嚼舌根就嚼去,人家才不在乎呢……绿松还有什么说话没有?这小福寿究竟是为什么被打发出去,总要有个缘由吧。”

自从九月末听了一曲洞箫,蕙娘也就是跟在权仲白身边见了权季青几面,平素里两人见面机会也的确不多。但如今她受胎儿连累,体力的确是有下降,就说每天早上,连起身都能给耽误出半个时辰来,哪里像从前,睁眼就起,换衣梳洗紧跟着就去练拳……不说反应变慢,但要纯粹以自己的能力来折服李掌柜,就要多花费一点心机了。而在这种时候,权仲白多次叮嘱:太过紧张,很有可能就会造成流产……孰重孰轻,蕙娘当然分得清楚。

舟进莲叶中还能隐约听见雨娘撒娇发嗲还有权季青隐隐的笑声石英跟在蕙娘身边此时也不禁笑道四少爷同二姑娘真是吵闹到了一处倒现出了有兄弟姐妹的好

“老太爷这不是给您查着呢吗,”绿松自然也跟进了最新的信息,她犹豫了一下,又小心地开口,“您现在,也是有姑爷的人了,姑爷又是名医……从前您是觉得他没有城府,根本就不值得信任,可现在,您也该转过弯来了吧——”

蕙娘摸了摸肚子又轻轻地叹了口气:不是不想查自己还立足未稳呢根本就没到查的时候虽说现在看来大嫂最有嫌疑不错而自己这一两个月来用心观察冲粹园内院那几个管事多半都还是对权仲白忠心耿耿从出身来说就绝对可靠并且自己也已经不着痕迹地将权仲白的人都排除出了几处重点全换上了自己的陪嫁在冲粹园里她应当是绝对安全的——可现在雨娘和权季青来这里消闲度假很多事又说不清了……

把大房、二房分开大家安心拼肚皮谁也不必费事琢磨着出招……良国公这一番安排还是尽到了当家人的责任权夫人自无异议她低声道我看还是别让瑞雨和季青过去了吧免得焦氏又有些事忙万一这一胎没保住她要埋怨我们呢

虽不是亲生,到底是一手带大,权仲白和母亲还比跟父亲更能说得上话,权夫人看他脸色一沉,就有点头疼,她摆了摆手,“得得,我知道,你还生气呢……其实,给雨娘说崔家,并不算委屈了她。东北三省,还没有谁敢给我们家脸色看,崔家长子,你没有见过,我们是见过的,人也相当不错,年纪不大,办事却很老练……”

权仲白不禁轻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广州开埠,所花的钱财他多少是有数的,一千多万两也就到顶了。这还是朝廷咬着牙,几乎淘尽了家底才舀出来的银子,为了这个,起码有四五个贪官巨蠹人头落地,家产抄没充公。∵∴可现在,焦梅轻飘飘一句话就是三百万两,四家增资那就是一千二百万两,就这还是稀释本金。宜春票号本金之巨,可见一斑了。这一支雄厚的资本,在适当的时候,能有多大的能量……就这么粗粗一想,他都觉得头皮有些发麻:如此巨额资产,就掌握在这么单薄的人家手中,也实在是有些骇人听闻了。

“我就听姑娘的吩咐……”孔雀扭捏了半天,才憋出了这么一句话,她一扭身子就跑出去了,把帘子摔得一阵荡漾。蕙娘托着腮看她的背影,想了半日,才不禁甜甜地一笑。

看来,姑爷到底是比姑娘想得要有本事一些的,十三姑娘的本色,她绿松了解得还不够清楚吗?

“底下一批替补上来的小丫头。”石英就把话题给转开了,“这些年冷眼看着,也颇有些伶俐的。改明儿,我令她们也进屋里来,由您亲自看看?”

“我一向是很怕死的。”蕙娘毫不讳言,但她不想多谈这个话题。“喊我过来做什么,人家正做功课呢!”

“是祖父给我物色的房事先生。”蕙娘白了权仲白一眼,“王府燕喜嬷嬷出身,也教导我有年头了……”

“你无非就是担心,没有世子之位,你护不住你的万贯陪嫁。”大家说破,倒是爽快,虽说矛盾似乎还不可调和,但权仲白倒是来了兴致,他曾经一度为焦清蕙熄灭的诚恳,又有些冒头了。“可我自问也是有些本事的人,虽不能令你威风八面,但护住你的陪嫁,令你享用该有的生活,这还是办得到的,甚至于将来为你娘家保驾护航,凭我的面子也不难做到……冲粹园的风光,难道就真比不上国公府?”

就算受了气,蕙娘也不会告诉妹妹,她淡淡地道,“谁能给我气受,你就别管我啦,多想想你的功课吧——等下次回家,我是要考问你的!”

“还是挺好的。”蕙娘勉勉强强地说,“官话说得不错,没有闽语口音。”

他咳嗽了一声,冲权仲白勾了勾手指,又开玩笑,“法不传六耳,你附耳过来吧。”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倒真是含了她深切的希望,蕙娘轻轻一笑,并不曾说话,她仔细地打量着权夫人的表情,揣摩着她的心情:权季青敏达沉稳,说话做事,不敢说天资胜过权伯红,但相差仿佛,那还是当得上的。权仲白的性子又是如此桀骜不驯,要让这匹野马在国公爷的范子里安稳下来,真是谈何容易?

“我要是为了我自己,又何必那样说话?”她静静地道。“是,我在宫中的表现,不尽如你的心意,但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宁妃就是再睚眦必报,她能怪到我头上?她能肯定我就只和她一个人搭了腔?四弟说得不错,我祖父是快退下来的人了,他处境如何,也不是宁妃能够决定的事——那是国家大事!我就扯了她一把,为的也是权家的女儿,就是在爹娘跟前评理,我也是不心虚的。你和宁妃交情难道很厚?就为这一句话,你倒来发我的火!”

良国公本来斜卧在竹床上似睡非睡的被权夫人闹起来了只得给她斟了一杯茶权夫人很得意这个媳妇真是说得十全十美了吧她一来仲白简直比从前要易与了几倍要不然他这会早出京了——哪还会搭理和你约了什么‘一两年内不能出去’

“他不想往宫里掺和,”权仲白余怒未消,硬邦邦地说。∵∴“又何必这么热心?本来,和孙家划清界限,对杨家、牛家不要多做搭理,东宫失位,过去也就过去了,凭他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他非得要问个水落石出,无非是兴了往宫里塞人的主意,想要再和皇家添一门亲事了!”

这就闹腾了,蕙娘忙换了外出的衣裳,多少也插戴了些首饰,忙忙地带了两个丫头上了马车,只觉得车速都要比从前快。但她没有抱怨――恐怕现在府里,还不知有谁正等着她过去议事呢。连她都叫了,府里有资格与会的人,应该是不少的。

两位老大夫忙跟着吩咐行事,权仲白又在封姑娘脸部插了几针,封姑娘神态终于安详了一点儿,慢慢地就平躺下来,眼睛才可以睁开,眼珠子吃力地转动着,才要说话,忽然口角又开始流涎水,几个大夫看了都着急,一叠声道,“又不成了!”

住在香山虽然自在,可消息就要封闭得多了,蕙娘回立雪院小憩的时候,就把鸀松叫来问,“雨娘的亲事,究竟是怎么着,难道还真要预备选秀进宫去?她最近都忙什么呢。”

“我一句话没说,你就又来堵我。”权仲白蛮不高兴地说,可那大海一样的深沉毕竟是消退了。“我就奇怪,你和我一样没能耐,可你还老看不起我做什么?”

这种阴私勾当,被蕙娘一语叫破,尽管她似笑非笑,似乎并不着恼,可几个丫头都有些战战兢兢的,彼此对视了一眼,均都不敢多加分辨,而是老老实实地道,“奴婢一定量力而行,为主子分忧……”

人还是太少了些她随口和张奶公谈天园里原来的下人只怕每天就忙着扫地了……可人要太多了主子太少这也不像话虽说您这几天肯定是加意打扫过的但还是有好些地方看着简直就像是野地要有个歹人进来了随处一藏真是要找见也难……

“各地方言里,北方的不必说了,终究是官话一类。”蕙娘难得地也有点得意,“可要连吴语都不会说、不会讲,以后怎么和南边人打交道?我们娘家的产业,又不仅仅在京城一地。现在又有哪门子生意,他们南边人不来插一脚呀?”

他指给蕙娘看了,又说,“其余就都是少爷藏药、研习医理的地方了,没有少爷点头,一般人也不能进去。”

“我想跟着姑娘去香山。”绿松难得地倔强,她瞅着自己的脚尖儿,肩膀绷得紧紧的。“自打我进府,就没离开过姑娘身边,您这样,别人还以为我做错事了……”

众人安静下来,等小唱们唱完了一段,权夫人拎着酒壶站起身来,大少夫人和蕙娘忙一左一右,一个执壶一个捧杯,众人都避席而起,老太太笑道,“好了,一家人,那么客气做什么?你还是坐吧。”

再看看权瑞雨、权季青,这时候就看得出高下了。权瑞雨是把精明藏得浅,面上的古灵精怪下,看得出也是一片茫然:两房第一次交火,摆明了长辈们偏向二房。现在大厨房出缺,二房愿意派人补上,也做了前置文章,铺垫都铺垫得够了。大房认输也认得非常痛快,甚至反过来为二房铺路,也算是很有风度了。这时候顺理成章,二少夫人从厨房入手,一点点就把家事分过来管了……长辈们才夸完二少夫人,又否了大少夫人的提议,看得出,还是两人一致商量的结果,这的确是有些令人费解了。∵∴

见权仲白要说话,她摇了摇头,自己续道,“小到府内,我们二人是夫妻一体,大到府外,整个权家荣辱相连。从前你没有娶妻,大嫂又没有诰命,很难进宫请安,娘辈分高,平时也忙,不进宫都是说得通的。宫中妃嫔就是为了避嫌,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对你示好。可现在不一样了,我是新妇进门,也没有什么家事好忙,又有三品诰命——我看这赏礼服,也就是打个铺垫,正经的封赏也许不久就会下来了。∵∴宫中来人相请,要托词不去,那就太傲慢了。既然一定要进宫,对宫中形势,我心中是一定要有数的。”

连她丫头都高兴:总算是不用做绣活儿了。她很说二少夫人的好话,“看来,是早就想和您和好了,本来那也就是一句话说岔了的事。人家也想接口呢,话又被人堵了……”

权仲白瞪了他一眼,要数落他几句,又没有话口:蕙娘打探他的口味,那是做妻子的体贴他。∵∴难道他还能不许桂皮漏嘴?

权仲白瞟了她一眼倒也没死撑着继续装糊涂——那就实在是太光棍了我笨得很你不说明白我怎么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