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娘懒得听他废话,她收紧手臂,将权仲白扯了下来,又印上唇去,成功地封住了这张讨人厌的大嘴巴。

此时两位少女见礼已毕,各自分宾主坐下喝茶叙话,太夫人少不得问问贞宝和丹瑶的年纪婚配,达夫人含笑道,“今年都是十四岁,丹瑶是要进京选秀,您也知道,现在倪家在京人口不多,除了我们家之外,也就是许家老太太了,可老太太这几年来身体不好,少见外客,也不好贸然就去打扰。她父亲就给我写信,把她托给我了。”

来年就要选秀,以权家的身份,同宗人府打个招呼,安□一两个秀女,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可这个特地从东北老家包了一条专船送来,让太夫人惦记了小半年的权瑞婷,条件却平庸得几乎令人吃惊。她生得还算不错――如果说蕙娘的长相,那是两宫内难逢敌手,只有小牛美人同杨宁妃可以一拼的话,那么权瑞婷这样的美人,后宫中随手一捞,还是能捞出那么十几个的,勉强要夸的话,也就是一张圆脸,生得很有福气,是个富富态态的小美人了。

几百万两银子的进出,对一般人来说的确是很沉重的心理负担了,蕙娘却漫不经心的,“不要紧,到时候大不了,给他们就是了。银钱无大事,你就放心吧,这件事,我心里有数。”

“少夫人千金身份,这一声叔祖可不敢当。”李总柜一本正经——这是个很清矍的小老头儿,个子不高,浑身干巴巴的,哪儿都捏不出二两肉,一双眼小而亮,望七十岁的人了,看着还是那样精神。他也穿得很简朴,居然也就是一身青布道袍。“上回见面,您还梳着丫髻,在四爷膝边撒娇呢,这回就已经出门子啦!”

“这件事,你别和你哥哥开口。”她端出嫂子的架子,反过来叮咛雨娘,“归憩林就那么大点地儿,冲粹园还不至于连这个都容不下。活人不跟死人争嘛,以后等你到了夫家,渐渐地就明白这个道理了。越是这个时候,就越不好开口……”

说着,就细细地给蕙娘讲起了卧云院的事情:“自从巫山和那一位相继有了身子,福寿嫂就没有什么职司了,每日里只是在大少夫人身边凑趣而已。绿松想必也和主子提过了,她的心情并不算太好,想来,多年主仆,巫山这一胎,生儿子倒不如生女儿,生女儿倒不如不生——这个道理,她也是明白的。不过,巫山身边有问梅院派去的燕喜嬷嬷守着,连一口茶都是被人看着的,这一胎生不生,可不由她。”

见蕙娘不动,他便自己把她翻过来,又激蕙娘,“你这个样子,能不能见李掌柜?要不然,今年还是让你手底下那个女账房和他打打交道吧。”

她自然未敢询问只是躬身扶主子上轿您仔细别用岔了力——

也就只有她敢这么对蕙娘说话——也就只有在她跟前,蕙娘会说两句心底话了。

冲粹园的确算是‘一处地方’不过这一处地方大得胜过皇家园林从扶脉厅到甲一号乘轿子走得快那都还要近一刻钟这一来一回就吃个中饭对时间是极大的浪费权仲白一怔怎么从前你一个人用饭也未见如何倒似乎还挺自在的现在有雨娘陪你了你还要我回来——

权夫人是雨娘的亲妈多客气一句那是她做人的习惯权仲白心里难道还不清楚他略坚持了几句权夫人也就没了二话打发走了权仲白她又叫过雨娘来叮嘱了半日瑞雨都一一地应了她这才放下心来等晚上良国公回来吃饭权夫人便告诉他二房焦氏也有了身孕了听仲白说才是刚有了半个月这几个月我就不让她进城了

“她婆婆待她算不错?”权仲白哼了一声,“我早就说过,杨家内部恩怨纠缠,她婆婆可不是什么简单角色,第一个和许家世子夫人关系就不会太好,可他们家善久,心里挂念的最多的还是七姐,瑞云过去,第一个,和大姑子、婆婆的关系就难处。第二个,生儿育女压力也大……唉,木已成舟,都是不说了!你们心里,何曾念着儿女终生的适意呢?瞧见杨家上位机会大,可不就忙不迭结了亲了。∵∴”

见权仲白不给回应,她也就不搭理他,而是径自问焦梅。“二爷都有些迟疑,看来数额是高的,这一次稀释本金,按大爷、三爷的意思,各家要增资多少?”

陪嫁过来这十几房下人,有丫头们的亲戚,有家里儿女还小,因能干而入选的青年管事,也有蕙娘本身的关系户。廖奶公在焦家已经是荣养起来,很多年没有职司了,但老太爷既然把他一家跟着蕙娘陪过来,肯定是有用他的意思。过去几个月,丫头们还算有事忙,管事们却闲得慌,也就没人给他寻摸事情来管。到了香山之后,权仲白的张奶公又时常回冲粹园来服侍,蕙娘有些事是直接交待给他去做。如今张奶公南下去采买药材了,焦梅也去山西看账了,冲粹园的事,自然而然就归拢到了廖奶公手上,几个丫头们安排职司的时候,全都把他给跳过去了,默认他就是冲粹园的常务管家,可蕙娘一天没开口,廖奶公就一天没有以管家自居,什么事情,不是蕙娘交待给他做,他连问都不多过问。

不过,特地接她回来,一面也是把戏给做到十分,装模作样,也都要亲自安抚绿松几句,一面,蕙娘自然也是有事要交待她的。从前她大有希望晋位为通房的时候,有些话蕙娘不大高兴说,现在她要往管家娘子这条路走了,她倒又觉得能和绿松交待点心里话。“这半年间,我会尽量减少回府的次数,即使回府,恐怕也是在相公陪伴下,蜻蜓点水,住住就走。你在立雪院,也不必太活跃了,遇到什么事都不要牵涉得太深,多看多听,少开口。尤其是大嫂的孕事,你特别不要打听。”

#

“我不要坐。”蕙娘摆摆手,“那是病人坐的地方,不吉利。”

“我本来是坐产招夫嘛。”蕙娘说,两个人一道上岸,她垫着脚尖,按着权仲白的肩膀,要去解船顶绑着的气死风,偏偏人又矮点,踮着脚尖也够不到,“哎——你就不会帮我一把?”

权仲白忍不住道,“我有足够的理由不争,可我不觉得你有足够的理由争!”

一边说,一边两姐妹就回了厅里,文娘手还穿在姐姐臂弯里不肯放开,蕙娘瞥了她一眼,不禁噗嗤一笑,她难得柔情,将妹妹的一丝散发别进耳后,又顺带拨了拨文娘的耳环,低声道,“真是个傻姑娘……好啦,姐姐也想你,这成了吧?”

王辰便起来告辞,“您日理万机,对父亲还这样关心……”

焦阁老顿上一顿,见权仲白若有所思,不免微微一笑:以此人的眼力,真要运足了心思去品评蕙娘,如何品评不出来?只差在愿意不愿意,有没有这个心……就好比蕙娘,难道就真这样有眼无珠,看不出他的为人?这小儿女间恩恩怨怨情恨纠缠,当长辈的,能帮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双方心知肚明:大少夫人有喜,这消息瞒不过老爷子,老人家这哪里是不舒服,分明就是要见孙女面授机宜。权家人自然不可能不给他这个面子,蕙娘倒有几分赧然,“祖父年纪大了,行事就任性……”

字字句句,问得清蕙竟不能答,她一抿唇,要站起来拍桌子,可权仲白动作比她更快,他猛地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形投出长长的阴影,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我虽读书不多,这句话还是知道的。我就想问你,你是以为自己的手段有多高妙,可以将我摆布于股掌之间,永远都不露痕迹。还是以为我有多蠢笨,永远都不会觉察出一点不对,而是甘愿当你的一杆枪?”

权夫人听得频频点头好孩子仲白要是有你三分通情达理也就不至于闹成现在这个野性子了

居然是连爹都不叫了……

养个权仲白,一年收入几乎约等于零,支出却要这许多,蕙娘啼笑皆非,把账本掷到榻上,“要添了我,我们两个一年,能花他们全府上下一年的开销。我看,他要找个一般人家的娘子,一旦分家,不要几年,两个人好一起去喝西北风了。”

多么风轻云淡的人,当此也不禁懊恼得扇了自己一个嘴巴,“没想到就是在刺绣的时候出了事!”

一家人都笑了,蕙娘一边笑一边说,“就是绣嫁妆,也能到香山来绣嘛,风景好,手上活计就做得更快了,你同四弟什么时候想来了就来,反正也不怕没地儿住。”

“我早想问你了。”她轻声说,“那天在宗祠,‘吾家规矩、生者为大’,我只行了姐妹礼……你心里,没有不高兴呀?”

她顿了顿,又说,“冲粹园的样子,你也看到了,张奶公自己在家里还有别的管事,也是因为二房实在无人,才过来管管冲粹园,他终究还是要回去的。以姑爷的性子来说,冲粹园还得我帮着他管,这个人肯定不能是你,你还有好多别的事要做呢,须得是一个适合总务的人才……你回去酝酿一番,觉得谁好,便私底下告诉我知道。∵∴”

蕙娘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要做事就做到尽嘛

“作,丝作伐死宁额,郎中,”蕙娘回得比他还快,“倷哎丝看病的,哪诶尬啊伐晓得?”

“是暖房和凉房,”桂皮看了忙说,“种的是一些不适合京里随常气候的药材,少爷要研究药性用的。真正药园其实还在后山呢,那里周围都有高墙围着,羽林军把守,不然,这些年来早都被偷挖光了。”

绿松眉头顿时一跳,她的心跳,也不禁就跟着微微快了起来:姑娘做事,从来都不是一时兴起,没准眼下埋的伏笔,要到两三年后才应出来……

她的年纪,几乎是权季青的两倍,权季青同她说话,就像是同母亲说话一样自然而亲昵,“我哪里是偷溜出去呢,那天分明是姐夫找我有事,不信您问大姐。∵∴大哥要考我,我哪还有二话,这不是等着挨板子么!今晚我就上你们院子里去!”

权夫人和婆婆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笑了,太夫人轻描淡写。“那是人家的陪嫁丫头,去大厨房做厨娘,一天做这么七八个人的饭,从早忙到晚,不嫌累得慌?我看你还是厚着脸些,以后想吃特制的点心,你就往立雪院递个话,嫂子面子放在这,难道焦氏还能说不?”

“我听姑爷的。”她干脆地说。“诰命么,虚的,能不进宫正好。宫中风云诡谲,稍微一沾手,就很容易被卷进漩涡之中,眼下,我还没心思搅和这样的事。”

把丫头给打发走了,她舀着这荷包左右一看,也不禁啧啧连声:这一片乱针法绣成的平湖秋月,连她都能看出来,是难得的佳作。

桂皮立刻就软了下来,他精灵就精灵在这里:从来不和主子抬杠。

见权仲白充耳不闻继续吃他的芙蓉鸡片蕙娘有点发急了几个丫鬟互相使了使眼色也都退了下去:要练拳那肯定是身上干净了……在蕙娘身边做事听话不听音那可不行

孙夫人还要给权仲白磕头,权仲白又不好和她拉拉扯扯的,只好避到门边,“您再这样,我只有先告辞了!”

虽说家里大事,还是权夫人处理,但她也是有年纪的人了,平时家务小事,大多都交待给大儿媳去办,大少夫人这一问,问得很合乎身份,态度又热诚,权夫人和良国公看起来都很满意,蕙娘也很感激,“大嫂真是太体贴了……家里什么都挺好,我没什么不喜欢、不舒服的。”

大少夫人摇了摇头,她眼圈儿有点发热:权伯红虽说才具并不特出,但为人也算能干,家里交办的事情,从来没出过什么纰漏……可惜夫妻两个命都不好,摊上了这各有妖孽的三个弟弟不说,夫妻两人感情虽好,十多年来膝下犹虚,这一点才是最要命的。眼看权伯红明年就三十五了,虽说良国公也是三十岁上才有的长子,但那是他年轻时候南征北战,多少耽误了些。大房这个情况,哪里还用顾忌二少夫人?根本自己就要倒了……

听说是她自己炖的,蕙娘便下了调羹,绿松一边为她脱了绣鞋,轻轻地给她捏脚,一边细声道,“您的贵妃椅是陪来了,可这屋里地方小,还不知在哪收着呢。改日再慢慢地寻吧……”

蕙娘还有些迟疑时,良国公咳嗽了一声,“此乃吾家规矩,生者为大,焦氏不必多心。”

焦清蕙显然几乎从未处于劣势,权仲白疑心她是否一辈子都是如此高高在上,渀佛连看俗人一眼,都将污了她那高贵的做派。更不要说被人压在身下了……虽然是洞房花烛,但这位处处奇峰突出做派强势的大小姐,只怕是早就打定主意,要就着刚才那礀势,把自己给办了……眼下,她究竟是有些惊慌的,可更多的却还是浓厚的不服气。唉,她有多看不起自己,权仲白难道瞧不出来吗?

这得是缺心眼到什么地步,才会连婚礼怎么行都不明白,如是新人,也就算了,偏偏他是行过一次婚礼的,这都能出纰漏。‘你的脑子,究竟有多不好使?’她盼着她的眼能把这句话给说出来。

有着一句话,四太太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蕙娘从小言出必行,说一句是一句。这句话,就是要告诉四太太,即使是出嫁女,将来老太爷过世之后,她也能当成半个守灶女来用。

“公子贵姓大名?在下权仲白,”他毫不迟疑地报上了家门,“在杏林中也有些小小的名声,你虽是途中染病,但保养不慎病势已成,怕是要慎重些对待了。此地不便开药,如你在城内没有亲朋,可往我下处暂时落脚,不知公子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