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也就是玩上半天,大少夫人便没了下文。

权仲白为她想想,也觉得挺为难的,“就拖到年后,那时候正是你产期最后几个月,你哪里还有心思兼顾旁事?尤其我看你反应,算是比较强烈的了,到时候要是情绪有所波动,孩子出个差池,你找谁说理去?”

蕙娘今日,是格外留神打扮过的,不过总柜爷终日在钱眼里打滚,在他跟前炫耀富贵,纯属班门弄斧。而宜春票号能量多大,她自己心里也清楚——要在他跟前炫耀珍贵难得,也难免有借花献佛,献到了主人家跟前的尴尬。她没有穿戴什么富丽的首饰,甚至连平时随意戴着装饰的拔丝镯都没笼,只穿一件金茶夹真朱的小棉袄,海棠红绫裙,周身上下,也就是头顶一根琉璃簪子,算是一点装饰而已。她笑着亲自把李掌柜扶起来,“老叔祖这是要折我的福寿呢。”

蕙娘这个人,保留起来比谁都保留——可她要一直都虚情假意的,怎么和别人建立关系?没有关系,谁会为你办事,关键时刻拉你一把?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该敞开天窗的时候她也根本就不会犹豫。

白云很快就进屋子给蕙娘请安,“现在府里风声紧,卧云院的眼睛,看着绿松姐姐呢,她让我同您说一声,就不过来了……”

怀着孩子,性情大变的人有的是,现在开始害喜,多愁善感一点,也可以理解。∵∴权仲白比从前更容让蕙娘一点,“好好好,太阳太烈了,晒的。那你就侧过身来,别让太阳晒着你呗。”

她语调清浅心不在焉显然是有一点心事石英全程跟在主子身边只觉得这是再寻常不过的家居一景要说有什么不妥当也就是四少爷夸了少夫人一句……可说句实在话都是一家子多一句话少一句话似乎犯不着多心毕竟话说白了四少爷都还没有成家呢就是要和二房有什么利益上的冲突那也得等他成家生子了再说同二姑娘一样这都是戏台下坐着拍手的所差者只在叫好还是起哄而已要是连这样的人说出来的任何一句话都要往深里去想这日子可就趁早别过了

蕙娘一时,不免陷入沉吟,绿松看着她的脸色,她低沉地说,“奴婢也有所猜测……可不变应万变,您现在要思虑过甚,损伤胎气可就不好了。还是一心养胎,是您的,跑不掉。”

毕竟是有了孩子蕙娘的胆子比从前小了一点儿权仲白当晚回来和她一道吃晚饭的时候她就要求他以后还是尽量回来陪我吃中饭吧就在一处地方没必要还分开用饭

这回不过去等到来年她身子沉重更没有机会了权仲白却不这样看她平时也少个人说话再说身边的丫头能干着呢让雨娘过去也好一来她散散心二来也能陪陪嫂子

“你这话说得。”虽说权仲白体恤妹妹,权夫人自然开心,可她到底还是嗔怪地埋怨儿子。“好像云娘、雨娘不是出嫁,是卖身去做奴隶一样……云娘还不是一举得男?她婆婆待她也不错。”

雄黄年纪毕竟不大,在权仲白看来,她虽然不是糊涂人,可的确也涉世未深。知道自己不过是被打着的那张幌子,小姑娘是有点失落的,得到主子勉励,这才振作起精神来,给夫妇两个请过安,便退出了屋子。焦清蕙看了他一眼,眉眼一挑,似乎是在问他,“你还不走?”

她把廖奶公找来说话。

看其神色,似乎还对蕙娘有几分不满,嫌她小题大做……蕙娘对住绿松,真是脾气都要软上三分,她哭笑不得。∵∴“这可是关系你一辈子的大事,你就这么不上心?”

堂屋里的摆设,也就是取个身份,贵重虽贵重,可没有多少爱物,也算是很适合的考题了。蕙娘笼着手,站在门边看了一会,见其中面目平凡手脚利索者有之,神色娇憨面容俏丽者有之,便不禁微微一笑:这个石英,办起事来还真是滴水不漏。∵∴

正难得地胡思乱想,权仲白已经写完了一篇病案,他将纸头推到一边,扫了蕙娘一眼。“坐呀。”

就不告诉权仲白,难道神医想不出来?即使他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了,仍忍不住气血上涌,几乎冲鼻而出。∵∴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怎么搞的,从定亲到成亲,满打满算也就是两年,哪来的有年头?”

“这自然是想好了的。∵∴”焦清蕙挨着他坐下来,“你我二人最大的矛盾,两个人都心知肚明,我对世子位有意,而你却丝毫无意。我们两人都有足够的理由,恐怕谁也说服不了谁——”

如若今天要回冲粹园去,则差不多午后就要动身,时辰快到不说,二则将权仲白一个人丢在厅里也不像话,蕙娘叹了口气,她究竟是要比从前软和了——能对权仲白软些,她为什么不能对妹妹软些?“什么话,你心里不清楚呢?还要我说!”

老太爷又和王辰谈了几句安徽风光,得知他常年在福建耕读守业,也就是父亲往安徽赴任后,一家人这才在合肥团聚。他勉励王辰,“用心读,来年有你的结果。”

权仲白虽然还吃不准老爷子的用意,可他说的这许多话,简直是字字珠玑,将蕙娘的性子,十成里剖开了能有六成,他不知不觉,就听得住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成名已久,和焦家人来往多,焦清蕙对他的了解,毕竟是比较深的,可他对焦清蕙,所知那还真是寥寥无几。甚至连她吃住上的讲究,都只是模糊察觉出一些来,万不能同老爷子一样如数家珍。“吃上爱轻口,爱素淡,穿戴上不追求富丽,只寻求一个巧字,又要巧得恰到好处……她花钱从不手软,常说自己这一辈子,锻炼了多番本事,就是为了配得上自己要继承的富贵。可一个人如只能守着富贵,却不懂得享受富贵,那就太蠢啦……”

说着,自然有人过来抬她去卧云院,权夫人和蕙娘站着目送轿影消失在甬道尽头,两个人一道往拥晴院走,权夫人和蕙娘闲话家常,“你祖父来人送信,说是最近身子不大爽利,天热不思饮食。令仲白过去给他扶脉,我看,你们今晚就在家里住一晚上,明天你同姑爷一道回去——出门快三个月,老人家也想你了,回去探探亲也是好的。”

他越说声调越冷,怒气虽然含而不露、引而不发,但毕竟是藏在字里行间,隐隐约约地透出一点冰冷的红。“你还记得你当时怎么说的?对府里,二房两人是一体,我没瞧见你多把我看做一体,我只瞧见你骗走了我的消息,转头就去长辈跟前卖你的好,你哪里把我看做一体!”

表态时机又到蕙娘当然知道该怎么说男婚女嫁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这个身份的姑娘家哪还有例外的要不是——要不是姑爷婚前想要见我一面我还不是蒙着眼睛就嫁过来了家里人能说定这门亲自然是方方面面都给考虑得妥当了哪还有小辈置喙的份呢

“雨娘那性子,进了宫只会被吃得皮肉不剩。”权仲白冷冰冰地说。“她和云娘都不是按宫妃教养起来的,再说,她们身份太高了!国公嫡女,进宫就要封妃,到时候,我再给皇上看诊,就很不合适了。以国公的性子,哪会为了一颗棋子,失了另一枚极有用筹码?”

“这都还没算年年少爷出去义诊的花费。”石英看了看账,还说呢,“您也知道,只要少爷在京里,每年春秋如果爆发时疫,他一定免费熬药发汤,这个钱好像没听说官府补贴,一年想必也不老少银子,估计都从国公府那里走账。”

“祖传的手艺,不好丢了。∵∴”封锦面色沉重,“再说她家居无事常喊无聊,我就将纤秀坊几间分号给她打理,让她多少有些事做,也能练练手艺。”

一边说,一边投入母亲怀里,娇声央求,“娘,您也不罚他!”

两人大眼瞪小眼,又没话说了,可不知如何,气氛却轻松下来,要比一开始权仲白放下脸数落她时松快得多了。∵∴权仲白没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把玩着茶杯,倒是蕙娘,她有点好奇:这个人心里,一般是存不住事的,起码对她,他有不满都一定会表现出来,可……

“张弛有道,也不要太过分了。”蕙娘说,“连祖父都对他们以礼相待,你要是胡摆架子被我知道了,我是不依的。”

张奶公肯定没想到她居然对园子已经有了概念这么弯弯绕绕回环曲折地走了一天心里那张地图还是很清楚的他只好又折回来那处也无甚好看的少夫人日后想起来了再瞧一眼也就是了实不必这饭点前后的还要过去一来一回也好远呢

权仲白一翻白眼,要寻一句话来回她,又觉得骂人而为人听懂,实在不大好意思,思来想去半天,竟是一句吴语冒出来,他恶狠狠地,“作伐死倷呀!”

“你就贫嘴吧。”蕙娘又指了一处,“那这里就是药圃了?地方不大啊。”

“大家都过了一招,现在正是安心拼肚皮的时候。”蕙娘懒洋洋地说,“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我肯定是轻松的。倒是你,要忙起来了,我预备把你留在立雪院看家。”

权季青应了一声,他笑着要从大少夫人接酒壶,大少夫人偏拿在手上不放,笑道,“四弟,上回你哥哥要考你功课,你居然偷溜出去,累他空等半天,你不自罚三杯,我是不给你酒壶的。”

“那是藕好。”蕙娘笑着说了一句,对大少夫人的提议,并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望着长辈等她们发话。

他平时说话做事,真是率性得不得了,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这样的人固然风流潇洒,可也给人留下了难以信任的印象。唯独此时说起宫事,竟是胸有成竹,双眼神光闪闪:一望即知,心底是有分寸的。蕙娘心中,又惊又喜:权仲白要是真蠢成平时那个样子,世子之位即使不是无望,也要费极大的精神……难怪,难怪良国公夫妇为他说了自己。看来,他其实也不是不懂,真正的要紧关节上,还是拎得很清楚的。

这话一出口,连权瑞雨的丫鬟都知道厉害,她手里还抱着一条天水碧纱裙呢,听得都住了,见雨娘没收,便直给她打眼色,权瑞雨当没看见,沉吟片刻,她还是矜持地取过了荷包。“代我谢谢二嫂。”

“平时懒得和你计较,”他索性也就摆起了主子的架子,“你倒是把自己当块材料了,自作主张,兴头得很啊。”

她若无其事地伸了个懒腰今晚我也要早些睡明儿还起床练拳呢

权仲白也吓了一跳,他往外一闪,避开了孙夫人的跪拜,“您这是什么意思——快起来!再这样,我以后真不敢登门了!”

吃过早饭,蕙娘先到歇芳院给权夫人请了早安,再陪着她一道过拥晴院给太夫人问好——她时间拿捏得巧,大少夫人也就和她在歇芳院里见了一面,就得回自己院子里发落家事去了。就这么一面,她还问蕙娘,“在家里吃得还好,睡得还好?有什么不舒服、不喜欢的地方,你就只管说,能办能改的,立刻就办,立刻就改。”

她犹豫了一下,却没有拔脚动弹,换下家常衣服,而是弯下腰来,从后头轻轻地抱住了丈夫的腰,把脸埋到他肩上,多少有些委屈地咕哝了几声。权伯红反过手来,轻轻地拍着她腰侧。“怎么?小福寿又找你叨咕什么了?”

蕙娘接过了,却不就吃,而是扫了石墨一眼,石墨忙道,“因过了早饭时分,原来那些东西,怕少夫人不入口。小厨房又只夫人那里有设,夫人在拥晴院,我们也不敢随意滋扰拥晴院里的姐妹们。这是奴婢自己炖的银耳,您先填一填,一会到了中饭时分再吃正餐,倒更妥当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