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仲白有点不高兴,他闷不吭声的,不再和蕙娘搭腔了。蕙娘反而来撩他,“干嘛不说话?难道……又觉得我骄奢淫逸,不把钱当钱看?”

三十年间席卷全天下,将从前的钱庄打得落花流水毫无还手之力的票号,确切地说,就是三十年前,由焦家的钱,乔家的人,李掌柜的点子给创办出来的。一整套规章制度,都出自老掌柜的脑袋瓜,他分文没出,可稳稳占了五分干股,每年薪酬另算——就是这样优厚的待遇,历年来还有人不断开出天价,想把老掌柜的给挖过去呢。就是当年乔老太爷在的时候,宜春票号里的事,李总掌柜一发话,也就等于是敲砖钉脚,没有谁能提出半点不是。现在老太爷去了,乔家三兄弟分了股份,共同打理票号事务。∵∴总柜爷的态度就更举足轻重了:宜春在全国的一百多个大分号,掌柜的全是总柜爷一手提拔起来的高徒,他虽然只握了有五分干股,可说出话来,却比五成股的大股东还管用呢。

雨娘回味着蕙娘的话语,倒觉得挺有意思的,“可我冷眼瞧着,这一个多月来,二哥还时常去归憩林打个转呢。”

就摆明了要敲打、收拾巫山,别人又能奈她何?卧云院当家做主的媳妇不是别人,正是大少夫人,她还怀着大少爷的骨肉呢,这可是多年来的头胎……长辈们就是心里有所不满,可又能说什么?总不成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下人,和大少夫人翻脸吧?

“见一面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蕙娘虽没被吃这一招,但提到正事,也严肃了一点。“现在宜春的局面比较复杂,大爷和三爷联合在一起想要挤我,李掌柜手里的股份虽然不多,可用得好,说不定能扭转乾坤呢?好歹我也得让他摸摸我的底……唉,到时候少不得要借季青一用了。”

被这么一说雨娘自然要去瞧瞧她随口邀了蕙娘蕙娘却不能去权季青也不跟着客气他站在船头将雨娘接到舟中坐下雨娘心疼哥哥命船娘上来支浆两兄妹在舟中对坐从亭下慢慢滑进莲花荡里雨娘冲蕙娘轻轻招手权季青便也学着她的样子回过头来向她挥了挥袖子做可爱状

“换作是你,你能不操心吗?”她有几分自嘲,“你主子怕死得很,这一路走得实在是战战兢兢……虽说想要我命的人恐怕不少,但毕竟出手不出手,那是两回事……”

把人更想得坏一点达贞珠现在虽然躺在归憩林里可看权仲白的表现明显对亡妻情分很深对达家他也一直都是很关照的达家人怕是比谁都不想他续弦这么多年的老牌世家了就算一时失意谁知道有没有藏着什么后手……

大房、二房接连传出好消息良国公也是高兴的好嘛她倒是挺旺夫家的这一过门就连着带了三个喜讯就让她在香山好生养胎那边环境好又清静今年过年他们要是愿意都可以不必回来过了

权夫人叹了口气,“这话,你该直接和你爹说的,这么大的事,你往我身上一推――还不是看我好说话?”

“三百万两。”焦梅面色凝重,缓缓地道,“大爷的意思,今年底现银交割,重划份子。现在三爷似乎是站在大爷这边,二爷还在犹豫。”

这一次,孔雀面上一红,却没有做声,蕙娘心中一动,倒有些吃惊,“怎么,你——”

绿松瞳仁一缩:从前喊‘权仲白’,至多客气一点,喊‘姑爷’,现在,姑娘口中竟带出‘相公’了……

可以自己这批丫头的年纪来说,要等到那一天,怕是就熬得久了点……可抬举可不抬举,就得看男女主人的心意了。绿松被留在立雪院,第一个最羡慕的人就是孔雀,可她是不敢和绿松争的,她没那个本事。可现在,看少夫人的意思,是要由着姑爷自己挑……

“你也有如此讲究的一面?”权仲白有点吃惊,“还当你百无禁忌呢,原来也这么怕死。”

“你怎么忽然又多了一个先生!”权仲白几乎是用喊的了,不如此,他无法发泄自己的心情,“她要这个尺寸干嘛?这种东西,你也好随便给人!”

他会开口,自然是已经不再狐疑摆谱,肯定了焦清蕙的诚意,这个狡猾多智的女儿家有点得意,也有点开心,她笑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有巨富,你有绝技……相公你告诉我,我为什么没有足够的理由去争?”

文娘随意应了两声,看着满不在意——她更感兴趣的还是蕙娘的生活,“你和姐夫究竟怎么样了嘛,我瞧着你们是顶亲热的,可就是这么亲热,反而透了些假……在权家,受了气没有?”

说了一通气话,这才退出了屋子,祖孙两个目送他出了院子,一时都没有说话,还是老太爷先打破了沉寂,“你看着怎么样?”

这是直接在和老爷子沟通世子位的事了……老爷子呵呵笑,“你们小夫妻之间,有话就直说嘛。我可不管这个,我就管你别被她给压得死死的。”

“这有什么。”权夫人笑着拍了拍蕙娘的肩膀,“你也要加把劲了。∵∴”

原以为是个二愣子,没想到一旦认真起来,真是句句都犀利。一下倒把蕙娘变得良心有亏似的,前后两次,她的确都是听了权仲白的消息,没有按权仲白的意思做事,尽管权仲白只知道一件,可这两件事倒都是她用了他,这一点,蕙娘并不否认。

蕙娘不肯和权夫人一起数落丈夫只是微微一笑权夫人见了心里更加喜欢又哄她几句将她给打发走了这才起身进了内室要良国公给她倒茶说了这半天口干舌燥的我要温些儿的别那样烫——

她本待蜻蜓点水,提提日后如何同本家往来的事,但见权仲白沉下脸去,便不再多说,而是软软地猜测,“这样看来,爹这一次之所以把消息看得这么重,真是为了给明年选秀铺铺路?”

正和石英计较着今后冲粹园走账的事,国公府又来人,‘请少夫人回府,有事商量。’

他这时候说任何一句话,都有人立刻照办,权仲白要的针也来了,他选了一针,见封姑娘头顶结了发髻一时竟解不开,便拿起剪子全剪掉了,也不顾一众丫头抽气,自己看准了百会穴,轻轻地刺了一针,又令人,“脱鞋刺涌泉,选粗针,半寸,艾炙。”

权瑞雨眼神一亮,可看了母亲一眼,神色又黯然下来,她叹了口气,“要学的东西太多了,没空……”

见权仲白望着自己,若有所指,蕙娘有点不高兴,她一摊手,人倒又泼辣起来了,“看我干嘛,我要是和杨三姑娘一样有几个兄弟,我也一样去争,谁还要嫁你呀,难道我就没有别的心上人?就是你,争取来争取去,还不是没能争取不娶我吗?咱们一样烂锅配烂盖,都没能耐!”

一扭脸,又命雄黄,“去和你的姐姐妹妹们,也都说说,觉得谁适合干什么的,都能和我支一嘴,免得家里人背地里也催得着急。”

一号池、二号池蕙娘无话可说了她随意起了两个名字张奶公都一一记下回去就要找人勒石镌匾又带着她从桥上长廊逛到园子西北面在那处的甲七号高楼用了午饭蕙娘小睡了两个时辰起来体力回复便多半是徒步行走又将园内景色细细地赏玩了半日连后山都上去过瞧了一眼等夕阳西下时红霞满天时她对自己的这半片山头已经有了初步的认识

这下,权大夫真是连吃饭都吃不香了,他浑身都打了个哆嗦,好在天色暗,自己掩饰住了,只得瞪住蕙娘,有点狼狈,“你怎么连苏州话都会讲!”

“从大路这里再拐个弯,走上一段路,这些年来渐渐也有些人家了,做的多半都是在此排号等待的病人生意。”桂皮就和她介绍,“少爷说,其实真没钱,根本就到不了香山,这些人都是家境殷实见闻广博的,才能知道有少爷,知道有香山这一处地方。∵∴所以我们平时是不随便让人进园子的。少爷有了空闲,一天喊些号进来扶脉,开了药他们就不能在园子里呆着了。只有些病情稀奇古怪,必须动刀子、下凿子的,在这一处居住。”

极为难得的,她有一丝惶惑——这究竟是姑娘对她的试探,还是她真已经打定了主意……可以她对姑娘的了解,说真的,这可不像是个能容人的性子……

对于戏曲诗词,权贵人家的态度是很微妙的。男子汉大丈夫,那都是有正经事要做的,平日里沉溺于锦绣文章里,固然也是桩清雅的事,可太过沉迷,那就有无行文人的嫌疑了。女眷们呢,不能不懂,也不能太懂,不懂则俗,太懂则浮,雨娘这问得,蕙娘怎么答都是错,屋内气氛本来有少许尴尬,被四夫人这一席话才打过圆场。

蕙娘自然免不得再和大少夫人虚情假意一番,对这个结果,她是有点吃惊的。甚至对大少夫人主动开口,她都有些想不明白,不过,大少夫人一闪即逝的放松,倒是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顿了顿,本想话说到这里就尽了,但想到几次话里藏机,权仲白的反应都不大好,便索性说到尽头。“要担心这一点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再把荷包由里到外一翻,小姑娘喜上眉梢:这个乱针绣,没有锁边,内囊线头还在,一抽就松了……随意抽掉一两根线,自己在先生跟前细细地绣上了,谁能说那不是她做的?

“少爷您这又是怎么了……”桂皮一点都不怕他,还笑嘻嘻地卖好呢。“今儿中午,连我都闻见那香味了,真正是馋虫都给勾上来,您成天扶脉辛苦,这还不得吃得好点啊——”

蕙娘毕竟也还是要些脸皮的她等丫头们都退出去了这才轻轻地拍了拍桌子喂还要我说得更明白些你才懂啊

能问得这么明白,也实属不易了,权仲白忽发慈悲,他没有再拿架子。“您要担心的可不是东宫……这次我进去为娘娘针灸,本来小半日可以出宫,可娘娘足足有七天没有合过眼了,精神极度耗弱,居然出现幻觉,觉得四周有牛头马面来拿——”

话虽如此说,可等大少夫人回卧云院去了,权夫人带着蕙娘往拥晴院过去的时候,她还是主动提起来,“当着你大嫂,你未必好意思说的。可家里谁不知道,你在娘家,过的那是吃金喝银的日子。我们家虽然也算是中等人家,但和你娘家可比不得,要有什么觉得不舒服的,你就只管提,我也不会让你大嫂难堪,自然而然,寻个借口,也就给你办了。”

“没有的事,”权伯红笑了。“你也知道我,一用心就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小福寿走了?”

又见蕙娘腰肢僵硬,便说,“让萤石给您捏捏腰吧?”

蕙娘和权仲白便成了牵线木偶,先给族长行礼,再拜一代良靖公,一代代传承祖先拜了,再拜一排排宗房长辈的牌位,多年世族,到最后蕙娘手都要被香灰染红,这才拜到了上一代权仲白生母,元配陈夫人——也就是义宁怡顺大长公主之女,她也是权家宗房上一代唯一去世的长辈。∵∴蕙娘心中有些好奇:良国公承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他是三子,按年纪来说,上头两个哥哥只有更大的,这些年来,家里总有些生老病死的吧……可却全没体现在宗祠里,在上头还有太夫人的时候,这种事可并不太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