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苏不懂赵青河退而求进的策略,却想,识不出文征明的人也不是好买主,一个字不多说,走下亭去。

赵青河的声音,如一条清亮的河流,不冷不热,那般明爽,直直淌进夏苏心间,孤寂就不见了。

“花样真多。”看过几间正儿八经的画堂,热情消散之后的夏苏欢喜又起。

初雪白的面色闹红霞,眼睛澈珀,眸圈竟有些酒红色,溢火流焰。肩膀收窄了,双袖垂落,看不见原本那双漂亮的手。

能称得上画市,就有足够的场地供各家画商摆画,巧妙安排在不同的厢亭阁堂,客人赏景看画,若谈买卖,别家不闻不见,不伤和气。

男女之情,一见钟情,日久生情,不管什么情,他暂不放在心上。至于夏苏,他得承认,相处下来很舒服,很独立,很自我,很多秘密,稍稍留神就能看出她一身的孤寂痛楚,但对他的态度十分坦率,喜恶分明,同时也听得进道理,感觉可以投契。

他随即神情一本正经,“即便对我无意,好歹我待之真心,尸骨未寒,那位岑小姐却只顾赶路,连一个人手一块银子都腾不出来帮办后事,怎能不心凉?心凉之后,往事皆变得十分可笑,只当荒唐梦了一场。如今没了记忆最好,但就算以后想得起来,也不会再犯了浑。妹妹嘴硬心软,今后别再拿此事骂我,也别把岑小姐与我放到一起说。”

赵青河看在眼里,待赵子朔走远,对夏苏眯眸寒声,“我倒是没看出来,你还喜欢打抱不平。何必弯弯绕绕,直说有人陷害胡氏女娘就是。说不准赵子朔回心转意,非娶了胡氏女儿不可。那你即是二人的红娘,将来等赵子朔任了家主,你的好日子可就来了。”

赵六太太先吃惊她是赵青河妹妹的身份,但不像陈婆子立变态度,仍待她傲慢得很,闲话家常也懒,直说赵青河既然安然返家,租住赵府的银子就更该主动缴了,毕竟赵青河拿着赵府公中的月俸,补贴回赵府也是应该。

赵青河的脑海里浮现那间屋里的摆设,立刻找出来,“你说锦鸡捉蟋蟀那幅画?”他记得,却有何问题?

岑家得女,赵大老爷见岑雪敏长得伶俐漂亮,当场送了见面礼,还说要女娃娃将来当他长子的新娘,就跟订了娃娃亲一样。

“你……”怎么不早说!

夏苏一颗心吊到嗓子眼,不再看着对面,却盯住每一条光隙,只待影子不再掺入,就立刻出橱跑路。

随后老婆子又叽呱几十句。

一刻钟过去,老子终于发现奶娃不对劲,脖子上那颗脑袋晃什么晃?

秋雨停罢两日,夜市复闹,明街如昼。

而在车轱辘转起来之前,他好歹要确认那是夏苏,而不是喝迷了眼上错车的生人,或想要给他脑后一闷棍的乞丐贼偷。

赵青河一听,连连道了好几个妙字,“妹妹牵强附会的本事也是高段。”

“说事实而已,激你作什么?你说不说,看不看,与我有何好处?不过随便聊聊。”淡淡的表情,赵青河似乎表达着自己再真不过,就是眼底漆深,无人看得透。

周姓男子这时再看向赵青河,见他仪表堂堂北人气魄,问道,“在下周旭,是苏娘的叔叔,不知这位如何称呼?”

赵青河听得有点烦,将拍门的夏苏一把拉后,抬脚就把那片薄门板踹开了。

赵青河笑露白牙,忽而对着她的脖子吹了一口气。夏苏的皮肤份外白皙,他能立刻看到脖后浮起一片极细极短的淡黄绒毛。

更何况他变了,还绝不是变蠢,是一种盛气凌人自信自傲的变化,让她无法想象他死皮赖脸向彭氏讨银子的模样。

“哟,你怎么猜到有人主动勾引赵四郎?”泰婶终于由夏苏引导直奔至主题。

喝不醉的体质自有天生的,这位显然知道自己能喝,且除了那筷子菜,就一直没放下过酒杯。

赵青河手一顿,随即哈笑,“没错,赵青河不再是赵青河,是某个孤魂冤鬼,上了这具还存一口人气的身。我想想啊,我原本叫什么来着……”

小偷。

夏苏跳上八仙案,将画取下铺桌,又解开身上包袱,从一堆零碎中找出一盏拳头大小的玻璃灯,点亮后罩上小瓷屏。

夏苏了一会儿呆,将桌子拾掇完,仍未从震惊的心情中拔出来。

夕阳透过西窗,映入一屋子晚红,又飞快地消了暖意,渐渐昏沉。

不过,她还相信一句话,叫做“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夏苏这时的想法却落定,“吴老板可再加些银子么?”

“多谢夏姑娘夸赞。”

自古传下的名画无数,真迹难寻一二,愿意摆出供人观赏的收藏少之又少,更别说多数进了宫廷以及权势富贵之家。

吴其晗全瞅在眼里,但不说破,就拍拍身旁的座位,“来。”

关门声之后,她抬起眼,正与他相对相看。昨晚太惊,今日天光下,看仔细了,觉得他似乎有点不同。是原本白傻的表情不白傻,还是蠢哈哈的熊身板显矫健?明明还是斧刻下颌,刀片的眼,崖片的鼻梁——

“这么早会是谁?”家里不富裕,早饭却不马虎,泰婶今日摊拿手的煎饼,还有酒酿铺蛋,不忘关心夏苏,“身子没哪儿不舒服吧?”

“哦?有人?”那人嘴角微扬,冲胳膊下的脑袋瓜一乐,再抬头道,“这位姑娘,对——”不住?

呱!啪!咚!

刘四小姐,不,现在是夏姑娘了,慢腾腾坐直,“多谢夫人相助之恩,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您的。”

“万一凶手还在园子里。”不知道谁嘀咕。

“尸体能浮,天又凉,约摸已死了几日,绝不会是才发生的,而且未经验尸,谁也不好说是自杀他杀或意外,扣留客人并无意义。只要二爷开张今晚客人的名单,一个都别漏,让官差找得着人问话就行了。”赵青河头头是道,引众人目光汇聚,包括夏苏。

这对吴其晗是有利的建议,当下就吩咐人去办,又将亭子清空。

兴哥儿送完客人回来,情绪不好,“竟然有人胡说八道,说墨古斋的园子里死了人,二爷或有嫌疑。莫名其妙!”

赵青河与吴其晗一起立在亭外,闻言笑道,“无需理会。墨古斋是卖古董字画的地方,白日里客人们来来往往,而且还有几十个伙计掌事画师住着,怎么也轮不到吴二爷有嫌疑。”

吴其晗哈哈一笑,拍兴哥儿的脑袋,“再说,你家少爷有那么蠢吗?在自己的地盘杀一个认都不认识的清伎?”

一旁,夏苏默默不言。

吴其晗显然要借助赵青河的某种本事,车夫走不了,她留下来似无奈,其实却不然。

她想要留下来。

虽然没兴趣管闲事,夏苏脑里却并非神情上看起来的一片空白。

她不认识芷芳,那只是一个名字,一张脸,一道影,即便她曾去过芷芳的屋子,看过一幅很棒的画,两人之间原本也无法牵扯上什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