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苏本不想理会,但对他念得东西大不屑,声音粗嘎,也掩不住厌气,“算不上什么词,不过约人明晚子时私会合欢的情信罢了,如此露骨,真是——”

轻功再好,明光之下仍会露出形迹,而且赵子朔可不是赵青河,这位长子嫡孙的住所,园大屋大,回廊迭宇,曲桥荷塘,大概要备着成家立业开枝散叶,只因他尚未成亲,又专心读书,才不喜欢放太多人。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天经地义,即便亲如骨肉,得到一样东西,必要付出一样东西。如你来接我,是为了点心和新衣。”夏苏咬字虽慢,却无比清晰。

她在今晚行动和不行动之间犹豫再三,终让胆小占了上风,决定等上三日。

“我是摔成失忆,不是摔成傻子,虽然不记得过往人情和家里人事,反而从前读过的书都慢慢想起来了,生活仍可自理,道理还很分明。至于赵子朔房里的画,因是名家古画,属读书此类,所以记得。只是,所谓记得,也不过一个画面——赵子朔房间东墙挂着《岁寒三友》。仅此而已。”看夏苏愈来愈龟壳化的脸,他好心添问,“妹妹听不明白?”

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他分外珍惜,不过这会儿,先一致对外。

帘子一掀,有人当风立。

若不是她要腾出双手拍身上雨珠,他就不会留心她放到窗台上的卷轴,也不会随口问她是来展画的么。

这二楼有不看戏看街景的安静包间,也有冲着戏台,镂空雕画的屏风隔席。屏风要是下了帘,就看不见里面。夏苏不清楚吴其晗的喜好,也不慌张,贴在一根红柱下,想着有人会来找自己。

外面的妇人骂穷鬼花样多,倒也不疑,“今晚老太爷摆家宴,府里各家亲戚也请,一家可去三个。管事的,主事的,都算。你们别迟了。”

赵府三代之上,出过文渊阁大学士,赵老太爷的亲妹子入选为嫔,还生了皇子,皇子后封诚王爷。按大明律,赵老太爷要避政,才迁回苏州祖居,可是赵氏人脉广深,不在都城,影响力仍不弱。而今,第三代子弟无需再避嫌,两位较长的儿郎已是举人,就待明年大考。

门外一个人,再加胳膊圈下一颗脑袋。

轿子板震了震。

虽然可能迟了一日,刘府的人却再不敢懈怠半分,由三小姐主持大局,抬出父亲兄长的名号,请动京中城官朝官。各城门严密盯紧,设关卡,如通缉令般放画像,加重赏金,甚至调度大镇小县捕差,兵镇还提供人力,对出城的所有要道展开横扫搜索,扩至方圆百里。

“原来妹妹好酒量。”赵青河笑着再斟。

夏苏看不出赵青河一点不情愿,憋了好几日的话脱口而出,“你……不是摔没了记忆,而是鬼上身了吧?”

赵青河手一顿,随即哈笑,“没错,赵青河不再是赵青河,是某个孤魂冤鬼,上了这具还存一口人气的身。我想想啊,我原本叫什么来着……”

他原本希望自己早日想起过去,如今反而不想了。

这口气,却实在又是他。夏苏不笑,开始默默夹菜吃。

赵青河见自己的笑话逗不起笑,耸耸肩,也吃起菜来,却不沉默,“恭喜妹妹完工了。”

夏苏抬起头,嵌深的那对漂亮眼睛如宝石璀璨。

“看你今夜出屋伸腰拉胳膊,不似前几天躬个小老太的背,若非完工,怎会一派悠闲?”

还有,屋里熄了主亮的灯,她披衣而出,是吃完东西就要睡觉的感觉。

以她这几日天亮才睡下的习惯,突然改变,应该是因为她完成了《岁寒三友》,大概明早还会外出。

所以,他这是给她庆祝?夏苏张口,道,“我完工,跟你有什么干系?”怪哉。

“当然有干系。妹妹是咱家一根大梁柱,顺利完工的话,很快就有进项。有进项,就能开支。”赵青河笑声变嘿嘿嘿,“我想买书,笔要置新,还有纸……”

夏苏眼睛眨大,“赵大老爷不是让你担当府库护队,每月十五两银子?”

梁柱很重,她细胳膊细腿,顶不起来。

“我考虑再三,还是推了。”

“推了?”那个装腔作势,不用花力气,她都能干的职位,十五两如同天上掉下来的。

“推了。轮白日的班,肯定不行。轮晚班,我就没工夫做自己的事了。赵大老爷虽是一片好心,替我安排这份差事,我却不好意思白拿银子。”他现她的眼睛,和小耗子眼小乌龟眼相去甚远,多湛美。

这人现在说得是人话吗?她怎么听不太明白?

夏苏表情迷瞪,再喝一杯酒,慢慢问来,“白日里为何不行?”

“因为要睡觉啊。”

照她的作息标准看,这条理由算得充足,夏苏只好接着下一问,“晚上你有何事要忙?”

“先尽着你安排,你出门我出门,你作画的日子,我看书练武,也可能出去见见买家和书画商……”

“等等!什么叫先尽着我安排?”夏苏越来越糊涂,她对他改变作息毫无意见,但他跟她怎么能搅和到一起?

“泰伯跟我说,他同你说过了。”这姑娘善后的本事很次,厨艺也一般般,看来是个偏才,他不该对她的其他才艺期待过高。

赵青河再抬手,阻止夏苏开口,脸上无惊无奇,一副了然她要说什么的模样。

“泰伯说要给你找个跑腿送货的可靠人。我却这么想,钱财面前人心贪,等到知道不可靠,必然已损失了钱财。虽说可当买个教训,如果涉及大笔银两,还是可惜。再者,你做得事剑走偏锋,往小了说是摹画,往大了说,犯大明律,不能随意托付人,且普通老实可靠的人又难以应付刁钻买家。相较之下,吴其晗还不算真小人,都难打交道。今后你名气出去,找你的人一多,鬼神黑白各道都有。所以外人肯定行不通,只能是自己人。”

这回赵青河虽然说了一大段话,夏苏却很容易就听明白了。

泰伯跟她说起时,她没能及时说不行,心里却直觉不行。

不过,赵青河最后那句“只能是自己人”,让她心头一动。

当然,动归动,她谨慎不减,冷淡道,“我可以谁都不找。”

“那就只能任奸商抠门小气,你为二三十两银子叹血汗没白流,他们可是转手就翻了十倍百倍的利润,感慨赚钱太容易。”赵青河捏着白瓷杯,转啊转,目光仿佛完全倾注于流光溢彩的酒面,神情自得,“妹妹对我这兄长纵有千般无奈万般厌,但一家人就是一家人,已在一条船上,要沉一起沉。想想看,我若没回来,你会丢下泰伯泰婶,自己过好日子去?而今,我可以起誓,我既然回来了,该我担的,也绝不逊于你。即便是从前的我,可曾真丢下过这家的任何人?”

夏苏默答,没有。

哪怕和她相看就火冒三丈,赵青河答应她可以跟来苏州,就从不曾反悔过,口头出气也没有。

也许,正是他还有赤子之忱,她留了这么久。

夏苏不语,一口酒,再一口酒,动作和她平时走路一样,很慢。

赵青河虽然没有机会和夏苏说上话,但这几日经多方了解,拼拼凑凑,已能勾勒他过去的性情为人。

无需赘述,就是不爱用脑,乱讲义气,鲁莽行事,却非本质恶劣。

然而,一直拮据,再寄人篱下,这些不着调的毛病惹不着调的麻烦,确实会让人厌烦。

而重建失去的信任,比建立全新的信任难得多。

所以,他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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