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要把他放在火上烤啊。叶行远瞥了一眼盛本其,心中叹息,这读书人忘了天理正义,只知道耍这种小手段,怪不得有几分才气,偏偏十年都考不上童生。本心已歪,如之奈何?

这一群参拜城隍的学子以盛本其为,他表面上倒是客客气气,每与人相遇,必先拉着叶行远介绍。言语之中倒也对叶行远推崇备至,一众同行者也是随声附和,只大多数人的表演都没什么诚意。

他连考了几期,都未曾成功,一怒之下,竟是弃了读书人功名,自断天道,转而敬拜阴神,求得小吏之职,十几年来步步高升,如今也算得上是县中一号人物。

她骂也骂累了,正打算拂袖而去,口中还在不干不净地嘀咕,“原来是勾搭上了这种骚狐狸,怪不得连好亲事都不要了,真是伤风败俗的玩意儿!”

她寻思着叶翠芝到底他刘家的儿媳妇,心里肯定不甘心这么被赶回娘家,所以终究是想着回来的。这年头,哪有愿意被休的女子?哪有愿意与婆家公开撕破脸的女子?不怕被议论么?

打个比方来说,如果说考科举当官相当于前生现代社会的公务员,而且这公务员体系还相对公正廉明,只要考试出众就能入门,有实力有政绩就有升迁。何况有皇家天命体系庇佑,神通也是天命直接授予,不存在任何修行上的凶险。

这世界中礼教大防虽然不至于像历史上明清时那般严格,比如方才欧阳紫玉自我介绍时并不藏着名字,但还是些男女之别的规矩。到了举人这种社会阶层,家里大小姐平时不大可能这样随随便便在深山老林里晃荡。

片刻功夫,三三两两的散去不少,只剩七八个人在学堂中了。叶行远再次开口道:“好歹也是同窗一场,诸君今天真要与我比试么?”

因为清心圣音的反噬,俞秀才终于压制不住心里的闷气了——叶翠芝几句毒舌带来的闷气并没有消失,甚至严重影响到了俞秀才的心境,削弱了俞秀才的抵抗力,加重了反噬。

刚刚看俞秀才处置争执之事,算得上公正分明,自己这个请求只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俞秀才应当不至于为难吧?

他扶住了摇摇晃晃的叶翠芝,扬了扬休书,“姐夫,我如今再叫你一声姐夫,我且问你,你口口声声都是你爹说你娘说,那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叶行远也是异常兴奋,他急于验证,匆忙提笔,在半张空白的纸上又是一口气写了一段短文。

怎么会这样?明明已经凝聚了灵力,试图牵引天机了啊?为何还是毫无共鸣?叶行远心中疑惑,莫非是这并非原作,而是抄袭,所以才会被天机所排斥?

所以钱塾师虽然被说中心思,但没有半点愧疚,指了指落在地上的卷子,淡淡的说:“叶行远,事实分明,天机与你无缘,谁给你的胆量继续嘴硬?”

灵魂穿越前,他作为二十一世纪青年一代的梦-岛低血糖,导致眼前一片发蒙。没准当务之急不是读书,需要先把身体将养好才是正经。

这几句话盛本其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叶行远的诗做出来不行,就可以顺理成章将他打压。如果叶行远年轻气盛,说不定会真弃了县试回去读书;就算他脸皮厚还要再考,这名声也已经坏了。

无耻之尤!叶行远早料到此人会倚老卖老,但也料不到他能恶心到这个程度。就他一个十年都没考上的老蒙生,有什么资格来在他面前说三道四?

叶行远知道这时候万万不能示弱,不然不明的围观群众有了模糊的印象,说不定真认为自己学问不行,那自己想要摆脱这种形象可就难了,当即就出言反驳,“盛兄何出此言?我听闻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

我这诗,正是情动于中,所以能动人心魄,格律之属,岂能阻诗之自然?”

他这个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所谓不以词害意,诗的魅力在于语言和格律音节,但又不可拘泥于格律音节,再说他这三字体也并非无有格律,只是格律的变化而已。

盛本其理屈词穷,他知道叶行远的话没错,但打死也不能承认,只能强词夺理,“照你这么说,我随口说话,便可入诗?历代先贤订正音韵,谱定格律,都是在做白工了?”

叶行远当然不能被扣上这个帽子,“盛兄想是记差了,先贤诗律之中,本也有三言体例,如《国风》‘山有榛’、‘隰有苓’,《周颂》‘绥万邦’、‘屡丰年’等,我虽不肖,却也不敢逆了先贤,只是与盛兄路数有些不同罢了。”

盛本其面红耳赤,没想到叶行远还有这种杀手锏,三言体例生僻已极,数百年来就没有名篇流传下来,仓促之间他哪里能够记得?

“纵使如此!你这诗鬼气森森,总不见好,你须改过了吧!”彻底没有话讲,盛本其也只有红口白牙,咬死叶行远这诗不行,反正此时此地诗道权威就是他,他说不行,还有谁敢说行?

叶行远还真从未见过这等厚颜无耻之人,都到这份上了,还要死鸭子嘴硬又有何用?

“叶贤弟,盛兄说的不会错,他是诗道名家,连之前县尊大老爷都曾说好的,你毕竟年轻,还可多学几年。”有人赶紧上来假惺惺地劝说,言辞之中,却还是扣死了叶行远的诗不好。

一众围观群众到这时候还真有点迷糊了,这诗明明感觉是好的,但盛才子说不好,大概也有他的道理?

众人正迷蒙间,忽然只听咔啦一声脆响,香君冢上有一道白气升腾,直冲天际。

香君显灵了!

众人惊呼声中,鼻端传来一阵幽香,天降微雨,纷纷扬扬,只见白光之中朦朦胧胧有一个美貌的青衣女子睁开眼睛,对着叶行远躬身下拜。

“多谢叶公子赠诗。”声音悠远,不知从何处传来。

一众读书人瞠目结舌,不敢置信地瞧着叶行远,香君显灵,竟是为了叶行远的诗句!

传说中,香君死而有灵,与城隍并受香火,虽然不入城隍庙中,但亦有阴神之位格。她一生爱才,死后也是如一,据说若是有人在墓前做出好诗,能得香君之赞,墓前必有异象,此后便能妙笔生花,写文作诗的灵气都陡增几分。

历代文人过此处凭吊香君,大多都有诗词留下,不过传说中的显灵异象,数百年未闻一回!所以大家只当香君显灵是个传说,渐渐地也就不以为真了。

可是万万没想到,传说居然在今天显现了,香君显灵并不是传说,而是真有此事!

一干读书人,包括围观百姓无不目瞪口呆,震惊于不知该称为神迹还是鬼迹的显灵。难道叶行远的诗,当真好到这种程度?

“幽兰露,如啼眼”忽然又有歌声响起,环绕香君墓缕缕不绝,宛若天籁。

只显灵不够,居然还当场献歌!众人不免又一次震动了,今天真真不虚此行,竟然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数百年一见的盛景!

这绝世的音韵配上绝世的诗词,让人如痴如醉。只有盛本其目瞪口呆,像是被一盆凉水从头淋到了脚,牙齿打颤,浑身抖,再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刚刚才说叶行

远这诗不行,本以为本县之中读书人不会有人来驳他的面子,以此硬压叶行远一头,谁想到跳出来一个香君,竟是为了这诗又现形又唱歌,这是何等待遇?

香君之慧眼,举世皆知,都有许多流传下来的典故,而且几百年来不知听了多少祭吊诗词。她亲自认可的诗,还有谁敢说一个不好?

“西陵下,风吹雨。”女子的歌声悠然而绝,余音袅袅,绕梁三日。

她的身形也渐渐消失在空中,雨住云收,太阳又露出了脸,除了湿润的衣衫和面庞,并没有什么改变。

但在场之人,心中都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情感丰富的人不禁泪流满面,仿佛亲眼目睹了香君而凄凉的一生。

叶行远站在墓碑之前,感慨万分。他也没料到这诗居然能够惊动香君,想这才华满腹的美貌女子沦落风尘,却能够出污泥而不染,只可惜最后青春年少时还是为情而死,一生之中又能有几日畅快?

他原本还后悔拿出这诗引起太大的动静,但如今想来,此诗赠与香君,也不算是明珠暗投,能让她在九泉之下瞑目微笑,也算是完成了一桩大功德。

“我就说这诗不简单,只听叶贤弟吟诵一遍,我浑身就麻酥酥的,等香君再唱一遍,我更是连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忍不住鼻酸落泪。”一个落拓书生摇头晃脑,泪流满面,“恨不能早生三百年,抚慰香君平生!”

“香君之情操,我等早知,但叶贤弟这诗,借景喻情,情景交融,真真妙不可言。”香君都定了性,这些读书人也就回过味来,赞叹不绝。

有人说,“如今细细品味,只有三字一断,才能体现出那种幽冷孤寂的感觉,不然五字七字都少了特有的韵味。叶贤弟作诗不拘一格,信手拈来,年纪轻轻便能如此,日后必是诗道宗师啊!”

又有人说,“原本盛兄的诗出来,我等还觉得绝妙,如今与叶贤弟的诗一比,却如萤火之于皓月,实在只能算是凡人之作,与叶贤弟的凡神作,根本不可相提并论!”

这时候的舆论变得一边倒,盛本其几人只能呆若木鸡。正所谓,偷鸡不成蚀把米,终日大雁却被燕啄了眼。

更让盛本其痛苦的是,如果仅仅是技不如人输了一场也就罢了。但从今之后,只怕在县中文人眼中再不值一文,十年诗名,一朝而丧!

叶行远豁达的地拍了拍盛本其的肩膀,很诚恳的表达一下感谢。比什么不好,非要拉着他比诗词

其后叶行远飘然而去,不带走半分云彩。等众人回过神来,叶行远已经消失在城隍庙大门外了,此刻众人心中不约而同想道,本县出了一个不得了的人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