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行远想通了这一点,更加从容自在,人家要捧他抬轿子,他就安心坐着便是,这种众人趋附巴结的态度虽然明知是假的,但听着好话不绝于耳,也是一种享受。

黄典吏与欧阳举人当年本是好友,一同刻苦攻读,后来却因为一名女扮男装的女子反目成仇。传说是那女子扮成男人,上了县中公学,黄典吏与欧阳举人与她交好,也同时识破了她的女儿身。

“你说什么?”欧阳紫玉不想竟遇到这种无妄之灾,刚刚与凡人客气几句,便莫名其妙地被一个粗鄙乡下婆子骂了,大小姐剑仙的脾气就蹭蹭涌上来。

此时村尾刘家之中,刘公也在埋怨刘婆,“老婆子,你做这事,怎么不先与我讲一声?那叶行远眼见已经是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不说远的,这几年总能考下来一个童生,我们家又何苦得罪了他?

听欧阳紫玉的介绍就知道,修仙中不可预测的事情和难关太多了,而且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大道,鬼知道会遇到什么凶险?

这是举人老爷的千金?叶行远又回想起在俞秀才家的事情,登时记起来了。当日在晕倒前听到过这个女子的声音,而且这女子貌似扶了自己一把,其后却又松手,叫自己腹诽过一阵。

也可以理解,本来这名额就是叶行远的,结果横生波折又多了今天这出考试,看起来仿佛是大家都来哄抢属于叶行远的东西,难怪叶行远憋着气。

他眼眸之中一片苍茫,无悲无喜,虽然只是一刹那间,却仿佛高踞苍穹,阅纠间万物,沧海桑田。但是这感觉真的只有一刹那,随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连回味都回味不起来。

叶行远莫名其妙,他只是想要一点公平,怎么又成了不长进?虽然这个“公平”是对他有利的但无论怎么说,他也是昏迷了三天,算是大病初愈,给点缓冲的时间也是合情合理的请求啊。

不过先前还抱着叶行远读书上进,能提挈刘家的希望。但在今日,刘家人听说叶行远废了,彻底没有前程可言,甚至还可能成为拖累,便落井下石,急急忙忙逼着来休妻,早结束一日,便少一日拖累。

这怎么还是不行?叶行远心情陡然从高峰上跌落,颓然将纸卷掷开。然而此刻却见一滴灵光慢悠悠地从字迹之中渗出,缓缓滚落。

这世界的灵力加身,对读书人的禀赋确实有大大的提高,无论是运笔技法还是精气神的饱满度,都能够将自身的水平淋漓尽致表现。

故而叶行远仍然据理力争:“县试名额以上次社学岁考为准,定下就不可变,这就是规矩!若朝三暮四随意换人,那还有什么必要进行社学岁考?”

脑中记忆十分紊乱,像是需要整理和修复的书页,叶行远还需要时间慢慢吸收其中信息。但从这家中装饰和自身的衣着打扮来看,毫无疑问他是穿越了。

盛本其不知究底,只当他是害怕得不知所措,脸上的笑再也藏不住。心中揣摩前几天就已经做好,又请人修改过的诗句,洋洋得意,不断幻想着被众人吹捧的画面。

如果在这里,将叶行远的文名打压下去,那县中贵人总该满意了吧?县试案,舍他非谁?中了本县童生案,按照科举规矩,下一步秀才功名自然也手到擒来。

诗会冗长无聊的进行中,一众读书人在香君冢前念诗,或是慷慨激昂,或是缠绵悱恻,或是悲痛欲绝,倒是演得很卖力。可惜诗句本身质量也就那样,自娱自乐很有气氛,但让叶行远提不起什么兴致。

这当然也在盛本其意料之中——今天请来的人也都是挑过的,没有什么太出色的人物,以免节外生枝妨碍了自己。眼看即将轮到自己,还没有一诗能与他水平相当,更是骄矜。

等到十数人都作诗完毕,终于到了盛本其上场的时候,他装模作样地踱着方步走到墓前高台之上,团团作了一个四方揖,“诸君好诗,我已领略其中妙处,只觉齿颊留香。珠玉在前,再让我作诗,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了。”

他也深得以退为进的法门,这时候当然要装一下,让人逼一逼再献诗。叶行远也知道这台词必然要被他抢了,并不在意,反正一会儿肯定有托儿来求着盛本其作诗,否则这也没法下台。

果然立刻就有人大叫,“有盛兄在此,我们所作的哪里能算是诗?请盛兄莫要再谦虚,赶紧录下大作,莫让吾辈久等!”

听到台下一片附和之声,盛本其心中得意,偏还要装出一副不得已的模样,“既然诸君如此抬爱,在下只能献丑,只不过”

他顿了一顿,不怀好意的目光转向叶行远,“我们今日诗会,赞颂香君,已有十数诗之多,如此重叠下去,只怕为香君所不喜。

我寻思着,我与接下来的叶贤弟,都不用‘芳魂’‘红颜’‘薄命’等等俗词,翻出新意,或能博香君一笑?”

盛本其大包大揽地替叶行远做了决定,他心中早有腹稿,当然不怕,但叶行远这雏儿离了这些俗字,只怕是连一句诗都做不出来!

他转过头,期待瞧见叶行远惨白的脸色。

叶行远却依旧低着头,压根儿没在乎他说的这些。他要作诗,本就根本没想过要用这些字词,盛本其还想要用这个来刁难他,真真可笑。

瞧不见叶行远的反应,盛本其有些遗憾,不过听到台下读书人们的赞许欢呼之声,他已经颇为满意。

盛本其昂挺胸,接过纸笔,一边运气灵气挥毫,一边高声念诵:

“旧埋香处草离离,只有西陵夜月知。

词客情多来吊古,幽魂肠断看题诗。

沧桑几劫湖仍绿,千年梦尚疑。

谁信神山散花女,如今幽火对琉璃。”

他这七律在家中就不知道临摹了多少次,如今也是一气呵成,气韵连贯,方一念完,就传来一片叫好之声。

所谓矮子里面拔将军,与之前众人的作品相比,他确实立意更高,水准更佳,识货的读书人们赞赏不已。再加上底下托儿们的刻意欢呼,还引得不明真相围观群众都跟着一起叫好,更增盛本其的声势。

“叶贤弟,我抛砖引玉,接下来可就轮到你了!”盛本其在欢呼之中满面红光,转向身边的叶行远,言语之中已经多了压抑不住的挑衅之意。到了这时候,他已经不用掩饰,只需要等着瞧叶行远的笑话。

叶行远听完盛本其的诗,心中却只留下四个字“不过如此”的评价,更觉得拿自己的诗词去对付这种对手有些杀鸡用牛刀,不过狮子搏兔须尽全力,这香君诗会上压轴魁,他就毫不客气地收下了。

叶行远也不多废话,诗会以诗词论高下,言语本是无用之物。他上台从盛本其手中接过毛笔,扯过一张白纸,略一思索便即落笔,当然也不忘了运起灵气。

一落笔是三三六个字,“幽兰露,如啼眼”

他顿了一顿,口中吟诵,同时另起一行。

“这是三字诗头?”有人吃惊,以三字诗头开篇,多为古风诗篇,质朴浑厚,当今世上已经很少有人这么写。这叶行远居然不是老老实实写近体诗,还想玩什么花样?

盛本其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小子是知道自己诗词不行,所以想要哗众取宠,别走蹊径么?

这可没那么容易,古风格式变异,初学者更难掌控,说不得写出来的东西更不像样,到时候可要狠狠地嘲讽他一番。

但也有人沉静下来,皱眉思索,感觉到这六个字中蕴含的凄凉意味,竟是心有所感,仿佛有一股酸楚之意从胸中泛起。

叶行远压根儿不管台下的反应,他胸有成竹,并无丝毫犹豫,紧接着又吟出并写下了接下来的诗句: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佩。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除了第二联是五言,整诗四十六字竟然有六联是三字断句,这可是亘古未有之体例!其中大部分都纯为白描,言简意赅,并无一字提及情、魂,除了第一句之外,甚至没有提到“人”,却活生生将翘以盼的香君形象勾勒了出来。

叶行远一气写完这四十六字,轻轻搁下笔来,将诗卷在风中抖了一抖,信步走到香君墓前,轻抚诗词,叹息一声,缓缓投入燃烧的火盆之中。

嗤!火苗蹿起,词句化为青烟,袅袅上天,在空中盘旋,久久不去。

叶行远抬头注视着空中烟尘,良久不动。台下同样也是一片寂然,他们并不知道该怎么样判断这一诗。

大多数人现在还沉浸在这格律古怪的短诗带来的一种惆怅情绪之中,未曾反应过来。虽然看不懂格式,但总能体验到一种凄美迷离、孤独寂寞的感觉。

“这叶贤弟的字,倒是绝妙。”有人还咂摸不出诗的韵味,只能先赞叶行远的字。

叶行远原本书法的功底就极好,这一段时日临摹宇宙锋,得其刚健雄浑的笔意,水平更是大进,隐然已经有了自成一派的气势,假以时日,光这书法一道,他就必成大家。眼瞧他焚去诗稿,倒有不少人觉得可惜。

“只是这诗”最先说话的人左顾右盼,想等更权威的人先做出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