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秋端起杯酒,猛地喝下去,然后盯着登科说,二哥,答应我,替大哥办个体面的婚礼吧!

看完孙大人的信,陈世林骂道,他娘的,好话都让你老东西说尽了,老子还能说啥?权充恶人?这个恶人做就是千古,哪有权且之说?算了,既然是上令,下官只能服从,何去何从,自有公论。陈世林盘算下,便让人叫来乔书吏,两人关起门来,开始密谋。

狱卒吹灭了油灯,锁了牢门,牢房中顿时片黑暗。寒冷从四面八方袭来,让牢内的人们颤抖不止。登高从草铺中『摸』出火镰,又『摸』出几根小树枝,打着火,小心翼翼地点着。堆细弱的火苗儿慢慢地烧起来,在黑暗中传递着丝光亮和热度。大家围着这堆算不上火的火儿,互相看看,忽然高兴起来。刘坤说,想不到,我们又在这里见面了,真有趣儿。谭福民说,这也叫有趣呀?这是什么地方?你看看,和鬼门关有什么区别?刘坤说,到处都是天堂,还革命干什么?革命就是为了消灭这些人间地狱,登高,你说对不对?登高说,对,刘坤说得对。我们不能这样束手待毙,我们还要革命,还要同他们作斗争。谭福民来了精神,神秘地说,我们什么时候越狱?刚才我看到了个亲戚,他在牢里当狱卒,只要给他笔钱,他准能放我们走。登高赶紧制止谭福民,轻声说,这样的关系不能暴『露』,我们以后用得着。谭福民吐了吐舌头,表示明白。登高说,清『政府』对我们定会严加看管,想越狱并不现实,但我们可以利用他们的贪婪与腐败,在狱中继续做工作。闫二辣从隔壁『插』话说,我们做什么工作,登高你就吩咐吧,我们都听你的。登高看看黑暗中的闫二辣,信心百倍地说,好,我们接下来,要办张报纸,大力宣传革命道理,这段时间,那些官员或者观望,或者忙着贪污,时还不会顾及我们,这样,我们就有了时间。刘坤说,我们也不会办报啊,这可愁死我了。登高说,放心,明天知秋进来,切都有了。

大车吱吱嘎嘎地走上新生庄外的大路,时辰尚早,显得十分寂静。刚刚下了雪,四周片银白。鲁氏竟然有些伤感,没来由的,不知名的伤感。她觉得新生就是她的亲戚家,她来了些时日,住久了,要离开了。只是不知道这次她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要去多久,只知道越走越远,越走越冷。鲁氏的心也随着马车的移动而移动。她心里有个青萝卜,根在新生庄里,现在,有股力量正把这个萝卜慢慢地拔出来,让脆弱的根须『裸』『露』在冰冷的寒风之下。这个萝卜眼见活不成了,就要冻成冰疙瘩,想到如此悲惨的结局,鲁氏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鲁氏知道,悲惨的不止是她自个儿,就在昨天,守本管家忽然死了。这个老东西在叶家辛苦了辈子,没听说有什么病,傍晌午,还看到他坐在桂树下和来宝说话,到天黑时,来宝跑来说,守本死了。鲁氏吓了跳。好好的怎么死了呢?想着守本生都在叶家度过,没有功劳都有苦劳,鲁氏便抹起了眼泪。鲁氏哭了阵,又觉得没什么好伤心的,人总有死,守本七十六岁了,已不算短命。要是这次救不出登高,她恐怕也难逃劫。

看华夏大地,尸横遍野,

登高先让厨房做了饭,然后陪着井改子喝了几盅酒。登高觉得井改子倒是着妙棋,如此运用得法,可以牵制登科。登高说,改子,你是不是想拿回田家庄那笔钱?井改子说,我还想收回田家庄那颗心,登科是我的男人,不能让桂珠儿分享。登高说,这样吧,吃完了饭,我陪你到田家庄去趟,看看有没有办法解决这事儿。井改子赶紧给登高倒酒,嘴里连串地说,大哥大哥,你真是好人,我就知道,叶家的事,只有你能主持公道。

六岁红上了台阶,推门进去。室内摆设整洁,股明显的脂粉气迎面扑来。六岁红轻咳声,走到正屋的八仙桌前。里屋门开了,陈冰如走出来,望着六岁红笑了笑。

闲暇时,卢大头经常与栾劲谈话,卢大头坦言,如果没有登高,他不会同情革命,更不会随着登高走进革命队伍。当初绑了登科,准备大赚笔时,他意外地遇到了登高。这个西装革履的白面书生,出人意料地让他佩服,甚至让他敬仰。他听完登高的番慷慨陈词,竟然做出个连他自个儿也不相信的决定:放人。不但放了说客登高和冒充日本军官的和尚,还把肉票本人也并放掉。最让青龙潭的人看不懂的是,他还赠送给登高百个龙洋。做了贴本生意,不但没让他沮丧,还让他高兴了很长阵子。起初,卢大头以为这是他和登高的缘分,后来他才想明白,这是他内心的向往。他并不是生来就是土匪,而是个向往公平的良民。可是,放眼天下,已无公平可言,这才随着远房叔父,上山为匪。既然做了匪,就要尽到土匪的本分。所以,卢大头向以凶残著名。

陈冰如的好心情顿时扫而光,仇恨再次充满了内心。陈冰如想,好啊,越来越有夫妻相了,想事情都能不谋而合。我让你们美,要不了多久,我就让你们到阴曹地府去写戏去演戏,到时候,我看你们还有没有夫妻相?心里想得狠,嘴上却说,六岁红这个主意好,你看我怎么没想到这层?哎呀,和六岁红比,我真是太笨了。六岁红说,可不敢和我比,我只是个戏子,没有地位的人。陈冰如暗想,呀,你也知道自个儿是个戏子,那你还在登高面前臭美什么?还不快点儿滚蛋?表面上看,你是在帮他,实际上,你是往鬼门关里推他。你知道不知道?官府的鬼头大刀已经悬在登高的头顶了,说不定哪时,就会挟风带电地落下来!陈冰如可不想在六岁红面前服软,她夹枪带棒地说,你站在台上嗓子,能把全诸城的男人都招来,我就是喊破喉咙,也得有人听啊。六岁红反唇相讥道,人和人不同,我卖唱,你可以卖点儿别的,实在不行,你往台下扔银子,十年清知县,也得九万雪花银吧?陈冰如脸上有些挂不住,嘴上开始不留德了。陈冰如说,命,谁也没办法,要不人怎么分三六九等呢。登高嗅出两人之间的火『药』味儿,马上和稀泥说,哎哎,你们俩别闹了,六岁红,你把闫二辣夫妻俩找来,既然要研究,人越多越好,快点儿。六岁红出去了。陈冰如不甘寂寞地说,登高,我干点儿什么呀?登高不在意地说,你到灶房去提壶开水,会儿大家要喝。陈冰如愣住了,不由自主地说,什么?让我端茶倒水啊?

知秋的心思稍定,对卢大头说,卢寨主,让你见笑了。卢大头说,知秋小姐,没事儿,这种事谁遇到都会烦恼的。你看,前边就是旺兴了,你自个儿进去,不会再有危险了。我看你进了村子,再离开,好吧?知秋说,卢寨主,已经到村口了,你是不是进去见见我大哥?卢大头说,不行,眼下局势非常,我不能给官府留下口实,万官府说你哥通匪,事情就难办了。知秋想想也对,便冲卢大头福了福说,卢寨主,谢谢你护送我夜,后会有期。卢大头笑笑,也抱拳相敬。卢大头说,知秋小姐,今晚的事,可慢慢告诉大少爷,且不可声张,以免扰『乱』军心。知秋说,我知道,我先走了。

客栈高掌柜已经看到了叶福清从车上下来,但他还是闷着头,啪啪地拨弄着算盘,就像没看见叶福清样。叶福清说,老高,你忙什么呢?高掌柜说,不忙什么,盘盘账。叶福清有些光火,他不相信高掌柜听不出来人是谁。这个混蛋,这是犯的哪路邪?叶福清说,高玉宝,你连规矩也不懂了吗?高掌柜这才抬起头,不冷不热地说,叶福清,你到我们陈家的铺子里嚷嚷什么?这是你撒野的地方吗?叶福清愣住了,什么?他拉住高掌柜的胳膊大声质问,你说什么?你说这是陈家的铺子?高掌柜甩开叶福清的手,还是不紧不慢地说,怎么,你家的两个少爷没对你说吗?他们伙着把这个铺子给卖了,对了,顺便告诉你声,你在诸城所有的铺子,都被二少爷卖了,你再也不是东家了,你现在就是个顾客,顾客你不会不懂吧?高掌柜回头看看店伙,店伙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叶福清听了这话,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黑,便栽倒在地。

登科没在诸城久留,而是星夜去了田家庄。桂珠儿的屋里,灯如豆,光焰飘摇。桂珠儿眼睛却亮亮的,脸『色』也润润的,她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长久的期待就要变成现实,让她喘气都有些急促。这些天,桂珠儿忽然有了个发现,她发现自个儿是活着的,是实实在在地活着的。她有了很多想法,想穿新衣裳,想吃好东西,想多干活儿,想把自个儿的小脸儿弄得细皮嫩肉,原因只有个,就是为了让登科再来时能好好亲亲这个世界永远不是女人的,女人就是女人,女人不可能独打天下。只有与男人联成体,女人才能像朵芍『药』花,在男人的眼睛里艳艳地开放。桂珠儿直有这种想法,可是,先前的男人不帮她做主,在外面死赌滥嫖,光是赌和嫖也算了,还要回来杀妻!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真的就不让老实人活下去了吗?还算是老天有眼,那个死鬼遇到了登科,对狗男女都暴死在登科的铁拳之下。登科显然是老天派下来的救星。为这个,桂珠儿即便是结草衔环粉身碎骨,也要全力报答登科。

尽管事先猜到叶少爷可能是革命党,却没想到,叶少爷不躲不避,承认得嘎巴溜溜儿脆。这是杀头甚至灭族的重罪,他怎么就敢光明正大地承认呢?不消说,是无畏,是置生死于度外了。当然,还有种解释,就是叶少爷没拿自个儿当外人,完全信任了她。

登高望望高远的天空,信心下子就回到了头脑之中。闫二辣也许只是时冲动,觉醒来,她会重新回到麻木不仁的国人当中,继续看她的西洋景。可是,能让个农村女文盲有了革命的冲动,也是不小的成功。毕竟有人要革命了,毕竟有农村人且还是个女人要革命了。那么男人呢?那些乡村和城镇里的男人呢?那些有定文化和见识的城市男人呢?他们很可能是商人,也可能是士绅,还可能是官兵,甚至是现任的州县正官,说不定还能有抚台大人革命形势如同顽石入水,涟漪正在逐步扩大。革命又像在蒸馒头,随着火势增强,馒头正在由生变熟,由小变大!凡事都有个过程,都有个变化,登高相信,这个变化是他渴望的变化,是喜人的变化,是胜利的变化。

想到下晌要和陈冰如谈判,登科的脚步便加快了。

陈冰如并不走过去,只是静静地等在旁边。稍顷,父亲在乔书吏的陪同下,乘顶轻便轿子缓缓而来。陈冰如上前福了福,轻声叫道,爹。

素有凌云志,洒血驱蛮夷。

茶馆掌柜进来,为登高和知秋换了茶,悄悄地退出去。登高轻轻掀开门帘,看了看外面的动静,提醒知秋说,妹子,小声点儿,小心人家听见,会惹官司的。

登高绕过娘,步跨过门槛,没想到鲁氏从身后扑上来,揪住了他的衣襟。鲁氏说,你现在不是叶家的少爷了,你给我出去。登高说,娘,我饿了,你让我回家吃口饭。鲁氏说,得了,我有饭宁可喂狗,狗还会看家护院,你吃饱了饭却要卖我的铺子,我凭什么给你吃饭?登高笑眯眯地解开鲁氏的手,刚要跑进去,不料鲁氏叫来了长工来宝和何黑子。鲁氏两手叉着腰,大声向两个家人下令:你们把这个人给我轰出去。

登高再行试探说,日本人说中国是东亚病夫,我们的朝廷病体沉重,病入膏肓,他们声称,中国再不改变现状,怕是要亡国了。陈冰如不解地摇摇头说,这个我不懂,那是朝廷的事,叶公子,我劝你也少谈这些,不要给自个儿找麻烦。登高故作深沉地说,男人还是要关心国事,有机会,我还要报效国家呢。陈冰如点头称是,说叶公子日后定是国家的栋梁。

听了这番话,登高很感动。望着陈冰如那张俊俏的脸庞,他的心里忽然升腾起股柔情。有那么阵子,登高似乎有些彷徨了,他真想马上放弃革命主张,动用切财力,想办法争得陈小姐的芳心,促成桩美好的婚姻。与陈冰如生活在起,郎才女貌,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无疑会十分美满。

来宝不作声了。来宝舍不得这些钱。瞧这些银元,个个都亮闪闪的,拿在嘴边吹口气儿,准保铮铮儿响。要不,跟大少爷说说,把这笔钱给我?来宝刚这么想,登科就说,大哥,要不,把这笔钱给井改子吧,为了我,她让那几个土匪打得半死。

那天,叶家大院的厚板门直开着,站在门外,和尚能看到院子里棵高大的枣树。初秋时节,枣树果实累累,枝杈沉重。只黄狗懒散地趴在影壁下,看都不看和尚眼。几只母鸡悠闲地在门边寻食,大概觉得和尚的光头不好玩,就咯咯叫着,信步离开。和尚再次念佛,声音比前次大了倍。可是叶家门里仍是静悄悄的,就连刚才那几只鸡也不见了。

知秋觉得黎嫂像变了个人,便再也不和她说什么,见了面,连个招呼也懒得跟黎嫂打。黎嫂在这方面却表现得十分宽容,知秋无礼,她反而笑容满面,和知秋有说有笑,知秋满腹狐疑,刚要缓和与黎嫂的关系,可黎嫂却找个理由翻脸,把知秋训得佛出世,二佛涅槃。知秋望着黎嫂生硬的背影,咬着牙骂道,疯子!母老虎!

知秋的耐力不知不觉地增长了,个月下来,她不但没有倦意,还能蹦蹦跳跳地帮厨房打扫卫生。黎嫂看了,不觉面『露』喜『色』。

接下来的个月,黎嫂与知秋的交谈又转回正常。黎嫂又似先前那般和蔼可亲,每天都和知秋聊很多事情。知秋慢慢发现,黎嫂聊的事情,件件都和她的工作有关。除了保密,就是随机应变,再就是脱身逃逸。知秋明白了,原来黎嫂还在给她上课,只不过,为了抵消她的消极情绪,黎嫂巧妙地改变了授课方法。那段时间,知秋很高兴,她不停地和黎嫂讲登高,讲六岁红,讲旺兴的切。当然,知秋偶尔也会讲到登科和陈冰如,讲到他们时,知秋的表情就不自然,仿佛做坏事的人不是登科,而是她自个儿。黎嫂也不说什么,只是叹息声,然后该干吗干吗。

然而好景不长,过了没几天,黎嫂又变得喜怒无常,稍不满意就大声训斥,有时甚至还会辱骂几句。知秋搞不清黎嫂的用意,只好默默地忍着。原想黎嫂过几天就会恢复情绪,不想,黎嫂却变本加厉,越来越凶。知秋终于忍不住了,跑到胡汉民的办公室,毫不客气地告了黎嫂状。回来的时候,胡汉民让知秋给黎嫂带了个口信儿,这让知秋十分兴奋。好啊,胡汉民召见黎嫂了,知秋幸灾乐祸地想,这回黎嫂有得受了,看胡汉民的架势,定会狠狠地训黎嫂通。知秋得意地回到住处,几乎是憋着笑对黎嫂说,胡先生叫你。黎嫂意外地看着知秋,赶紧放下手中的事情,出去了。

稍顷,黎嫂回来,脸上居然没有任何表情,看到知秋的时候,也没有异样。黎嫂走到知秋面前,甚至还笑了下。知秋也想笑,可她的笑还在酝酿之中时,黎嫂忽然狠狠地打了知秋个耳光。

知秋捂着脸,眼睛里流动着愤怒与不解。她带着哭腔质问黎嫂,为什么打人?黎嫂平静地说,知秋,既然你问到这个问题了,我就告诉你,你给我记好了。作为个革命者,特别是个革命特工,你不能有任何节外生枝的举动,像这种小儿科的告状行为,如果是实战状态,会轻易要了你的命。特工原则是无事,无事,再无事。你没有任何惹人注意的地方,你平凡得几乎不存在,不会进入任何人的视线,只有这样,才能在别人的眼皮底下做你想做的事情,明白了没有?知秋含着眼泪,慢慢地点头。黎嫂说,明白你就别干这些下三滥的事情,我不想再看到第二次。知秋说,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黎嫂说,我姑且信你次,去,到厨房烧饭去。

烧饭担水劈柴,数不清的杂活,让知秋累到了极点。每天上床后,睡得叫不醒。有天吃早饭,黎嫂问起夜里的雷声,几个厨娘都说得绘声绘『色』,只有知秋瞪着『迷』茫的眼睛,全然不知。

不过,知秋真切地感觉到了自个儿的进步,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现在伸手就能做到。有天,外面拉进来车粮食,可是院子里没有别人,知秋便走出来,帮着老厨娘抬粮袋。口气把五袋大米抬进仓库,大气都不喘。老厨娘赞许地说,知秋姑娘,你比来的时候可壮多了。知秋便想,既然身体强壮了,那我是不是可以练练武术,这对日后的工作将有更大的好处。

知秋在黎嫂打南拳时,提出了想学武术的想法。原以为黎嫂会支持,不料黎嫂板着脸说,你学武术没用。知秋有些急,拦住黎嫂质问为什么。黎嫂说,你说为什么?与其学武,为什么不把你手中的枪练好?黎嫂拔出知秋的佩枪,举到眼前瞄着,冷冷地说,十年苦功,不如颗子弹,这也不懂?知秋恍然大悟地拍脑袋,羞赧地笑了。黎嫂慢慢地收拳平身,对知秋说,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跟踪与反跟踪,化妆术与随机应变,还有情景设计与导演这些学问,可以直接决定你的行动成败,你要有所准备,学这些,比强身健体可难多了。知秋不以为然地笑说,有什么难的?你们学得会,我也能。

登科站在府前街的布告栏前,目光变得散『乱』,头脑也片空白。他面前,是张打着红勾的布告,赫然写着大哥叶登高的名字以及犯由:朝廷重犯叶登高,于早年参加革命党,并潜回诸城组织实施谋反活动,叶犯在本县旺兴村建立谋逆基地,笼络批乡野暴民,宣教作『乱』,策划民变,其罪当诛,故,按大清律,判该犯斩立决。同犯六岁红罪行巨大,且死不悔改,按大清律,同判斩立决。以上两犯谋逆朝廷,罪行难赦,并斩以儆世人,本县特令居民以此为鉴,特此公布!

登科看着看着,叶登高三个字,忽然变成了大哥的脸庞,直盯着他,目光中的冷气,可以贯穿骨髓。登科的心头流过丝恐惧,俨若根烧红的铁条当胸『插』过,那种灼痛,让他全身战栗。

登科开始愤恨,恨自个儿贪,恨陈冰如坏,恨陈世林滑,更恨这个朝廷腐败无能。如果大清朝也能像日本那样强盛,大哥断不会放弃大好的前程,闹什么鬼革命。这下好,大清朝还是大清朝,大哥却不再是大哥,变成了黄土掊。大哥呀,你好好的出什么头呀?你闹革命,闹没了财产,闹丢了『性』命,不但害己,也害得兄弟反目,家破人亡。这是革命吗?这明明是玩命嘛!还有陈冰如那个臭女人,好则爱,不好则害。要不是她投怀送抱地跑到麻风村检举了和尚,我叶登科怎么会对亲妹夫下手?和尚已经得到了父母的首肯,也许过了年,就会跟知秋拜堂成亲。这下好,妹夫没当成,先做了断头鬼。知秋这辈子不可能原谅我这个二哥了,她将与我势不两立。还有陈世林那个老小子,更不是好东西,为了头上的乌纱帽,为了闺女的己私利,他竟然上下其手,太极加八卦,把个两面派玩得风生水起,到底把大哥玩上了黄泉路,最后,他心安理得地出纸布告,杀兄的罪名老子担着,他只落得个朝廷嘉奖,天下的好事都让他人占了。他娘的!这不是耍人吗?

不不不,登科暗暗地说,想耍我可没那么容易,我要让你们陈家父女付出双倍的代价,不让你们倾家『荡』产,老子誓不为人。

看完了布告,登科去了榆树街的府绸铺子。细算起来,登科已经有大半年没来过府绸铺子了,忙,整天忙,忙得他自个儿都不知道在忙什么了。大半年下来,府绸铺子铺面扩大了三倍,门前的老榆树也被砍掉,栽上了几株香樟树。这种树,据说来自于江南。外地的树比本地的树有种,到了深冬时节,树叶子还是绿的,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抢眼。门上换了新牌匾,上书六个簇新的红『色』大字,杂货府绸花布。设计者显然故意忽略了东洋二字,足见其匠心独运。

登科走进府绸铺子,粗声粗气地叫道,王掌柜在吗?个小伙计迎上来,见登科气宇不凡,便殷勤地问,这位爷,你想要点儿什么?登科叉开五指,劈头就是个漏风巴掌,只掌,就把小伙计打趴在地。登科飞起脚,把火炉上的茶壶踢到柜台中,两个正在忙着盘点的伙计被浇得满脸开花,跳起来嚎叫不止。其实,王掌柜早就听到登科进来,可是他害怕登科找『毛』病,便想避而不见。没想到,登科本来就是要寻衅,看不到他,正好有了闹事的由头。伙计们的嚎叫,让王掌柜藏不住了,他赶紧装作刚从茅房出来,提着裤子,迭声地说,哎哟哟,是登科少爷来了,快快快,里边请,里边请。登科不理这个茬儿,拍拍腿上的灰尘,径直抓住小伙计,又是记漏风巴掌。这下,小伙计撑不住了,头歪,便昏死过去。王掌柜怕出人命,赶紧用身体挡住小伙计,抱着登科的胳膊哀求说,登科少爷,要打你打我,不管怎么说,这里也是我在掌管,你打我吧,打死我这把老骨头,我再也不用受这个夹板气了。登科眼瞪,骂道,老东西,你以为我不敢打你是吧?王掌柜说,你敢,你当然敢,怎么说,你也曾是我的少东家,我们有主仆之谊,你想打尽管打。登科挥起的手放下,又骂道,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老子来了,怎么连杯茶也不倒?王掌柜便回头骂,你们这些畜生,连登科少爷也不认得,打得轻了。见小伙计还捂着嘴在哭,王掌柜又说,打得不疼是吧?还不去倒茶?

喝着小伙计战战兢兢倒来的热茶,登科说,把柜上的银子拿百两,我有急用。王掌柜赶紧说,登科少爷,这恐怕不行吧?这是陈小姐的店,你来支钱王掌柜话没说完,脸上早挨了几个响亮的耳光。登科骂道,欠打的奴才,你以为抱着陈小姐的粗腿,就不把老子当盘菜了?快去拿钱,不拿,老子今天就扒了你的皮!王掌柜跪在地上,哭着说,登科少爷,你这是想要我的老命啊。你把钱拿走了,陈小姐那边我怎么交代?说到底,在这间店里,你也是个外人哪。登科说,你们陈老板现在和我睡在起,我还算外人?王掌柜说,陈小姐没有话,你只能算外人。登科扬起手还要打,王掌柜说,登科少爷,你就是打死我,你也算个外人。登科恼羞成怒,脚踹在王掌柜肚子上,可怜的王掌柜惨叫声,飞出丈开外。两个伙计把王掌柜抱在怀里,通吆喝,王掌柜总算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登科少爷,你要钱没有,要命条,你拿去好了。登科说,你以为我不敢杀你,『操』,你找打!登科恶狠狠地扬起只手,记黑虎掏心打向王掌柜,两个伙计惊叫着,纷纷用身体挡着王掌柜。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声吆喝,让登科和两个伙计都扭头向外望去。

进来的人,正是陈冰如。

其实陈冰如已经来了会儿了,不过她没有进来,站在外面,静静地听着登科与王掌柜你来我往地斗嘴。那刻,陈冰如很感动,同时也很气愤。感动的是王掌柜,宁肯搭上自个儿的命,也不让外人拿走铺子里的钱。气愤的是登科,居然当众说出他们的私事儿。这种事儿是随便说的吗?捂都来不及,他居然采花卖花!陈冰如只觉得双手冰冷,全身颤抖,几乎骂出声来了。不过,陈冰如知道登科的脾气,越往气头上『逼』,他会越凶狠,那时候,他可是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与其硬碰,不如巧解。陈冰如决定适时进门,先把王掌柜的命救下来再说。

陈冰如进来,并不急着说话,而是颇具意味地看着登科。她知道,今天,就在这家原本姓叶的店铺里,她要和叶二少爷有番唇枪舌剑,弄不好,还可能拳脚相加。不过,陈冰如做好了打算,无论如何,她都不准备向这位残暴的叶少爷服软认输。这种人,旦向他认输,他就会蹬鼻子上脸,越发得寸进尺。

登科看到陈冰如,便把王掌柜松开。王掌柜支撑不住,像个布袋样软沓沓地倒在地上。陈冰如看了看王掌柜,心里老大不忍,上前扶起王掌柜,把他送进内室。陈冰如出来,看也不看登科,口中埋怨说,你发什么疯?打王掌柜干吗?个老人家,比你爹也小不了几岁,你就下得了手?登科说,陈冰如,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就算是我爹,挡了我的道,我照打不误,别说他王掌柜了,他年岁大又怎么样?这么不懂事,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