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高先让厨房做了饭,然后陪着井改子喝了几盅酒。登高觉得井改子倒是着妙棋,如此运用得法,可以牵制登科。登高说,改子,你是不是想拿回田家庄那笔钱?井改子说,我还想收回田家庄那颗心,登科是我的男人,不能让桂珠儿分享。登高说,这样吧,吃完了饭,我陪你到田家庄去趟,看看有没有办法解决这事儿。井改子赶紧给登高倒酒,嘴里连串地说,大哥大哥,你真是好人,我就知道,叶家的事,只有你能主持公道。

登科放下酒杯,严肃地说,哥,我还要告诉你件事,你出不去了。登高说,什么意思?你想就此抓我?登科说,哥,我不是抓你,我是保护你。登高说,明明是限制我的自由?还大言不惭地声称保护,有这样的保护吗?登科说,哥,现在到处都在抓革命党,麻风村是我的地盘,你不在这里待着,你去哪儿?因为你是我哥,我才帮你玩灯下黑,换了别人,我干吗?登高说,好好好,兄弟情深,好吧?不过,我真有事,你让我走吧。登科说,哥,我有言在先,出了麻风村,我就不再保护你的安全。登高说,可以。登科说,要不要再见见你的同志?登高惊诧地望着登科,半信半疑地问,你又抓了谁?登科拍拍手,几个捕快推进个人来。登高看,不禁失声叫道,六岁红,你怎么被抓了?

闲暇时,卢大头经常与栾劲谈话,卢大头坦言,如果没有登高,他不会同情革命,更不会随着登高走进革命队伍。当初绑了登科,准备大赚笔时,他意外地遇到了登高。这个西装革履的白面书生,出人意料地让他佩服,甚至让他敬仰。他听完登高的番慷慨陈词,竟然做出个连他自个儿也不相信的决定:放人。不但放了说客登高和冒充日本军官的和尚,还把肉票本人也并放掉。最让青龙潭的人看不懂的是,他还赠送给登高百个龙洋。做了贴本生意,不但没让他沮丧,还让他高兴了很长阵子。起初,卢大头以为这是他和登高的缘分,后来他才想明白,这是他内心的向往。他并不是生来就是土匪,而是个向往公平的良民。可是,放眼天下,已无公平可言,这才随着远房叔父,上山为匪。既然做了匪,就要尽到土匪的本分。所以,卢大头向以凶残著名。

陈冰如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自个儿住的那间房。现在,那里面不再装着她和登高的爱恋,而是装着仇恨,满满的仇恨,让这个叫旺兴的山村显得更加狭小,更加令人窒息。心里有了仇恨,陈冰如的美妙心绪都被扫『荡』空。她想想登高,甚至看到登高的家人,都会感到恶心。但是却奇怪,陈冰如虽对叶家人恨之入骨,表面却能平静如初,甚至还会更为细腻地关心爱护着登高。只不过她在与登高亲昵之时,眼前会出现登科的影子。陈冰如没有羞愧,没有忏悔,只有报复的快感。她有意把叶氏兄弟做了刻薄的对比。登高温柔有余,威猛不足。登科却是威猛无比,且充满计谋。登科的计谋,没有出处,但实用快捷,比登高的革命策略来得更为稳妥可靠。陈冰如暗想,如果当初先见到登科,会不会萌生爱恋之情呢?

知秋的心思稍定,对卢大头说,卢寨主,让你见笑了。卢大头说,知秋小姐,没事儿,这种事谁遇到都会烦恼的。你看,前边就是旺兴了,你自个儿进去,不会再有危险了。我看你进了村子,再离开,好吧?知秋说,卢寨主,已经到村口了,你是不是进去见见我大哥?卢大头说,不行,眼下局势非常,我不能给官府留下口实,万官府说你哥通匪,事情就难办了。知秋想想也对,便冲卢大头福了福说,卢寨主,谢谢你护送我夜,后会有期。卢大头笑笑,也抱拳相敬。卢大头说,知秋小姐,今晚的事,可慢慢告诉大少爷,且不可声张,以免扰『乱』军心。知秋说,我知道,我先走了。

叶福清怒火攻心,猛烈地咳嗽起来,吓得鲁氏赶紧扶他坐下,又是抹前胸,又是拍后背。过了好阵,叶福清才消停,他大口大口地喘息阵,又用拐棍杵着地面说,登高这个畜生,瞎了我那些钱了,供他念书,供他去留洋,到了供出个败家子,我冤哪,我冤死了!叶福清又开始咳嗽了。鲁氏边照顾叶福清边骂道,老东西,你就不能不生这份闲气?你现在怪登高有什么用?都是你惯下的,怪谁呀?当初我不让你送登高去日本,你偏不信,心指望登高学到了洋玩意儿,回来好当官儿,这下好了,登高把孙大炮的玩意儿学来了,会造反了,你呀,等着砍头吧。叶福清脖子梗,眼睛瞪得像老牛,他冲着鲁氏大吼,我去县衙门和他断绝关系,我和他刀两断,我凭什么受他的拖累,叶家人凭什么要跟他去砍头?鲁氏见叶福清动了肝火,便好言相劝说,好了,别生气了,怎么说也是你养的,虎毒不食子,你还是别说狠话了。

登科没在诸城久留,而是星夜去了田家庄。桂珠儿的屋里,灯如豆,光焰飘摇。桂珠儿眼睛却亮亮的,脸『色』也润润的,她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长久的期待就要变成现实,让她喘气都有些急促。这些天,桂珠儿忽然有了个发现,她发现自个儿是活着的,是实实在在地活着的。她有了很多想法,想穿新衣裳,想吃好东西,想多干活儿,想把自个儿的小脸儿弄得细皮嫩肉,原因只有个,就是为了让登科再来时能好好亲亲这个世界永远不是女人的,女人就是女人,女人不可能独打天下。只有与男人联成体,女人才能像朵芍『药』花,在男人的眼睛里艳艳地开放。桂珠儿直有这种想法,可是,先前的男人不帮她做主,在外面死赌滥嫖,光是赌和嫖也算了,还要回来杀妻!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真的就不让老实人活下去了吗?还算是老天有眼,那个死鬼遇到了登科,对狗男女都暴死在登科的铁拳之下。登科显然是老天派下来的救星。为这个,桂珠儿即便是结草衔环粉身碎骨,也要全力报答登科。

六岁红说的是真话,她不会告发登高。眼前这个英俊的年轻人,和其他富家子弟不同,他正直善良平和,让人愿意与他亲近。看到登高那刻,六岁红就预感到,他们之间会有故事发生。走到郝家班大院时,她悄悄地问自个儿,六岁红啊六岁红,你这是怎么了?作为个下九流,你也想登堂入室做富家太太吗?梨园行里有多少『色』艺兼备的女戏子,不知天高地厚地爱上了富家子弟,没见谁有好下场。

登高望望高远的天空,信心下子就回到了头脑之中。闫二辣也许只是时冲动,觉醒来,她会重新回到麻木不仁的国人当中,继续看她的西洋景。可是,能让个农村女文盲有了革命的冲动,也是不小的成功。毕竟有人要革命了,毕竟有农村人且还是个女人要革命了。那么男人呢?那些乡村和城镇里的男人呢?那些有定文化和见识的城市男人呢?他们很可能是商人,也可能是士绅,还可能是官兵,甚至是现任的州县正官,说不定还能有抚台大人革命形势如同顽石入水,涟漪正在逐步扩大。革命又像在蒸馒头,随着火势增强,馒头正在由生变熟,由小变大!凡事都有个过程,都有个变化,登高相信,这个变化是他渴望的变化,是喜人的变化,是胜利的变化。

郑老六家院外,所幸直没人来往,何黑子放下心来,躲到杨树后,美滋滋地抽起旱烟袋。湛蓝『色』的烟雾徐徐升起,让何黑子的那张瘦脸显得更加丑陋。何黑子偶尔抬起头,望望郑老六的屋子,那里没有动静,点儿动静也没有。何黑子笑着想,到底是二少爷,进去就成事儿了,给劲儿,真他娘的给劲儿。何黑子想,要是老子有天也能像二少爷这样,想睡哪个女人都能睡到,那老子他娘的就是皇上了。

陈冰如并不走过去,只是静静地等在旁边。稍顷,父亲在乔书吏的陪同下,乘顶轻便轿子缓缓而来。陈冰如上前福了福,轻声叫道,爹。

喝了酒,登高有些气躁,他索『性』出了房门,在院子里静坐。风很轻,拂不动天边的弯残月。丝淡云悄悄地盘桓在残月边。登高觉得那轮残月犹如眼下的大清『政府』,已是光芒熹微,好景不长了。如果单是贫弱,那国人完全有能力帮助她强大,可是,她像艘千疮百孔的破船,已经难经风雨,且船上载着的已不是黎民苍生,而是恶臭烂腥的达官贵人。这样艘传播瘟疫和灾难的破船,根本没有修补的必要,只能毫不犹豫地砸碎,再付之炬。登高仰天长叹,心情十分落寞。他看到残月旁边,盘桓着颗星星,它是那样的孤单,那样的微小。可是,登高相信那就是他跻身其中的革命党,眼下虽然孤立无援,但用不了多久,中国将是革命的中国,诸城也将是革命的诸城。众多的中国国民,包括府绸铺子这位麻木不仁的王掌柜,都将是革命队伍中的中坚分子。那时,中国政治清明,『政府』坚强有力,官员作风廉洁,上下心,共同御敌,何愁中国不强盛?何愁外侮不消灭?登高分明已经看到了个强大的中国,正在东方的大地上巍然屹立,片片丰收的庄稼正在日光下抽穗拔节;座座庞大的工厂正在破土动工;条条铁路公路,座座跨江大桥,条条钻山隧道奇迹般地出现在中国的高山平原之上。革命党人站起来了,中国民众站起来了,中国『政府』站起来了,到那时,让切敌对势力望着强大的中国发抖去吧。

茶馆掌柜进来,为登高和知秋换了茶,悄悄地退出去。登高轻轻掀开门帘,看了看外面的动静,提醒知秋说,妹子,小声点儿,小心人家听见,会惹官司的。

陈世林再次点头,他望着女儿那张俊俏的面孔,暗想,看来,有机会要会会这位叶公子了。

登高再行试探说,日本人说中国是东亚病夫,我们的朝廷病体沉重,病入膏肓,他们声称,中国再不改变现状,怕是要亡国了。陈冰如不解地摇摇头说,这个我不懂,那是朝廷的事,叶公子,我劝你也少谈这些,不要给自个儿找麻烦。登高故作深沉地说,男人还是要关心国事,有机会,我还要报效国家呢。陈冰如点头称是,说叶公子日后定是国家的栋梁。

陈冰如马上想到了个问题,叶公子,这些事都要钱,钱从哪来呢?你们叶家是否有这么大的财力?就算有,令尊大人会不会同意?

来宝不作声了。来宝舍不得这些钱。瞧这些银元,个个都亮闪闪的,拿在嘴边吹口气儿,准保铮铮儿响。要不,跟大少爷说说,把这笔钱给我?来宝刚这么想,登科就说,大哥,要不,把这笔钱给井改子吧,为了我,她让那几个土匪打得半死。

后院其实是个小花园,有曲廊拱桥假山,还有个半亩大小的水塘。塘中养着群锦鲤,天热的时候,锦鲤成群结队地游动。这个水塘是前年建的,前年知秋随父亲到省城济南收账,顺便逛了趵突泉。知秋被趵突泉的水势打动了,回来以后,她硬缠着父亲在她住的后院修了这个水塘。父亲借题发挥,又到青岛弄来群锦鲤,后院便有了今天这些景致。

刘会宇愁眉苦脸地唱道:

快点儿逃,快点儿跑,

跑慢了,小命就没了!

我们有烟枪,人家有大炮,

烟枪不会响,大炮手段高,

我这边枪放倒了自个儿,

人家那边炮就能让我们营人报销!

哎哟哟,炮声响,

我怎么光想着撒『尿』?

群百姓慌不择路,与群日本士兵狭路相逢。日本士兵举枪『射』击,中国百姓纷纷倒地毙命。刘会宇扮演的大清兵丁却在草丛中谩骂道:

天下哪有这么笨的人?

撞人家的枪口岂不是死路条?

都死了可怎么好?

剩下我成了日本兵唯的目标!

倒不如投降算球了,

那日本兵心软,

或许我条小命有得保

刘会宇扔掉手中的大刀,站起来,高举双手向日本兵投降。刘会宇唱道:

逃跑的不是我自个儿,

还有身后的大清朝,

当官的跑得比兔子快,

小兵儿我投降也有情可原,

为贪官污吏而死,

反而更糟糕!

不待台上的日本兵转过身来,台下的观众都被刘会宇塑造的清朝兵丁激怒了。靠近舞台的观众先是高声怒骂,后来便石头瓦块起往台上扔,刘会宇猝不及防,头上挨了几块砖头,顿时血流如注。

登高和六岁红等人赶紧冲上舞台,大声向观众解释,这是演戏,不是现实。可是观众已经被剧情打动,还是愤怒地叫骂着:

打死卖国贼!

打死汉!

打死投降派!

登高再次挥起双手,大声说,乡亲们,听我说,我们现在正处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刚才这幕戏,就是未来的预演。所以,我要呼吁大家团结起来,振作起来,努力提高素质,消灭腐败的清『政府』,为国出力,为民族的繁荣出力。大家说,好不好?

这次,台下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登高不经意间,看到了登科那张瘦长的冷脸。登科身边还站着同样阴冷的陈冰如。陈冰如的身后,则是几个彪形大汉,头上盘起的辫子,预示着他们随时随地会发起场攻击,彻底毁掉这台大戏。登高挥起双手,悲壮地说,乡亲们,请允许我再说几句话。也许过几天,你们就能在诸城见到大清『政府』的鹰犬屠杀我,到时候,请你们为我做个见证,我叶登高不会怕,不会逃跑,我要堂堂正正地死在清『政府』手中,我这么做只有个目的,就是要为你们做个榜样,就是要唤起民众的觉悟,个叶登高倒下去,千百个叶登高站起来!乡亲们,你们可以互相看看,就是现在,大清『政府』的鹰犬已经站在你们当中,你们要学会抗争,学会判断,学会选择。好了,继续看戏,我希望大家不要再打我们的演员了,他们不是敌人,也不是坏人,而是我们的阶级兄弟,好不好?

登高摆手,音乐再次响起,六岁红身新颖的服饰,大步走上台来。六岁红唱道:

我不卖身,不裹脚,

封建社会让我进火海,下油锅,

我要拼死抗争,百折不挠!

这个世界已经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