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静下来了,登高上前解开六岁红身上的绳子,关切地说,不是让你藏起来了吗?怎么让他们发现了呢?六岁红活动下手脚说,其实我们直身处人家的监视中。你刚走,我就让人搜出来,绑到这里来了。登高说,他们知道你的身份吗?六岁红说,知道,什么都知道,开口就叫出我的名字了。

对面座房顶站着个人,等大车消失在村东的槐树后边,那人才轻轻地下来,远远地尾随而去。

有那么瞬间,陈冰如忘了自个儿的仇恨,也忘了自个儿的不忠,她细心地拍拍登高身上的灰尘,理了理登高的额发。登高的西装脏了,领口和袖口,都有明显的污渍。登高的胡子也长了,半边脸都是乌青的颜『色』。登高的头发很『乱』,几乎盖住了耳朵。陈冰如说,登高,晚上,把衣服脱了,我给你洗洗。登高却说,不用了,和尚明天就回来了,让他洗。陈冰如震,和尚!她几乎叫出声来,和尚永远都回不来了,按她推算,此时,和尚已经死去三天了。陈冰如嘴上却说,和尚个男人,怎么洗得干净?还是我来吧。登高拍拍陈冰如的手,轻声说,你哪是干粗活的人呀?看看陈冰如不太自然的表情,登高说,不过,我倒不是看不起你,也不是信不过你,我这是心疼你,不要误会呀。陈冰如看着远处的田野说,没误会,我知道你心疼我,心疼我好啊,我领情。

这路走得局促,知秋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她觉得卢大头身上的匪气,像身边的冷风样,不时地往她鼻孔时钻,让她避无可避,防不胜防。知秋暗忖,要死了,这人怎么像鬼样,能钻到人家的心里去?

路上,何黑子没话找话地说,老爷,二少爷送回大钱了,咱叶家有救了。叶福清说,是啊,儿女都像登科,老人就省心多了。这次,我定要和登高划清界限,不能让这个不孝子害了你们这些人。

登科端起酒杯与陈世林碰了碰,先干为敬。

送走了登高少爷,她和父亲深谈了次。父亲作为班之主,自然见识多广。以父亲的看法,叶少爷有经天纬地之才。可是,父亲同样担心六岁红难登大雅之堂。戏子在世人的眼里,几乎等同于脿子,卖艺不卖身罢了。若想进诸城三甲的大户之家,与登天无异。父亲几次三番劝说闺女,算了吧,别给自个儿添堵。可是六岁红不干,别人是别人,她是她,她无论如何都要试试,事情没试过,怎么就知道办不下来呢?六岁红有信心走进登高的内心,就算最终没成事儿,她也要登高的心头留下行脚印儿。

登高笑了,对闫二辣说,大嫂,到你家去吃顿饭,你肯吗?闫二辣搓着手儿说,哎呀,叶大少爷要来家吃饭,那可好,就是没有好饭菜,怕叶少爷见笑哩。登高笑,真诚地说,大嫂,言重了。吃饭是次要的,我就是想到你家,说不定还能帮你干点活呢。闫二辣拍双手说,别说笑话了,叶少爷还能帮我干活?那不折了我的阳寿?登高笑着对闫二辣说,大嫂,我们走吧。

何黑子刚进屋门,脚就生了根般定住了——他看到李丑子悬在房梁上,舌头伸出嘴边,地面上有摊热『尿』,还冒着热气。李丑子的眼睛圆睁着,正恨恨地盯着何黑子,那种生死不渝的眼神,让何黑子后脊梁冒冷风,不寒而栗。何黑子本能地后退几步,旋风似的往外跑。他放开破锣嗓子,没命地叫,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想到父亲有可能惨死在惯匪卢大头之手,陈冰如的小拳头就攥紧了。酒过三巡,陈冰如再次给卢大头倒上酒,趁着卢大头兴致正高,陈冰如忽然问,卢寨主,你以后会弃恶从善吗?卢大头看了看登高,良久才说,土匪从善,是个难题。先前我直没有信心,可谓顾虑重重。不过,自从认识了登高少爷,我就有信心了。我觉得人还有另外的活法,那就是忧国忧民,造福乡里。我想过了,不论遇到何种麻烦,恶要弃,善要从。我卢大头从今儿起,要跟着登高少爷做个好人了。陈冰如不失时机地问,以前的仇家要是不依不饶怎么办?卢大头严肃地说,那倒不怕,我这边把仇恨泄了,别人断不至于找我的麻烦吧,毕竟我恶名在外,余威尚存嘛。陈冰如多少有些释然,又给卢大头倒上酒,说,卢寨主,饮完这杯,小女子要告辞了。卢大头把酒喝了,说道,请便。

剪发赴东瀛,奋发早学成。

登高进门的时候,知秋在悦来茶馆已经等了很久。登高有些清瘦,腮间的胡须长得密而凌『乱』,看上去显得有几分匪气。看到知秋,登高微微笑,但知秋能看出,登高的笑容有些尴尬,凝在眉间的感觉分明就是落魄。知秋心里疼,眼泪就要流下来了,知秋赶紧眨眨眼睛,把泪水『逼』回去。大哥和和尚并没有意识到,把寒气『逼』人的鬼头大刀已经高高地悬在他们的头顶,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来,让他们身首异处。知秋又想,也许大哥和和尚早就想到了这些,他们要舍生取义,要名垂千古,却没想到知秋会是什么心情。知秋暗叫,哥,和尚,你们太狠心了。知秋脸上痒痒的,她以为是虫子在爬,赶紧伸手去抹。不料想,抹到的竟是泪。知秋忘记了自个儿是在悦来茶馆,只顾着悲伤,后来竟然哭出了声。看到登高进来,她也没理,还在哽咽着,两只手拼命地撕着那方苏绣手帕。

第六章

陈冰如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俊俏的五官,平静得像瓷器。见登高住了口,陈冰如再次拍手唤丫环进来。陈冰如俯在丫环耳边低语几句,丫环急步退出去了。那瞬间,登高有些紧张,冷汗沁上额头,后背也冒起了凉风。登高探头看了看楼下,和尚正坐在路边的树下,警觉地四处张望。稍有动静,便能拔枪跃起,掩护登高安然撤离。

陈冰如只好再次说话。叶公子,陈冰如给登高添上热茶,慢慢地说,办班识字,办报纸,办剧团,都不是有伤风化的坏事,而是好事。你尽可放心,我会耐心向家父解释的。家父也还开明,不会迂腐,说不定他还举双手赞成呢。现在的关键问题还是钱,我粗粗想了下,这可不是小数目,要好大笔呢。在诸城,就算是在日本,没钱可能也办不了事儿吧?

登高还是摇头,他拍拍那个钱袋子说,我把话说明白,这笔钱不能用在叶家,你们再想个别的办法,登科,和尚,都想想。

好在桂花没让知秋烦太久,很快就替她想出个对付和尚的主意。

六岁红向登高提出了个相当大胆的建议,几乎吓了登高跳。登高说,你说什么?彩排现场放到石桥去?六岁红说,对,场子越大,影响也越大。登高马上叫来刘会宇等主要演员开了个小会,大家都认为彩排现场应该放到石桥镇,以便放手发动群众,争取更大的影响与轰动。闫二辣兴奋地说,我大姑就住在石桥镇上,要是她看到我的演出,定会乐疯的。刘会宇打趣地说,可别把你大姑乐疯,还是留口气儿吧。要不人家会说,可不能看旺兴农民剧团的演出,谁看谁疯!你看,好事变成了坏事,革命变成了害人。闫二辣白了刘会宇眼,骂道,你这狗嘴里真的吐不出象牙来。刘会宇本正经地张开嘴,逐个展示番,挤眉弄眼地说,个象牙也没有,都是狗牙。

大家都哄笑起来。

登高笑得很是欣慰,原来担心农民觉悟不高,现在看来,担心是多余的,农民的觉悟根本没有问题。几个月前还是普通农民的刘会宇闫二辣等人,已经成为坚定的革命者。就连向被社会歧视的六岁红,也变成了革命队伍当中十分优秀的员。有了这些宝贵的革命力量,登高越来越愿意相信,胜利终将是革命党人的。

晚上,登高在旺兴驻地给卢大头接风洗尘。穷乡僻壤,没什么好菜,登高让伙房杀了只鸡,切了两斤煮牛肉,干豆腐卷大葱,萝卜条儿蘸大酱,两个人便喝开了诸城高粱烧。登高说,卢兄,谢谢你给我带来了知秋的消息,这些天,这个妹妹可让我急死了。卢大头说,吉人自有天相,你不用急,这不好好的吗?登高给卢大头倒上酒,脸不解地说,卢兄,你说说看,人和人的差别怎么会这么大?卢大头把酒喝光,望着登高说,兄弟,为什么这样感慨啊?登高自己也干了杯,脸『色』红红地说,卢兄,你当年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土匪,接触到了革命之后,马上洗心革面,加入了革命队伍,真可谓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再看我那个亲兄弟叶登科,完全不顾大势所趋,竟然倒行逆施,甘愿成为清『政府』的鹰犬,捞取钱财也就算了,他面穷凶极恶地捞钱,面丧心病狂地屠杀革命志士。卢兄,这些天我直在想,要不要干掉他?你放心,我说的是真话,我对这个畜生深恶痛绝。

正说着话,刘会宇进来,愁眉不展地说,登高同志,粮食不多了,只够明天天吃的,怎么办呀?登高看了刘会宇眼,时无语。卢大头说,要不,我向上级反映下旺兴的情况?只是,眼下上级组织也十分困难,若想挤出这么大笔费用,恐怕不行哩。登高说,我想过了,有笔钱可以用,可是,它不在我手上,如果想拿过来,怕是要动动干戈,卢兄,我正要找你商量此事呢。卢大头说,你说,要是能帮你,我定全力以赴。

登高便把登科在田家庄藏匿钱财的事情五十地对卢大头说了。卢大头说,这好办哪,今晚,我带几个人去趟不就行了吗?登高说,你要把握好度,不能激化矛盾,毕竟桂珠儿不是,只是个没有觉悟的农家『妇』女。卢大头说,放心吧,我会处理好的。

当天晚上,卢大头带着刘会宇等人,悄悄地出了旺兴。登高则坐镇排练场,亲自指导六岁红等人排戏。六岁红番唱念做打,把剧情演绎得惟妙惟肖,演到伤心处,居然让登高红了眼圈。中间歇息时,登高亲自为六岁红倒了杯茶,感激地说,六岁红,辛苦了。六岁红却说,能演场这样少见的好戏,是我的荣幸,何谈辛苦呀。郝班主也过来说,登高,血染辛亥年真是千古遇的好戏,不瞒你说,我落了几次泪了。登高说,再好的剧本,没有好演员演,也不会有好效果,我要谢谢你们啊。郝班主说,登高,你真能把首演放在石桥,那影响可就大了。登高信心百倍地说,我们定要把首演放在石桥,我要让这出戏深入人心,起到前所未有的最佳效果。六岁红说,对,为了唤醒民众的革命意识,死回也值。郝班主看看六岁红,心疼地说,胡说些什么?好戏还没演,别说那些不吉利的话。六岁红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彩排了两遍,已是夜静更深。六岁红见演员们都累了,便宣布收场。演员们纷纷离开排练场,回到房中休息。六岁红则说,登高,到我房里来,我准备了些吃的,你来尝尝。登高正要应承,却见卢大头和刘会宇等人已经策马归来。登高便说,我不吃了,你自个儿吃吧,我有事了。六岁红也看到了卢大头等人,只好独自离去。

登高把卢大头带到自个儿屋里,关切地问,怎么样?有收获吗?卢大头不动声『色』地说,收获大了,没想到,田家庄竟然藏了十几万两银子,我不能白去,起拿回来了。登高说,桂珠儿呢?卢大头说,也起带来了。登高说,糟糕,你让她来干什么?我们是亲戚,见了面不好说话。卢大头从身后解下个包袱,轻轻抖,个血淋淋的人头便滚到了地上。卢大头说,恐怕不会给你找什么麻烦了,她被我砍了。登高吃惊地盯着卢大头,连连追问,谁让你砍她了?我不是让你把握好度吗?卢大头说,不杀她,事情就大了,只有杀了她,才能保证旺兴平安无事。登高气恼地说,那也不能滥杀啊,我说过,桂珠儿只是个没有觉悟的『妇』女,革命党人不能草菅人命。卢兄,这事你做得过了,已经违背了革命党人的组织原则。

六岁红把酒菜送到登高的房中,登高默默地为卢大头倒上酒说,卢兄,你杀了桂珠儿,犯了纪律不说,还将激怒登科,这对下步血染辛亥年在石桥首演十分不利。我担心,登科会对旺兴进行疯狂报复,到时候,耽误了演出事小,影响了革命事业,事就大了。

卢大头闷头喝下杯酒,才抬起头来,平静地说,登高,有些事,你还不知道,所以登高忽然吼叫起来,把卢大头和六岁红都吓了跳。登高说,我什么不知道?你是匪『性』不改,见了杀人,眼睛立马红了,手就不听使唤了,是不是?卢大头说,不是。登高拍桌子,大吼,什么不是?如果你不是杀人成『性』,为什么要杀桂珠儿?我不是没提醒你,对吧?卢大头强硬地说,登高,你应该知道,桂珠儿早就沦为满清『政府』的爪牙,可谓死有余辜,光是她替叶登科藏匿赃款这项,她死两回都绰绰有余,这你应该清楚。登高说,革命不搞株连,不能不分青红皂白,都像你这样随意杀人,那我们革命党与满清『政府』还有什么区别?卢大头却说,桂珠儿近墨则黑,死却不冤。再说,为了能除掉叶登科,她必须死。

登高怔,他望着卢大头,时忘记了自个儿还要说什么。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腊月初,登科回到诸城,马上拜会知县陈世林。当时陈世林刚从省城回来,带来了朝廷的新指示。陈世林诡秘地告诉登科,发财的机会到了。朝廷说了,对革命党可以先斩后奏,也可以只斩不奏。对革命党人的财产,则要尽数没官。登科对后条最感兴趣,什么叫尽数没官?就是尽数没入官员手中。利益驱动,总会有人不遗余力。

初晚上,登科备下桌酒席,专门答谢陈世林。两人坐在后街的处小院里,浅饮小酌。登科低眉顺眼的样子,差点儿让陈世林吐出来。他恨恨地想,你就表演吧,我今天什么都不计较,就要看看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登科说,陈太爷,小的能有今天,全靠您提携,日后小的若能发达,定不忘太爷洪恩。陈世林手捋长须矜持地说,二少爷不必谦逊,你日后辉煌,权势超人,老夫还要仰仗于你呢。登科说,太爷客气了。陈世林像是想起什么事,压低了声音说,二少爷,我知道你和小女之谊非常,故此,有句话,我非说不可。你到飞黄腾达之时了,能否进步,却要看你的把握。依我看来,大清朝没那么快灭亡,你想想,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何况个朝廷。所以,你大哥的杀头之罪,是免不了的。你们叶家要不要灭族,能不能平安,就全看你了。所以,你需要跨过道坎儿,这道坎儿就是你大哥。到了关键时刻,你要狠,要毒,要敢于向亲人下刀。你觉得老夫这话说得可对?登科给陈世林倒上酒,恭敬地说,老太爷说得是。

这话不用陈世林说,登科自己也清楚,眼下,大哥不仅仅是道坎,甚至可以说是级晋身的台阶。只有卖了大哥,才能讨得主子的欢心,主子高兴,给个官半职,这辈子就什么都有了。当然,登科也知道,卖掉大哥,自个儿的心里会过不去。毕竟是『奶』同胞的亲兄弟,大哥还是留过洋的大文化人,卖了他,等于卖了叶家的脸面,等于卖了叶家的骄傲。可话说回来了,大哥还是叶家的骄傲吗?这些年,大哥给叶家带来的,只有羞辱和灾难。如果不及时补救,恐怕叶家门老小,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仔细想想,从大哥卖掉了榆树街府绸铺子时起,他和大哥之间,就已经竖起了道高高的隔墙,大哥像个孤魂野鬼,幽幽地在墙外徘徊。他在仇恨,恨大哥是个败家子,恨大哥断送了叶家振兴家业的希望。爹老了,叶家日后要靠他们兄弟,但大哥的做法太让人失望了。等到登高出卖叶家所有的土地时,登科的仇恨便骤然之间升级了,他恨不得口口地咬碎大哥,他断然决定出手,坚决打击大哥的败家之举。那段时间,他已经顺利地进入了济南府尉衙门,做了个极有实权的捕快头儿。连端了几个革命党的窝点之后,上峰便下令他移驻诸城县,开始清剿诸城的革命党。他选择了麻风村做基地,对诸城县内的乡镇逐进行监视。很快,他就『摸』清了登高的活动区域和人员构成,登高和尚刘会宇闫二辣和六岁红等人进入了他的视线。可以这样说,只要登高等人有所活动,便会受到他的全面掌控。下手之前,他有所顾忌,也有所期冀,他想用敲山震虎的方法,改变登高的初衷。他杀了和尚,抢了登高的活动经费。没有了经费,切革命活动都将是泡影儿。

令登科始料不及的是,登高似乎并未屈服,他不但没有停止活动,反而进步加大了活动力度,大办农民识字班之余,还成立了个剧团,写新戏,排练新戏,还试图到石桥这样的大乡镇去演出。上峰已经严令他不择手段,尽力阻止登高的演出活动。如果让革命党的宣传工作得到施展,那朝廷将会人心尽失。上峰以为,此举极其危险,旦既成事实,损失无疑是巨大而不可挽回的。登科全力组织破坏这次演出,整天忙得脚打后脑勺,没想到,登高却抽空掏了他的老窝,把田家庄的钱库给端了,钱没了不说,连桂珠儿也跟着丢了命。登科顿时失语,终日对着那把用万两银子买来的腰刀,暗暗发恨。

这切,登科不会透『露』给陈世林,对这个老巨猾的县官,登科采用的是安抚与欺诈手段。登科除了给陈世林倒酒,就是好言哄着,临走时,还没忘了给陈世林点儿礼物。他把方精美的端砚送到陈世林面前,说,陈太爷,这个东西只能您用,我们这些粗人自然用不着。以后,晚生时时刻刻都会记着太爷,有好处,必先想着太爷,您就放心吧。陈世林心中有数,嘴上却说,有二少爷惦记,老夫可是后世有福了。

登科送走了陈世林,自个儿也信步在后街上走走。掌灯时分,天还不晚,影影绰绰还能看到周遭景物。登科走着走着,忽然看到祥记大车店外蹲着人,登科细细看,顿时愣住了。那个衣着肮脏的老人,正是老爹叶福清。登科失声叫了声爹,刚要上前认人,忽见大车店里出来个小伙计,小伙计端着碗稀粥,见四周无人,才把碗塞到爹手上。爹木然地接过碗,慢腾腾地喝着粥。登科想上前把爹带走,可是,转念想,还是让爹留在祥记大车店为好。眼下局势尚不明朗,鹿死谁手还不确定,为了爹的安全,就让爹先委屈下吧。

登科走了几步,又回过头,久久地望着爹。爹还是那样望着街面,似乎在回忆昔日的荣耀与辉煌。可是,他已经无所有,只有脸的茫然。很显然,他已想不起自个儿是谁,也不知身在何处。登科暗暗地说,爹,再过几个月,儿子领你回家,你保重。

转过身来,登科已是泪流满面。

为了配合这次石桥首演,登高专门油印了份图文并茂的宣传单,详细地介绍了由他本人创作的现代剧血染辛亥年。在宣传单的另面,登高还配发了篇介绍中国目前形势的文章,重点批判了满清『政府』的腐败与无能,分析了当前的革命现状与民心走向,呼吁民众团结起来,勇敢地参与革命斗争,为振兴国家献计献力。

六岁红早在登高起草这篇文章之初,就细细地看过几遍。六岁红内心承认,登高不愧是大才,只有登高这样的人,才能从全局出发去考虑问题,而不是以偏概全。同样是阐述革命道理,登高由浅入深,有理有据,行文生动活泼,不拘格,让人看就心生共鸣。看这样的文章,不会乏味,不会觉得生涩,更不会不知所云。即使个不愿意革命的人,读了登高的文章,都会觉得革命像鲜花样美丽,而那些有革命倾向的人们,旦遇到这篇文章,就会义无反顾地投身到轰轰烈烈的革命大『潮』中去。

六岁红对此深有感触。就拿父亲来说,身为班之主,直处事谨慎,不敢造次。在要不要革命这件事上,他始终没有明确的表态,即使需要表态时,也是含糊其辞,让人『摸』不着头脑。六岁红觉得父亲老了,也不去深究。可是,就在夜里,父亲看了登高的文章,态度就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他明白无误地表示,革命是件千古难遇的大事,不但女儿要参加,他也要参加。这不,今个儿早起来,父亲就来到排练场,台前幕后地帮忙。看到爹那白发苍苍的样子,六岁红都要落泪了。

血染辛亥年的排练进展很快,不到七天,已经彩排了两场。登高请卢大头等人起观看,他不看戏,而是着重观察卢大头等人的现场反应。看到高『潮』处,登高发现卢大头在流泪。个心硬如铁的汉子,能在出戏剧面前流泪,说明这出戏成功了,至少也能打动观众。登高的心稍稍放下,心情也随之振奋起来。

看完了戏,登高和卢大头回到房间里喝茶。登高边给卢大头倒茶边说,卢兄,对剧团到石桥镇去演出的事,你怎么看?卢大头说,嗯,这样的好戏,即便是到济南府去演出,也是应该的,只是卢大头引而不发,登高便笑了。登高说,卢兄的意思我明白,你是不是担心安全问题?卢大头说,是的,我真的担心你那位兄弟会对你们下狠手。登高说,这个我想过了,如果你能出手相助,事情就能成半。卢大头说,可是,我只有个人,好汉难敌四手,恶虎还怕群狼,到时候你兄弟来百人,我怎么对付?伤了我事小,伤了众位兄弟,事就大了。登高说,我们能不能玩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卢大头看着登高,似有所悟地说,你是说,我们在别处放把火?登高说,对,如果我们在诸城县弄出些动静来,他们势必首尾不能相顾,到时候我们速战速决,等他们反应过来,我们也收场了。卢兄,你意下如何?卢大头沉『吟』片刻,点头称赞说,好计,行了,这事就交给我吧,到时候,我保证诸城县里四处冒烟,八方起火。登高郑重地说,大哥,拜托你了,我等你的好消息。卢大头笑下,起身退出去。

登高刚要上炕休息,房门忽然开了,个瘦高的男人挑着担米,径直走到登高睡房内。登高说,哎,怎么把米挑这儿来了?挑灶房去嘛。那人摘下头上的毡帽,『露』出了张刀条脸。登高怔,来人竟是登科。

登高看了看登科,那眼神充满了愤恨。他抓起只茶杯,厉声『逼』问,你来旺兴干什么?登科说,哥,你先坐好,听小弟说几句话再发脾气不迟。登高轻蔑地说,我和你有什么好说的?最多说句各为其主罢了。登科却坐在卢大头刚刚坐过的位置上,大模大样地喝起茶来。登高去抢茶杯,登科却说,哎哎哎,革命党也不能这么小气吧?兄弟来了,连杯水也不给喝?登高说,你还知道你是我的兄弟?那你杀和尚时,怎么不想想兄弟之情?登科放下茶杯,看着登高说,哥,和尚再怎么说,也是外人,我们不同,我们是同胞兄弟,是母所生。不等登高说话,登科又说,你看,都说各为其主了,可是大事临头,我还是要来,我是冒着被你杀头的危险来的。

登科首先提到了首演,口气显得有些急切。登科说,哥,大哥,我今天来,纯粹是从兄弟情谊上考虑,没有任何功利。你想想,咱是什么关系?刀割不断的关系呀,亲兄弟呀,『奶』同胞啊,手足啊!哥,你听我句劝,咱不去触这个霉头,识时务者为俊杰,为什么要去撞枪口呢?平时,你带着伙穷人闹革命,兄弟我不管,人各有志,你爱闹革命,你闹好了,既然人各有志,你就不能过界,你就得守本分,兄弟也有饭碗,你不能只顾自个儿,不管别人。什么叫兄弟?兄弟就得互相照顾,就得给对方面子,是吧?你给兄弟面子,兄弟在上峰面前说得过去,日子就好过,兄弟好过了,大哥也好过,这叫报还报,是吧?可是,如果兄弟不顾哥哥,哥哥也不顾兄弟,那后果就严重了,就会自相残杀,那时,我们之间的亲情会转化为仇恨,那是咱叶家列祖列宗不愿看到的,是人间悲剧,是吧?大哥,我劝你再想想,咱能不能不到石桥镇去演这出戏?演出戏就能救国,这未免有些太天真了吧?国这样就能救,你也别闹革命,我也别做官,演戏好了。论演戏,六岁红咱不敢比,总会强过那个刘会宇,更会强过闫二辣吧?哥,不是兄弟说你,你自个儿说说,这都是些什么人?刘会宇在后山村,那就是个无赖,剜绝户坟,砸寡『妇』门,打瞎子骂哑巴,无恶不作。闫二辣就是个泼『妇』,这个女人不守『妇』道,刘会宇辛苦年的收入,还不够她输个冬天。再看看和尚六岁红郝班主卢大头除了恶棍戏子就是土匪,你说,哪个是好人?哪个有王侯气象?

登高颇为认真地听着登科的话,听到紧要处,还微微点头,以示重视。等登科说完了,登高才慢腾腾地说,老二,你说了这么多,我是不是也说几句?登科说,哥,你说。登高喝口茶,认真地说,老二,你的意思我明白,,群乌合之众,成不了大气候。二,救国不是你我的事,是京城里那些大人物的事。三,为了所谓的民众,牺牲了自家的『性』命划不来,对不对?登科说,哥,你说得太对了,就是这么个理儿啊,你为什么还傻乎乎地闹什么革命呢?革命有什么好处?革命革得叶家都快破产了,革得爹都疯了登高怔,他拉住登科的手,急切地问,你说爹怎么啦?登科沉痛地说,爹现在流落到诸城祥记大车店,好在那里的梁掌柜是我的朋友,看在我的份上,还没让爹饿死。登高怒道,那你为什么不把爹送回新生?你为什么让爹寄人篱下?登科猛地抬起头,盯着登高质问道,大哥,你还知道你有爹吗?你口口声声责备我,你呢?你在干吗?叶家的铺子是不是你卖的?叶家的田产是不是你折腾出去的?你口口声声为了民众谋福,民众有福了,叶家人却落难了,这是什么逻辑?革命党人都是傻瓜吗?

有那么刻,登高直沉默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向登科解释革命这个既复杂又简单的词汇。给登科讲解血染辛亥年,远不如给他块龙洋。在登科的是非观念中,只有龙洋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在和尚被害前,登高曾幻想着与登科好好谈谈,革命的个最大宗旨就是团结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打破各种阶层的坛坛罐罐,让所有的中国人都站到个阵营中来的。可是,登科在没什么征兆的状态下,突然把黑手伸向了和尚,伸向了尚显脆弱的革命队伍,大肆屠杀革命党人。登科所暴『露』出的残忍与狡诈,让登高不敢对他抱任何幻想。

登高给登科倒上杯茶,沉重地说,兄弟,我刚才说了,咱不谈政治,只谈兄弟情义,你不觉得我们之间,情义已经弥足珍贵了吗?登科,生在这样个选择大于亲情的时代,我们没有办法,只能或生或死。这是命,我信。至于你问我图什么?那我告诉你,我别无所图,只图能够内心安宁,能够死而无憾。牺牲不是好事,但也不是坏事。看你怎么对待了。能牺牲,就证明我有良知,还有公心。这是文化的深度,你可能不感兴趣,也可能弄不明白。我说过,不是我想革命,而是我应该革命。我不能容忍个反动腐朽的『政府』奴役我们的人民,践踏我们的国土,出让属于民众的利益。大清『政府』已经没有能力治理国家了,国家是民众的国家,不是皇帝大臣的国家,为此,革命就势在必行,就义无反顾。刚才你几次说到放弃,你让我放弃什么?放弃革命?我问你,你能让满清『政府』放弃统治吗?你能让他们放弃皇权,把发展与振兴的权力还给民众吗?算了,不说这些,我还是那句话,不谈政治,好吧?兄弟,来,再喝杯,喝下这杯茶,你从此就可以不用顾及兄弟之情,可以大开杀戒了。

登高率先喝下这杯茶,猛地将杯子摔到地上,哗啦声,杯子碎裂了,瓷片飞溅,有几片甚至蹦到了桌子上。

登科久久地看着登高,猛地跪下,给登高磕了三个头。登科说,哥,有你这句话,兄弟知道怎么做了,哥,你保重。不待登高开口,登科已个鹞子翻身,蹿到窗外去了。

登高怔怔地望着登科的后影,不觉自言自语道,劲敌啊。

腊月初十晚上,血染辛亥年在石桥镇东土地庙拉开帷幕,正式上演。四乡的农民成群结队地向石桥涌来,比前年求雨的阵容还大。登高承诺,凡是来看戏的都有半个龙洋的茶水钱。石桥镇的男女老少呼朋唤友相扶相携,把土地庙围得水泄不通。尽管登高事先让刘会宇安排了几个学员在庙前广场上维持秩序,却丝毫不起作用。刘会宇愁眉苦脸地找登高汇报,登高说,没事,『乱』好,越『乱』越好。刘会宇不解登高的意思,惊诧地问,什么?你说越『乱』越好?登高说,你去准备上场吧,这里我来。

登高手持个铁皮喇叭,跳上个土台子。登高看到黑压压片人头,正由四面八方向广场中间涌来。登高大声说,静静,大家静静。人们『马蚤』动下,很快静了下来。登高亮出把龙洋,亲切地说,乡亲们,不要『乱』,会儿戏就开演,我希望大家能安心看戏,戏散场的时候,请大家主动排成排,依次领取龙洋。在场的乡亲们两人组,领到龙洋自行分割,好不好?下面片叫好声。登高又说,如果有人捣『乱』,希望乡亲们能自觉维护秩序,好不好?下面又是片叫好声。登高说,好,下面,开始演戏,在这里我想问问大家,你们是为了什么来看戏的?靠近登高的上百人大声说,为了龙洋!

为了龙洋!这种想法多么狭隘,多么自私,多么无知!活在这个世界上,你们只认龙洋吗?只有龙洋才能牵动你们的心吗?登高没有时间愤怒了,他调整下精神,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举起双手,制止了台下的喧哗。登高说,乡亲们,你们都听到了吧?有人来看戏,不是来受教育的,而是为了龙洋。这是多么可耻的想法?就在东海的对面,有个日本国,他们正想着派兵来侵略我们中国,你们还记得七十年前的鸦片战争十年前的八国联军进北京吗?还记得从前的每次割地赔款吗?这次不像以往的任何次,这次是亡国,灭种!同胞们,到时候了,到最关键最要命的时候了,我们不能再盯着龙洋了,龙洋已经不能买来大家的好运气了。个小伙子直着喉咙大叫,那你说,我们怎么办?

登高环视四周,眼睛里渐渐地有了亮光儿。民众有了这种质问,作为个革命党人,就有回答的底气了。登高说,好办,我们要抗争,要和侵略者战斗;我们要自强,要完善自己的各个方面,我们要有信仰,要有公心,要有奉献精神,要为国家的富强而努力。当然,我们的切努力都不是为了腐败的大清皇帝,而是为了个全新的『政府』,个革命的『政府』,个民主自由民众当家作主的共和『政府』!有人在台下大叫,你是革命党!是『乱』党!朝廷要砍你的头!登高傲然屹立,大吼声,对,我叫叶登高,是新生庄叶家的大少爷。我就是革命党,我就是为了唤醒民众,将来要被你们所谓的朝廷砍头。我就是诸城的谭嗣同!也许有人问,我这是为什么?我告诉你们,就是为了中国不亡,就是为了在场的各位能有好日子过,就是为了中国有朝日能昂首挺胸地站在世界民族之林,骄傲地宣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