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卢大头并没闲着,而是去了省城,在登高的上级——山东省革命党党部特派员栾劲手下工作。卢大头的神秘与勇猛,让初次与登高联络的栾劲分外欣赏,于是,卢大头就成了栾劲的联络员,负责全省各县的通信联络与情报搜集。卢大头自个儿也没想到,个恶贯满盈的土匪竟然也能接受革命理论,还能放弃青龙潭那种肆无忌惮的神仙日子,走上条鲜为人知的特殊道路。革命是个陌生的字眼儿,但能为天下人谋福,却是卢大头心向往之的事情。在他眼里,革命如同苍天般神圣。这段时间,没有钱进账,没有好酒好肉,有时还要自个儿掏腰包,可是,卢大头毫无怨言,尽责尽力,把事情做得完美无缺,栾劲甚为满意。

陈冰如没说话,心里也在嘀咕,别说什么戏子脿子,自个儿倒是千金小姐,可那又怎么样呢?登高还不是和六岁红搂搂抱抱?如果不是中间隔着我这个活人,这两人毫不客气就会睡到起。

卢大头忽然说,知秋小姐,你应该劝下你大哥,让他注意安全,朝廷已有明令,要抓人了。知秋惊,天哪!朝廷真的要对大哥动手了。知秋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卢大头可能觉察到知秋的悲伤,直沉默不语。知秋倔强地抹了下眼泪,拼命抑制着嘴边的哭泣。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平静下来。她忽然发现天快亮了,东山顶渐渐出现条银框框,亮得晃眼。慢慢地,银框框向西边扩散开来。原来模糊的切,逐渐开始清晰。

听说登高在旺兴,个月就散掉了几千龙洋,叶福清急火攻心,头栽倒,再醒来,人已有些魔怔,两条腿也不听使唤,屎『尿』都不能自理。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废了,期间,吃了棵登科送回来的长白山千年山参,叶福清竟然重新站了起来。当时叶福清并没有意识到这点,倒是鲁氏在旁看到了,大惊小怪地喊出了声。鲁氏说,何黑子,何黑子,你快来看,快来看呀,老爷站起来了。何黑子和来宝不知出了什么事儿,冲进屋子,顿时吓了跳。他们看到叶福清真的站在正屋中间,脸上挂着夸张的笑容。何黑子说,老爷,您大喜了,能站起来,就是病好了。来宝则担心地说,老爷,您身子骨儿行吗?还是躺下吧,别累着。何黑子狠狠地踢了来宝脚,骂道,你小子会不会说话,老爷明明能站起来了,你干吗咒老爷躺下?我看你小子该躺下。鲁氏不满地瞪了来宝眼,也训斥说,就是,你这是恨老爷不死。叶福清却摆摆手,和气地说,行了行了,来宝不是那个意思,这我清楚。我说老婆子,你看,我好了,是不是因为登科送来的那些东西呀?鲁氏说,怎么不是?我说过了,你这两个儿子,个顾家,个败家,要是登高叶福清厉声制止说,不要提他,谁也不要提他!从现在起,我只有个儿子,那就是叶登科。

临走时,登科留下了百两纹银。登科说,前辈,晚生还没履任,孝敬不够,请容晚生隙,下次再来造访,谅不至此,晚生告退。陈世林送出门外,拱手作别。

六岁红拿出了许多瓜子花生之类的吃食,还特意塞给登高把东洋糖果。六岁红说,这东西,你可能吃得多了,可在咱这地方,还少见呢。登高拿起个糖果,剥掉糖纸塞进嘴里说,嗯,好甜,是正宗的日本货。日本的制糖技术,比中国高很多,还有纺织医『药』机械设备采矿业汽车工业很多种行业,都达到了世界级先进水平,这点,是我们不能比的。可惜我们的皇帝,还在三宫六院作威作福呢,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喽。六岁红惊讶地说,是吗?登高严肃地说,也许比这还严重。日本利用中日甲午海战得到的赔款,组建起强大的海陆空三军,他们正在把战火燃向中国。六岁红的脸涨得通红,语气也开始恼怒起来。她说,日本为什么老是想打仗啊?好好过日子不行吗?登高平静地说,不行,日本是个岛国,资源匮乏,不掠夺别的国家,他就无法生存。六岁红着急地说,那怎么办?我们也打不过它呀?这事朝廷不知道吗?登高冷静地说,在中国,目前最靠不住的就是朝廷,哪次割地赔款不是朝廷造成的?这样的朝廷,不要也罢。六岁红吓了跳,盯着登高说,叶少爷,你不要命了?这话也能说?登高异常坚决地表示,命可以不要,但话不能不说。中国就是因为过分地奉行明哲保身,才使得无能的皇上与朝廷再误国误民。国家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民众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要说话,要把民意大声地喊出来,要把历史发展的『潮』流传十十传百地表达出来。六岁红,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六岁红点点头,郑重地说,明白了,你是革命党。登高盯着六岁红,脸严肃地说,要告发我吗?六岁红说,不。

后山村并不大,三面环山,面是条弯弯的山路。山上有槐树,此时,槐树叶子并没枯黄,反而派生机盎然。闫二辣说,槐树黄得晚,这东西很抗冻呢。登高说,对,只要有特殊的能力,就能获得不衰的生机。闫二辣没听懂登高的意思,诧异地问了句,叶少爷,你说什么?登高歉意地笑了笑说,没什么,我自说自话呢。闫二辣笑起来,说,你们有钱人真有意思,好好的人,像个神经。登高慢慢地收起笑容,说,大嫂,是眼下这个吃人的『政府』,还有大堆外国列强,把我们中国人变成了神经。你看,咱自个儿国家的银子都不够使,短短几十年内,就让外国人抢走了十多亿两,外加近两百万平方公里国土。闫二辣不笑了,盯着登高问,十亿两银子,能买下几个诸城县吧?登高说,差不多吧。闫二辣又问,两百万平方公里是多少?登高想了想说,四分中国,占其。闫二辣急了,拉住登高的袖口问,那朝廷怎么不出兵打呀?登高痛心地说,钱都让皇帝太后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拿去享受了。军队没有新枪炮,海军没有新舰船,官长没有新观念,只剩下吃败仗了。闫二辣脱口而出,这样的官府要她干吗呢?登高接上去说,所以呀,这样无能又腐败的官府,我们要联合起来,她。我们要建立个新『政府』,采用新法律,运用新思想,创造新格局,才能不再受洋人的气,才能强国兴族,才能安居乐业。大嫂,这回你明白了?闫二辣拍大腿说,『操』,让叶少爷给扔进坑里了。登高连同院里的和尚与刘会宇闻言,都哈哈大笑起来。登高说,你看,不用说了,大嫂的思想通了。闫二辣说,就是,我觉得你们真能让世界换换规矩,我跟你们干了。

李丑子正在屋里扫地,见到破门而入的登科,心中便是凛,待看到登科那双『滛』『荡』的眼睛,啊呀地叫了声,扔下笤帚就往里屋走。登科个箭步冲上去,拦腰抱起了她。登科说,今天你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从了我吧。李丑子拼命挣扎,无奈力气弱小,怎么也挣不脱登科铁钳般有力的双臂,她便涨红着脸警告说,再不放手,我喊了。登科理都不理,把李丑子扔到床上,三下五除二,把她剥了个精光。不料,李丑子趁登科近身之机,突然飞起脚,正中登科的小腹。登科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豆大的汗珠儿马上沁出脑门。

学馆正式开课授业。

王掌柜垂下眼皮,默默地喝下盅酒,再也不敢开口了。

登高没说话,他给妹妹添上茶,自个儿也倒上杯,轻轻地啜了口,眼睛微闭着,像在考虑妹妹的话。他的呼吸很急促,脸『色』也越来越红,最后,他猛地睁开眼睛,认真地看了看妹妹,才说,妹子,人分几种,种是像爹那样,只为自个儿活着;种像哥,心为别人活着,为真理活着;还有种,像你,不知道自个儿为什么活着,吃饱了睡,睡醒了吃,过得浑浑噩噩,不管身外事。知秋紧紧地抓住登高的手说,哥,像爹那样活着,有吃有穿,有钱有地,有什么不好?你为什么要去自讨苦吃?你个人去不算,还要拉着和尚,哥,你知道你妹子喜欢和尚,和尚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妹子也不活了。

陈冰如已无嚣张之气。她给父亲倒了茶,侍立在父亲身侧。陈世林把钱袋往桌上放,说,闺女,这是你的钱,收好。陈冰如抓起钱袋,说了句,爹,铺子也要给我。陈世林感到奇怪,说你要铺子干什么?兵荒马『乱』的,把它卖了吧,眼下还能卖个好价钱。陈冰如说,不,我要把它还给叶公子。陈世林说,闺女,莫非说你和叶公子真有关系?陈冰如不遮不掩地说,爹,我喜欢他,我知道他也喜欢我,这事还凭爹给女儿做主。陈世林说,闺女,喜欢人家也不能倒贴啊,传出去好说不好听。陈冰如说,我喜欢他,我就是要倒贴。刚认识叶公子时,我在想,为了伙儿农民认字,要卖祖宗的产业,这人是不是有点儿傻?可我为叶公子买回府绸铺子的时候,我没觉得自己傻,倒觉得应该。所以我说,不是叶公子傻,而是我们境界不够。

登高慢慢地恢复了平静,他若无其事地问,陈小姐,平时百万\小!说吗?陈冰如回答,看点儿,都是杂书。登高忽然想起个重要问题,略作斟酌,便问了出来。登高说,陈小姐,你喜欢接受新事物吗?陈冰如有些高兴地说,当然,我已经会织『毛』线,还会用缝纫机呢。

陈冰如听懂了。她睁大眼睛,仔细看了看这位叶公子。无疑,这是件好事。农民识了字,就会自动地遵纪守法,就会更好地奉行三纲五常,朝廷将会省多少心哪。她多次看到父亲防民变,防水旱,防蝗虫,防匪患!多事之秋,防不胜防啊。报纸陈冰如见过,京城有,天津卫有,上海更是五花八门。如果诸城有报纸,那朝廷的政令律例,都可以掰碎了『揉』细了条条地灌输下去。让农民演戏就更是好主意了,不说歌舞升平吧,就是让农民有个牵挂有个奔头,他们就会安心度日,不会聚众闹事了。看来,叶公子是个有心人,要帮帮他才是。帮了他,也就是变着法儿地帮父亲,陈冰如希望诸城政通人和,日后父亲能升个知府巡抚,她还要到京城皇家的气派呢。

来宝话多,他用胳膊肘儿捅了下和尚,说和尚,要不你把钱拿回去,就当是卢大头做善事了。和尚闭着眼说,罪过,罪过。来宝扯着和尚的袍袖,追问道,和尚,你说句痛快话,要还是不要?和尚双手合十,低头不语。来宝把钱袋塞到和尚的怀里说,不说话就是要了,拿去吧,管你是买粮买菜还是买房子买地,哎,你就是偷着娶个小寡『妇』,我也当没看见。和尚嘴里迭声地念佛。登高拍了来宝下,骂道,来宝你胡说什么?和尚怎么可以拿赃钱?

于是,桂花开始帮知秋想辄。桂花虽是个下人,可她很有耐『性』。她只要得闲,就远远地观察和尚,连和尚身上的虱子是不是双眼皮儿,都要专心致志地研究。直把和尚看到没了影儿,她才拧着眉头,嘴里开始念念有词。知秋没有这份耐心,见桂花念咒,她就跳起来骂人。知秋说,桂花呀,你到底行不行呀?你那点儿道行能混浊和尚的六根,让他动凡心吗?桂花说,我说能,就定能。知秋有些急,有些恼,又有些不甘心,像只热锅上的蚂蚁,白天黑夜坐卧不安。心里急,脾气就大,见谁都没好脸『色』。知秋训了母亲,训了父亲,连刚从日本留学回来不久的大哥登高,她都照训不误。不过大哥不和她般见识,只是宽厚地笑笑,然后就钻进书房,忙自己的事情去了。知秋找不到出气孔,就躲在后院生闷气。

这工夫,陈冰如已经叫来了登高,她命人打开门,让登高隔着道纱窗看着尖嘴等人在室内施暴。登高大吼,陈冰如,你还是人吗?陈冰如微微笑说,这话不能问我,你要问问你自个儿,你还是不是人?登高说,陈冰如,我没想到,你居然蛇蝎心肠!陈冰如说,这能怪我吗?六岁红要不是水『性』杨花,怎么能横刀夺爱?捞过界就得付出代价,难道这不应该吗?登高声『色』俱厉地说,陈冰如,你马上住手陈冰如摊双手说,我又没做什么,住什么手?登高指屋里说,你马上让他们住手。陈冰如说,这是县尉衙门在办案,我个外人,怎么好干涉人家?

屋里,六岁红的惊叫声不断地传来。尖嘴捕快等人的哄笑声也越来越大。登高再次往屋里扑,边扑边怒吼,住手,你们这帮畜生!登高叫了几声,终于把持不住,软软地倒在地上,几近昏『迷』。

屋里忽然变了动静,几个捕快的惨叫,让陈冰如睁大了眼睛。她还未及反应,尖嘴捕快已经从窗口飞了出来。陈冰如推身边个高大的捕快,厉声骂道,死人啊,不能吗?那捕快刚要拔刀,另外三个捕快也先后从窗口飞出来,摔在地上,发出阵凄惨的嚎叫。陈冰如不顾丫环阻拦,疾步闯进屋里,奇怪的是,屋里片寂静,连个人影也没有。陈冰如扑到窗前问道,六岁红呢?尖嘴捕快捂着下巴指房后说,被人劫走了。陈冰如怒道,那还不快追?几个捕快傻站着,谁也不动。陈冰如说,快追呀!尖嘴捕快说,陈小姐,还是不要追了,那人的武功,我们哪里是对手,追了也是白追。陈冰如气愤地说,平时个个都是身怀绝技,怎么到了用武的时候,就熊了呢?尖嘴捕快说,没办法,人家是高手中的高手,我们只能认输。陈冰如步跨进屋里,大叫声,把叶登高给我带进来。

捕快们蜂拥而上,把登高拖进屋里,绑在张椅子上。陈冰如挥了挥手,捕快们都退出去,尖嘴捕快乖巧地关上门。

屋子里静下来了,陈冰如隐约能听到自个儿的呼吸。陈冰如久久地盯着登高,像是看着个陌生人。陈冰如想,这就是那个曾让我爱得死去活来的男人吗?瞧他的脸形长得多好,刀砍斧子剁般有棱有角,瞧他那两道眉『毛』,像两把大刀,横扫天庭,直入鬓间。再看他那两片嘴唇,像鸡血石雕的那样圆润饱满。陈冰如极力地回忆与登高厮守时的甜蜜,仔细搜寻着亲吻登高嘴唇时的美好感觉。越想,陈冰如越觉得自个儿吃亏,越想,陈冰如就越生气。登高啊登高,你为什么贵人不做做乞丐呢?你为什么扔下金碗去捡泥钵呢?你为什么要对个戏子感兴趣,却冷落了最不该冷落的意中人呢?难道你没想过后果吗?你忘记了陈冰如是什么背景而六岁红又是什么背景吗?登高,你聪明世糊涂时,个十足的笨蛋啊。

现在,到了两个人算账的时候了,陈冰如想,我们要笔笔地算,算清楚,作为个大家闺秀在你身上所失去的东西,我都要让你加倍偿还。

陈冰如逐渐释怀了,她搓搓脸,换上副笑容,轻轻地推推登高。直双目紧闭的登高猛地睁开眼睛,怒视着陈冰如。登高说,陈冰如,你想干什么?陈冰如快意地拍拍登高的脸,细声细气地问,你说呢?登高说,陈冰如,你是个明白人,不要做历史的罪人。陈冰如笑得更开心了,她用力拍拍登高的脸,更加温柔地说,登高,你把自个儿看得这么高吗?哟,杀了你,我就是历史的罪人了?那我要是放了你,我就是历史的功臣了?这个世界少了谁,日头就不出来了?月亮就不亮了?诸城百姓少了你,就不吃饭了?啧啧,你太自信了,你这种自信心,都让我有些吃惊了。我怎么早没发现你是这样个人呢?

陈冰如围着登高转了几转,然后慢慢地坐在登高腿上。陈冰如说,登高少爷,要不要再陪陪我?平心而论,你床上还是有功夫的,让你这么死了,我还真有些舍不得。登高瞪了陈冰如眼,轻蔑地说,无耻,冰如,你太无耻了。知道什么是猪狗不如吗?你就是。陈冰如哈哈大笑起来,那种笑声像室外的寒风样,让登高全身发紧,登高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眼前这个面目可憎的女人与先前那个温柔娴雅的陈冰如联系起来。

陈冰如仔细地端详着登高,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登高的脸膛。陈冰如的气息喷到登高的脸上,依稀存在着旧日的馨兰之气。登高闭了闭眼睛,对陈冰如说,冰如,杀了我吧。陈冰如用根手指在登高面前晃了几晃,十分认真地说,不,我永远都不会杀了你。但你必须死。你比谁都清楚,你是诸城县第号革命党,我不要你命,我爹不要你命,但朝廷会要你的命。你要记住,我和我爹都不是朝廷,我们只是朝廷的代理人而已。登高,我觉得你太不自量了,你为什么凭着高官厚禄不要,却选择了造反?我看了你们的造反,那其实不是造反,而是胡闹。你就没想想,你带着伙农民,认几个字,唱几出戏,就能改变国家的命运?要是仅仅因为农民认字,农民唱戏,国家就能富强,那朝廷就不用养军队了,养群教书先生就行了嘛,是吧?

登高觉得自己先前定是瞎了眼,如果不是瞎了眼,为什么会和个如此反动如此保守如此僵化的女人混到了起?圣人云,道不同,不相为谋!登高,你蠢哪!登高索『性』睁开眼睛,同样认真地看了看陈冰如,用种不可思议的口气说,你是我认识的那个陈冰如吗?哦,你好像是,但你不是。陈冰如说,为什么这样说,是死亡让你害怕了吗?哈,革命党也会脆弱,这可是稀罕事儿。登高轻蔑地说,愤怒不是脆弱,你不要搞错了。陈冰如有些恼怒地说,你的意思,是根本不在乎我是吧?登高肯定地说,当然。陈冰如转身出去,很快,她提来半桶冷水,对着登高的头浇下去。阵彻骨的寒意侵袭了登高,他默默地闭上眼睛,感觉到冷水已经钻进内心世界里,正在让他心中的爱意逐渐冷却。

登高用了十分的气力,才把盘踞在脑袋上的剧痛驱走。他喘了口粗气,尽量平和地说,冰如,你告诉我,为什么这样恨我?是为了六岁红吗?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我和六岁红,只是普通的同志关系,你之所以感觉到了威胁,不是因为嫉妒,而是因为害怕。陈冰如冷笑声,讥讽地说,巧言令『色』,我怕什么?我没谋反,不用砍头;二没偷人,不用承受良心谴责。你是不是没话说了?登高挤出丝笑容,表情复杂地摇了摇头。登高说,你是害怕,你害怕你走不到我的身边,和我越来越远。你更害怕自己搅进革命队伍中,对你的家族不利。你最怕的,是你缺乏博爱,你带着先天『性』的冷漠,很难与这个世界友好相处,所以,你怕,你怕你被这个世界抛弃,被大家抛弃,你其实就是个局外人,你不敢承认这点,你只好死死地撑着,装作和气,装作温情。其实,你心里只有你自己,没有任何责任感,就像你和你的父亲死死依赖的那个腐朽的朝廷样,你已经没有任何生气。冰如,你是个年轻人,你不知道自己有多么美丽,有多么姣好的外表,可是,个人,光有外表不行,还要有内心。只有内心灿烂的人,才有可能获得真正的幸福。冰如,我是个立志为革命而死的人,切责罚,包括情感摧残对我都不起作用,你去找登科商量下,如果你们愿意,可以马上处死我,我无所谓。对于革命者来说,不成功则成仁。

陈冰如像看着个陌生人那样看着登高,良久,她霍地起身,可是,走到门口,她又折回来,把条棉毯搭在登高身上。登高说,你让我冻死算了,何必还要管我?陈冰如瞪了登高眼,怒冲冲地走了。

走出门的陈冰如就像换了个人,她再也撑不下去了,捂着脸,慢慢地靠着墙蹲下来。泪水汩汩而下,热得烫人。陈冰如觉得心中有很多东西轰然坍塌,并散发出可怕的冰冷。她的身体直在抖,抖得她的骨架都要散了。她想控制自己,她不想抖,可是,越控制抖得越厉害,她几乎要叫出声来了。这时,她忽然发现,双大脚出现在她的眼前。她急忙抹掉眼泪,若无其事地抬起头。

来人是登科。

登科知道陈冰如在干什么。本想忍着,却忍不住。登科说,怎么?又碰钉子了?还舍不得?陈冰如站起来,瞪了登科眼,恨恨地说,讨厌,说什么呢?登科说,我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做什么。陈冰如,你可要想明白,跟着登高,你会家破人亡的。陈冰如反问句说,跟着你就有荣华富贵,是吧?登科自信地说,这还用说吗?你看也看出来了吧?陈冰如却轻蔑地说,就怕你心狠手毒,卸磨杀驴,我会不得好死吧?登科说,那要看你自己的表现了。陈冰如,不要以为你爹是你的保护伞,今天我告诉你实话,你爹其实就是个废物,你也不想想,他做了辈子官,现在做到哪儿了?他才是个小小的七品县令。和他同年的官都做到哪儿了?不是巡抚就是道台,张之洞都做到了宰相。眼下时局动『荡』,靠你爹这样的芝麻小官,能保佑你平安无事吗?万革命党得势,你会死得比狗还难看,你知道吗?陈冰如转身就走,气势决绝。登科说,慢,你爹有信来,你看了信再说。

陈冰如站住了。她忽然认同了登科的说法,爹确实是个即将被历史淘汰的人,现在关于爹的信息,已经不能让她兴奋了。陈冰如转过身来,目光阴冷地看着登科,并不说话。登科也不再说话,只是把来信举在眼前。陈冰如接过信,草草地看了遍。爹在信中要求登科把登高放了,理由是诸城县的革命党大多还处在地下状态,留着登高以便于将其同党网打尽。

陈冰如感到全身发冷,好像刚才那桶冷水没有泼向登高,而是泼向了她自个儿。她在追问,陈冰如啊陈冰如,你这是在干什么?你是在寻找爱吗?登高与登科,虽说是母同胞的兄弟,可是他们个在玩命,个在玩火,你不是搅在玩命之中,就是搅在玩火当中,无论心归何处,都是死路条。可是,事情怪就怪在明知是死路条,还要硬着头皮往上扑。这是怎么回事呢?

现在,爹有话,要把登高放了。陈冰如忽然觉得自个很乐于接受爹的决定。她并不想杀死登高,就是想好好地收拾他番,出出心头的恶气。想到那桶冰冷的井水,陈冰如的气已消了半。她快步回到自个儿的睡房,掀开登高身上的毯子。陈冰如说,我爹念你是个学养深厚的人,不忍心杀了你,他送信来,让我放了你,你命好,谋反还有人怜惜,你走吧,回去继续谋反,争取下次被朝廷砍头。登高说,你这样绑着我,我怎么走?陈冰如扑哧声笑了,上前为登高解开绳子。登高抖掉身上的绳子,起身就往门外走去。陈冰如扑上去,拦腰抱住登高,拼命地往墙角推。陈冰如说,叶登高,你就这样走了吗?你连句温存的话都没有吗?登高身子抖,停住脚步,没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陈冰如慢慢地转到登高面前,盯着登高的脸说,登高,旺兴那些夜晚,你都忘了?我对你的好,你点儿也没记住?登高长长地吐出口气,沉重地说,冰如,我没忘,我们之间的事儿,我永远都会记得。可是,现在看来,我们不是路人。陈冰如马上哭了,鼻音很重地说,登高,你就和我说这些绝情的话吗?你就不能说点儿别的?登高想了想,艰难地说,对不起,冰如,我对不起你。陈冰如索『性』放声大哭,那种伤筋动骨的悲痛,让登高也心头戚戚。登高默默地为陈冰如擦掉眼泪,便毅然决然地走出门去。陈冰如扑到门边,冲着登高的背影大叫,你就不问问六岁红的去向吗?登高说,我料她无事,如果有事,你会幸灾乐祸地用它来折磨我。

陈冰如顿时傻了。

她感到屋顶向天空长出去很多,登高能把这间屋子挤满,同样也能把个女人的心挤满。陈冰如的心,随着登高的离去而空洞起来。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闫二辣识字这部戏效果显著,让登高极为振奋,他随后抽出时间,又写出了部四幕舞台剧血染辛亥年。剧中塑造了三个富家子弟,因为追求不同,分别走上不同的生活道路,其中很大的成分,借鉴了登高自个儿的生活经历。在这部戏中,登高首次公开喊出了革命的口号: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同时也借着主人公之口,提出建立平等博爱的民主政权的政治愿望。

完稿当天,登高就把剧本拿给六岁红。刚刚逃出魔掌的六岁红正在旺兴调养,接到剧本,便专心地阅读起来。那阵子,登高的内心充满了期待与焦虑。他希望六岁红给予剧本充分的肯定,又害怕六岁红全盘否定。股莫名的急切,让登高处在强烈的忐忑之中。

足足个时辰,六岁红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剧本。登高盯着六岁红,很想从她的表情中看到结果。可是,六岁红表情平静,没有任何波澜。登高忍不住了,边给六岁红倒茶边问,怎么样?能成吗?六岁红伸手端起茶杯,轻轻地吹了吹杯中的茶叶末儿,然后也盯着登高说,我只能这样说,这部戏,成了,而且是大成!登高眼睛亮起来,声音都打着颤儿说,真的吗?真的大成了?六岁红说,是的,我从小到大,读过许许多多剧本,这样的好剧本,还是第次读到。登高同志,祝贺你,你写出了部足以与牡丹亭窦娥冤比美的好戏。

为了庆贺登高的成功,六岁红亲自下厨房炒了四个菜,还烫了壶好酒。六岁红把酒席设在她的睡房中,为了不受打扰,她特意放下了窗帘,关紧了房门。六岁红说,登高,喝酒之前,我有几句话,要说给你听,好不好?登高说,有话请讲。六岁红说,那就请原谅我的直言不讳。六岁红望着登高那张俊美的面庞,双眼睛似乎在倾诉着什么。可是,眼神毕竟不能代替语言,六岁红鼓足勇气说,登高,我在认识你之前,听说过革命党,也听说过朝廷疯狂地捕杀革命党,当时我还想,这种事离自个儿太远,国家亡否,根本无须我『操』心。那时候,我傻,我不知道,个平民百姓还能参与国家大事,还能去主宰国家的命运。所以,我直那么浑浑噩噩地活着,只知吃穿,不知春秋。很幸运的是,我遇到了你,我本来是来赚钱的,没想到,来,就融化在你的革命熔炉里,成了个革命党。换句话说,我现在已经是大清『政府』的死对头。我没有想到,我这样个戏子,个不被人尊重的下九流,居然也能成为朝廷的对头。我六岁红有此际遇,就是死,也死得轰轰烈烈了。

登高脸『色』红红的,像喝了许多酒。他望着情万丈的六岁红,时也是心『潮』起伏。是啊,真正能投身到革命当中,就是死,也会死得轰轰烈烈,这是每个革命党人的共同心声。六岁红是这样,和尚是这样,闫二辣和刘会宇还是这样。现在,他的识字班已经由单纯的识字,演变成了彻底的革命。刘会宇和闫二辣胡素清谭福民刘坤等人,由普通的农民,上升为坚定的革命者,和尚甚至为了革命英勇地献出了生命。而眼前的六岁红,个吃穿不愁的艺人,面对朝廷鹰犬的严刑拷打,居然无惧无畏,宁死不屈。在此之前,已经不止二十位在旺兴识字的农民表示过,为了革命,他们愿意到诸城甚至到济南去刺杀清朝官员,达到震慑敌人的目的。这些事例,让登高越来越振奋。革命已经深入人心,已经形成了气势,『露』出了胜利的端倪。现在,登高已经不再怕牺牲了。他牺牲了,还会有更多的后来人积极地投身于革命事业当中。他甚至乐观地想,自个儿的牺牲,只会唤起更多的人觉悟,会让更多的人充分地认识到满清『政府』的腐败与残忍,会有更多的人追随在孙先生的革命旗帜之下,奋起反抗阶级压迫,勇于为建设个全新的中国而果敢献身。

六岁红端起酒杯,神态庄重地举到登高面前。六岁红说,登高,请满饮此杯。登高微微点头,接过杯子,饮而尽。六岁红目光如炬地说,登高,我还要告诉你句话,我喜欢你。我并不要求你喜欢我,就这样默默地喜欢着你,挺好。登高也为六岁红倒上杯酒,同样举到六岁红面前,殷切地说,六岁红,对不起,你喜欢我,注定是没有结果的。六岁红点点头,眼睛忽然红了。六岁红说,我知道,自从去了麻风村,我就什么都懂了。我看到你们兄弟之间的残杀,看到陈冰如的疯狂,我就知道,这世间的邪恶与正义,正在捉对儿厮杀。谁也不知道谁将首先倒下,也许是你,也许是我,也许是他们不过,倒下之前,我不想错过对你的感情,我还是会如既往地喜欢你,行吗?登高给自己倒上杯酒,猛地喝下去,坚定地说,行,谢谢你,六岁红,谢谢你的喜欢。六岁红给登高夹了块肉,口气平和地说,登高,吃了它,我炒肉的水平不高,总是硬硬的,还没有味道,但这是我的心意,你多谅解才好。登高把那块肉放进口中,神态凝重地嚼着,是很硬,是没什么滋味,可是登高却吃得很香,就像在品尝山珍海味。登高说,肉再硬,也硬不过牙,很好,切都很好。六岁红说,真的吗?你真觉得我炒的肉好吃?登高说,真的好吃,我从来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

这顿饭,两个人吃了好大阵工夫。好像都吃出了滋味,又好像都没吃出滋味。吃到最后,谁也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看着对方,偶尔给对方倒杯酒。酒喝得并不多,菜吃得也不多,多的只是默契和理解。

吃过了饭,已是夜静更深。六岁红却兴致勃勃地提议,出去走走。登高很长时间没出去散步了,于是欣然前往。两人信步出了旺兴村,沿着条田间小道,直向前走着。旺兴村外的小南河,正在夜风中静静地流淌,弯弯曲曲的河道,不时折『射』着天边的残月。风很凉,吹在脸上,有种辣辣的感觉。登高在想,这和他们目前的处境十分相似,切都是辣辣的凉凉的硬硬的。不过,登高知道,目前,诸城已经进入了前所未有的革命高『潮』,尽管危险在步步『逼』近,但是,杀戮与流血已不可能阻挡历史车轮的前进。胜利也同样步步『逼』近,而且最终的胜利,将向不久后的日出样,照亮诸城这片肥沃而广袤的大地。

六岁红在片红柳林里停住了脚步。她转身拦在登高面前,大胆地望着他,任凭气息直扑到登高的身上。六岁红问,登高,你想要我吗?登高上前步,轻轻地捧起了六岁红的脸。月光下,那张脸是何等的娇嫩,何等的艳丽。登高隐隐地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可他尽力地抑制着自个儿的冲动,只把六岁红揽在怀中,静静地拥抱了下。六岁红又问,登高,你要我吗?登高把脸埋在六岁红的颈间,良久才说,不!六岁红说,为什么?嫌我是个戏子?登高再次捧住六岁红的脸庞,平静地说,不要这样说,六岁红,不要!我们是革命同志,是战友,我们没有等级之分。六岁红说,那你为什么不要我?是组织不允许吗?登高说,也不是。六岁红说,那到底是为什么?你告诉我!登高说,为了我自个儿,也为了你。见六岁红满面不解,登高又说,六岁红,我知道,你是个好女人,我希望你能够看到革命的胜利,我希望革命胜利后,你能够好好地活着,替我们这些牺牲的人,见证革命的正确『性』。为了这天,我不想给你留下任何阴影,我要你的内心充满阳光充满爱充满希望和活力。你以后找个爱你的人,你们能够相亲相爱,能够共同为建设我们的国家献策出力,那将有多么幸福。六岁红,如果有天我牺牲了,那么,今天晚上,就让我先向你祝福吧,我希望你也能祝福我,祝福我在九泉之下,能够安息。

六岁红的眼泪慢慢地流出了眼眶,她再次环抱着登高的脖子,忘情地吻住了登高的嘴唇。登高的嘴唇好冷,像两片冰块。登高的嘴唇好硬,像两片石头。六岁红几乎不是用热唇在吻登高,而是用生命在吻登高,她要把登高留在生命中,留在永恒的记忆里。不知道吻了多久,直到寒风把两人冻透了,他们才默默地走回旺兴。

临进门时,登高回头问道,六岁红,你需要几天才能排好这出戏。六岁红说,我向你保证,七天之内,我定让旺兴人看到你的血染辛亥年。登高说,好,我们拭目以待。六岁红不再说什么,步跨进了自个儿的睡房。

井改子再来旺兴的时候,已是严冬时节。她进了登高的房门,未曾开口,先大哭了场。井改子哭的时候,登高始终板着脸,默默地坐在旁边。井改子哭到高『潮』时,抓起登高的手,紧紧地捂在脸上,任凭滚烫的泪水无所遗地蹭在登高的手心里。

井改子实在是太委屈了。哭了足足个时辰,她才抹去泪水,开始向登高诉苦。这时登高才知道,登科在田家庄养了外室,他在济南挣到的钱,都悄悄地送到那个名叫桂珠儿的女人处藏着。这个登科,他又在玩什么花样呢?登高知道这个桂珠儿,说起来,她是他的远房表妹,去日本上学之前,他还在田家庄见过她。平心而论,她算是个美人,也很聪明。可是,千不该万不该,桂珠儿不应该和登科搅在起。没吃过死羊肉,也应该看到活羊走。井改子就是现成的例子。为了井改子,登科还和卢大头结了怨。虽说最后没死在青龙潭,但登科与井改子,也算是生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