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好井改子,陈冰如挽着登高,走向村外的小山包。初冬时节,山包上的刺槐都脱落了叶子,赤『裸』的枝条上,挂满了豆角状的果荚。风起处,果荚轻声爆裂,褐『色』的树种随风飘落,轻盈地钻进草丛。陈冰如想,来年春天,这些树种会发芽,会生根,再过几年会长成高高的大树。陈冰如的鼻子有些酸,甚至想流泪。树种都有明年,可是,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这个和她有过肌肤之亲的温文尔雅的男人,却要死在官府的屠刀之下。老天爷,你为什么要把灾难降临到我们头上?不,井改子说得好,个男人如果不能为个女人回头,那绝不是男人绝情,而是女人笨。陈冰如想,个脿子尚且能把五尺男儿弄得神魂颠倒,我个官家小姐,为什么不能?说来说去,应该是方法出了问题。登科介草莽,都有缱绻柔情,登高位书生,难道是木头块?陈冰如忽然有恻隐之心,她想,不管怎么说,与登高也曾有过夫妻之缘,能救他,还是救救他。

那人走近,和善地说,知秋小姐,你怎么个人走夜路?这多危险哪。知秋吓了跳,忙后退步,惊问,你是谁?那人说,我是卢大头,吓着你了吗?知秋这才略略放心,抹着胸口说,卢寨主,深更半夜,你这是去哪儿呀?卢大头说,我手下个兄弟家里出事,我,你也知道,我们这些匪类,见不得日头,只好走黑道,没想到,遇上了你。知秋说,你怎么知道是我?你有夜眼吗?卢大头说,哪里有什么夜眼,上次见面,记住了你的声音,听就是你。知秋暗想,呀,真是奇人,说过几句话,就记住了我的声音,这人真是有心。想到这儿,知秋忽然脸红心跳,哎呀,要死了,卢大头记我的声音干什么?莫非是有非分之想?有了警觉之心,知秋便不再开口,只是抱着胳膊,溜小跑往前急赶。卢大头划着火镰,看知秋只穿着夹袄,马上脱下身上的皮氅,裹在知秋身上。卢大头小心翼翼地问,知秋小姐,你这是知秋说,谢谢卢寨主,你能帮我个忙吗?卢大头说,你请说。知秋说,你能把我送到旺兴去吗?卢大头说,这老现成,几步路而已,你这是去找叶大少爷吗?知秋说,是,要不是事儿急,我也不会个人『摸』黑赶路。卢大头说,令兄的事大,我知道。

鲁氏前脚走,叶福清后脚就吩咐何黑子套车,直奔诸城。

酒过三巡,登科问起革命党事宜,陈世林说,登科,你觉得大清『政府』和皇上,有可能轻易放弃江山吗?大清皇帝退位之前,能不全力剿杀革命党吗?这不是间房子二亩地,而是偌大座江山,是政权,是皇位。谁会把江山拱手让人呢?别看孙大炮到处放火,依我看,他那把火烧不起来。烧到最后,始终要把他自个儿烧糊,烧死。你好好想想,造反是孙大炮这种人干的吗?想把大清的军队打垮,就凭他孙大炮那百十号人,行吗?太平天国厉害不?当年,这些长『毛』都在南京开国了,还不是让曾国藩的五千湘勇给灭了?所以呀,你要相信,我们的前途还在朝廷手上,脱离了朝廷,我们就不用混了。

这么胡思『乱』想着,六岁红到伙房吩咐厨子,备了酒,割了肉,炒了几个青菜。她要好好地陪叶少爷喝杯,以了心中的夙愿。六岁红早就想通了,宁肯化蝶,决不空耗。她认定叶少爷不是个等闲之辈,她就算是竹篮打水,也要把水中的月亮捞上来。即使是看看,玩玩,再放回原处,那也值。

登高看看闫二辣,又看看刘会宇,再看看脸殷切的和尚,千言万语汇集在嘴边,可他却不知到底从哪儿开始。怎么办?刘会宇这样的农民,总得走进革命队伍,革命队伍才能发展壮大。那么,办法只有个,就是革命者要走出象牙塔,走到贫苦大众当中去,把革命的真相原原本本地透『露』给他们,让他们产生觉悟,从而自觉自愿地走上革命道路。

正『乱』想着,登科已经大步出来了。何黑子迎上去,斜着眼睛说,二少爷,上手了吗?登科冷笑声,骂道,老子上不了手,还是你家的二少爷吗?登科转身拐进篱笆后,哗啦啦地撒起『尿』来。何黑子想起前几天自个儿替二少爷跑腿时被李丑子痛骂的情形,忽觉气愤万分。他想都没想,就冲进李丑子家门,他要当面嘲笑下这个口是心非的女人,不是不稀罕钱吗?不是二少爷算什么东西吗?怎么二少爷两个龙洋扔过去,裤带就松了呢?

陈冰如看了看卢大头,再看看登高,时不知该说什么。她在想,这两个人有意思啊,个是留学东洋的高材生,个却是杀人越货的土匪。是什么让他们走到起来了呢?难道是登高向恶?或者说卢大头向善?说登高向恶,陈冰如不信。若说卢大头向善,陈冰如仍是不信。卢大头缘何有了向善之心?是登高的人格在起作用?这个念头甫出现,陈冰如就摇头否定了。不,不可能。莫非说,这两个人之间会有什么交易?陈冰如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冷战。据陈冰如了解,父亲陈世林与卢大头素有仇怨,如果卢大头利用登高制造对父亲下手的机会,那是很有可能的。

登高越想越激动,兴之所至,到房里拿了纸笔,挥毫写下首五言绝句:

知秋默默地为和尚倒茶,不再开口争论。她觉得和尚已经被大哥灌了『迷』魂汤,劝是劝不住了。现在,她打定主意不再和和尚理论,单等大哥回来,再作计较。

第六章

说到这里,登高适时停住,两眼机敏地盯着陈冰如,不放过任何丝表情变化。还是那句话,毕竟知之不深,不能因小失大。

登高对陈冰如更加刮目相看。不愧是官家闺秀,头脑不俗嘛。番话说得句句在理,体贴入微,让人感动哩。登高越是看重这位陈小姐,越是谨慎小心。他故意引而不发,又去慢腾腾地喝茶。

来宝又说,百块龙洋,可以买二十亩好地,要不咱到外庄买地,老爷最喜欢地,有了地,我保证他连袍子也不要了。

可那几天,锦鲤也帮不上忙了,知秋见了锦鲤也不开心。知秋心里有了个难解的结。这个结就是和尚。这个臭和尚油盐不进,对他说百遍她喜欢他,可是他像个石像,居然没有点儿反应。和尚也不是小孩儿了,就算他长在庙里,也不会不懂男女之事吧?知秋不信和尚每天看着来庙里烧香拜佛的红男绿女会不长凡心。

阵脚步声,把卢大头惊醒。卢大头从窗户内发现有人进来,把身子拧,人已到了房梁上。个黑衣人开门进来,把些吃食放在灶台上,接着进来个青衣人,手里抱着坛酒。黑衣人把张矮腿桌支在炕上,摆上烧鸡猪肘子和牛肉,两人就吃喝起来。卢大头凝神听了听外面,除了丝风声,没有来人的迹象。青衣人说,哎,大哥,你说陈冰如和叶大人是两口子吗?黑衣人说,是什么两口子?我听说陈冰如是叶登科的嫂子。青衣人说,我『操』,嫂子叶大人也干?黑衣人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叶大人这人,如果需要,他娘也照干不误。来来来,喝个。卢大头在房梁上听到这些话,恨得直咬牙。他缩身子,轻盈地落到地面。那两人正喝得起劲儿,冷不防面前多出个活人,都吓了跳。青衣人说,你你是谁?卢大头把软剑架在青衣人脖子上,低声喝问,有没有见过个和尚?青衣人说,见过见过,上个月二十那天,让叶大人杀了,和尚身上还有张银票,整整六万个龙洋,白花花的。卢大头暗想,看来,银票在登科手上已确凿无疑,现在的问题是,怎样能让叶登科把这笔钱吐出来。卢大头掂出暗藏的飞刀,打进两个公人的心窝儿,藏好尸体,便盘腿上炕,吃喝起来。

这时,外面有了丝喧哗,卢大头估计,陈冰如可能到了。探头往外望,看到陈冰如下了大车,被登科迎到座相对堂皇的院落里。梨木大门随即关死,门口还有两个持刀的捕快,警惕地巡视着四周。

卢大头喝下杯酒,转身出了房门。伏在房顶,卢大头发现从他所在的这处院落到登科那边,中间隔着三户人家。都是飞檐拱顶,青砖围墙。每个院落里都有成排的大柳树,形成了个个天然的栅栏。这些树给卢大头的行动提供了方便,他没费劲儿就靠近了登科的住处。

从后墙脚落了地,卢大头暗暗赞道,好去处!『色』的条石铺地,青砖砌墙,院内亭台楼阁,假山流水,样样不缺;石桌石凳,错落有致,九曲回廊,井井有条。三进院子,进进都有特『色』,无处不精致,无处不妥帖。再看房屋,更让卢大头惊叹。晋式雕砖,苏式画栋,江南风格的嵌花木门窗,透着豪华富贵,透着风雅雍容,每个院子正中都有棵体态充盈的桂树,窗前必有丛修竹,看着就会心意盎然。此时,卢大头顾不上细看这些景致,而是高度留神四周的动静。幸好无人走动,让卢大头顺利潜入内宅,躲在影壁下的花缸后面,伺机而动。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日光渐弱,卢大头确信四下无人,便靠近窗下,凝神细听室内的动静。甫定神,却听到里面传出阵暧昧声响。卢大头暗骂,狗男女,却在这里厮会。只听床架有节奏地响,个女子的呻『吟』之声隐约不断。卢大头轻轻跃起,攀住回廊中的根横梁,个鹞子翻身,躲进回廊顶部的暗槽,根据经验,用不了多久,这对男女必有个会离房而去。

不出卢大头所料,半个时辰后,登科急急地走向前院,稍后,陈冰如也拍拍打打地尾随而去。卢大头溜进那间房子,躲在门后,细细地观察着室内的布局。这里显然是登科平时的睡房,衣架上的衣服,便是明证。卢大头细心地捏过衣服的口袋,里面空空『荡』『荡』,无所获。北墙下有张八仙桌,上面的抽屉上加了锁。卢大头从靴缝中拔出根铁丝,捣腾几下,锁开了,里面除了些散碎银两,并无值钱的物件。卢大头快速地巡视屋内,极力要判断出藏银票的地方。可是,床上地下,四面砖墙,连褥子下面都细细地翻过,没能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卢大头抹把额头上的细汗,暗忖,难道登科这家伙还有个书房?

不过,卢大头对此行还是十分满意,毕竟陈冰如与叶登科的不正当关系,已经得到了证实。试想,登高面前藏着个如此危险的敌人,这对诸城革命工作的威胁,将可想而知。卢大头不敢在登科的屋子里久留,窥视下门外,马上溜到房东的假山后。越过这座假山,就到了后院的墙下。卢大头飞身上墙,身子在墙头上打个旋儿,干净利落地下到地面,溜回了先前藏身的那户人家。先前的酒肉还在,卢大头抓了几块牛肉塞进嘴里大嚼,又倒了杯酒,猛地喝下去。觉得肚子有些饱了,才坐下来,盘算着下步的行动计划。

卢大头想,陈冰如不会在麻风村久留,今晚或者明早,她定会乘车离去。为了掩人耳目,登科也未见得派人护送,这样,就有了下手的机会。卢大头决定抢在陈冰如回到旺兴之前,将她除掉。

卢大头把那两具尸体背到屋后埋了,再将剩余的酒肉打包,带在身上,又找了把大锁,把那间房子锁好。这时天已黑下来,卢大头越墙而出,大步奔向村外的山道。十几里外,那条山道通过条险要的崖缝,卢大头就在崖缝的出口处守着,俟陈冰如过来,就下手干掉她。卢大头了解自己,对待敌人或仇家,他向心狠手辣,决不会手软。

等了夜,直未见陈冰如到来,卢大头找了个背风的山窝点火取暖。幸好有酒肉,卢大头吃饱喝足,靠在山石上小睡。忽然,阵马蹄声得得传来。卢大头用石头压住火堆,跳到山崖上张望。已是后半夜,天空倒挂着轮残月,借着丝微光,卢大头看到山道上过来辆马车。卢大头等那马车走近,便凌空跳下来,持刀拦住马车的去路。

马车停下了,赶车人战战兢兢地问道,什什么人?卢大头喝问,你是什么人?赶车人说,我们是到前面村里找郎中的病人,请问好汉,是图财还是要命?卢大头用刀挑开车帘,对车内两个女人大声说,给我出来。瘦小的女人下了车,溜烟儿地逃向车后,另个女人戴着面罩,磨磨蹭蹭地往车下挪,待挪到车厢口,忽然拔出把长刀,迎面向卢大头刺来。卢大头避过刀锋,挥刀格挡,那人跳下车,和卢大头厮打成团。卢大头发觉对方刀法奇特,武功决不在他之下。于是不敢怠慢,急用招秋风扫落叶,挑掉了那人的面罩。借着残月的微光,卢大头认出这人却是登科。看来,登科已经觉察到手下失踪,便来了招李代桃僵,追到这里来了。

正打得不可开交时,远处传来阵马蹄声。卢大头知道,这是登科的援兵到了。卢大头刀虚劈下去,甩手扔出个手雷,声爆响,浓浓的烟雾迅即升起,登科不知就里,只好后退几步,待浓烟散尽,哪里还有卢大头的影子!

卢大头不敢走大路,抄小路住进了石埠子镇外的齐家饭庄。早年曾和这家的掌柜相熟,住在这里,卢大头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半夜里,卢大头酒足饭饱,睡得正香,门开,齐掌柜引着任千总,带着群兵丁进来,三下五除二,把卢大头绑得像个粽子。绳子绑得紧,卢大头被勒得哇哇叫着醒来,见到脸横肉的任千总,卢大头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卢大头骂道,齐老六,你竟敢告我,让你他娘的不得好死。任千总哈哈大笑说,走,回县里。齐掌柜跟在后边,低三下四地问,任千总,我这赏钱不料任千总回手个耳光,打得齐掌柜眼冒金星。

事先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迹象,知秋却突然失踪了。登高得知消息时,已是第二天的黄昏。当时,刘会宇急匆匆地跑进来,让知秋去买米。自从陈冰如走了,买米的事便落到了知秋身上。左找右找不见人,刘会宇便来找登高。这几天,登高正在构思个新剧本,几乎足不出户,见刘会宇脸焦急,他马上扔下笔,往知秋的房中走去。

房门开着,堂屋的地上,掉了件衣裳。睡房的桌子上,还残留着几枚铜板。登高当时就有个预感,知秋可能离开了旺兴。问当值的学生,果然看到知秋昨天挽着个包袱,往摇旗岭方向走。登高惊出身冷汗,半晌没出声。刘会宇悄悄地劝道,登高,知秋去了摇旗岭,应该不会出事儿,毕竟是知秋的二哥,二少爷应该不会对知秋下手。

登高心里没底,须知,登科连救命恩人都敢杀,对个从小就和他不和的妹妹,更应该下得了手。何况,知秋还是来自于旺兴。水火不容的两个阵营,大义灭亲也在所难免。想到这儿,登高决定亲自去趟麻风村,有些话,还是当面和登科说清楚为好。

刘会宇听登高的决定,脸『色』马上变了。他叫来闫二辣和六岁红,把登高堵在屋里,死活也不让他出去。六岁红说,登高,你是旺兴的首领,你这么莽撞,万有个闪失,以后的事情还办得下去吗?登高说,革命就得有牺牲,这很正常。六岁红说,可我认为,这是不必要的牺牲,说白了就是送死。有这样革命的吗?革命就是不要智慧?就是蛮干?登高时无言以对。

其实,自从和尚出事,登高直想着报复。可是,宋掌柜带来上级指示,他不能贸然行动。登科不是般人,登科既是他的亲弟弟,也是穷凶极恶的敌人,弄不好,损兵折将不说,还会打击诸城民众的革命热情。现在的革命局面来之不易,只能极力巩固,不能有任何损害与动摇。因此,对登科的报复行动,只好拖再拖。登高问过自个儿,如果出现报复登科的机会,你能不能下得去手,登高很坚定地说,我能。干革命就是要有大义灭亲的精神,没有这种特质,就不要混迹于革命队伍,须知,革命没有任何资本可以捞取。毫不犹豫地对登科下手的另个原因,是他已经成为革命道路上的块巨大的绊脚石,对于这种阻挡历史车轮前进的障碍,谁不勇敢地去清理,谁就是历史的罪人。

拗到最后,六岁红说,要不,我跟你去趟,排戏的事情,让我爹『操』心下。登高说,好吧,麻风村的事情太重要了,我们不能坐视不理。你回去打扮下,我们明早儿出发。

日上东山时,登高和六岁红上路了。

天很冷,北风嗖嗖地迎面刮来,像针刺般疼痛。登高扮成个新郎,身上穿着对襟的马褂,脚上是千层底的傻鞋,条辫子是郝班主扮戏用的,倒也梳理得油光锃亮。登高没忘了搭上郝班主的钱褡子,里面胡『乱』地塞着些银洋,随着脚步,银洋不时发出阵碎响。六岁红则身绛红,小巧的鞋子也是红缎子纳的。像诸城县平常的小媳『妇』样,六岁红侧身坐在『毛』驴身上,头上扎着红围巾,挽在胳膊上的包袱不知装了什么,显得鼓鼓囊囊,很有财气的样子。登高看看六岁红,再看看自个儿,笑着说,这要是遇到不认识的人,还真以为是回门儿的小夫妻呢。六岁红说,就是,要是真的多好,让人眼热呢。登高听出六岁红话里有骨头,就不再搭腔。

六岁红把头上的围巾解开,冲登高笑,玩笑地说,当家的,累不?要不你骑驴,我下来走着?登高也顺着六岁红的笑话说,媳『妇』儿,不用了,还是当家的走着,你驴上坐着。六岁红轻轻地哼起了段吕剧,登高知道这段戏,名字叫回门。六岁红唱得婉转悠扬,登高听得入了『迷』,不由得夸赞说,唱得真好。六岁红说,好吗?天天听会不会烦?登高说,这是艺术,怎么会烦?说到艺术,登高又说,可惜我们这个文明古国,很多珍贵的东西都要失传了,『政府』腐败,官员无能,把个好端端的国家给毁了。六岁红不以为然地说,现在不怕了,革命党很快就会把大清国,丢掉的东西,咱再找回来呗。登高看了看六岁红,心头不禁亮。登高暗想,这女子真是与众不同,看问题豁达大度,让人敬佩。

登高忽然想到了陈冰如,想到了与陈冰如有关的那些美好记忆。丝复杂的情感涌上了登高心头,让他暂时陷入沉默。平心而论,登高直深爱着陈冰如,若不是自个儿独特的革命身份,也许现在该成亲了。初冬时节,新生无事,两人可以躲在温暖的睡房中猫冬。凭两人的默契,那将是何等激烈而温柔的折腾——炕头被角柜前门后桌子凳子都将是他们相爱的地方。他们可以打破新生多年形成的陈规陋习,变成新生的生活典范。陈冰如的容貌气质聪慧无与伦比,陈冰如的果敢冷静与见识更是无人能及。本来登高以为,他可以把陈冰如引领上革命道路,却不料,六岁红个并不过分的拥抱,竟然把陈冰如推到了革命的对立面。按理说,官家出身的陈冰如应该来闹闹,哭哭,甚至会和六岁红大打出手。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陈冰如如既往地吃饭睡觉,如既往地和登高做嗳亲热。平静之后,却酝酿了天大的阴谋,竟然暗地里纠结了登科,残忍地杀害了和尚,抢走了旺兴赖以生存的六万龙洋。那岂止旺兴的粮草,也是革命的本钱,更是叶家的田产!五千五百多亩好地的抵押,将使叶家几代人的奋斗付诸东流。

现在,登高并不记恨陈冰如,也不记恨登科。他们都有出手的理由,都有相互纠结的缘由。要怪只能怪自个儿,和尚拿着那么大笔钱,为什么不派人暗地保护呢?当初为什么就没想到陈冰如与登科会有这种毒招呢?登高想,如果说记恨,那就记恨自个儿好了,世上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只有想不到的事情。这个血的教训,登高终生都会追悔莫及。

登高明白,下步,情况会更为恶劣。朝廷开始清党,革命党人的活动空间将不断被官府压缩。随着屠杀的升级,人心惶惶,旺兴的民众队伍势必会削减,除了刘会宇和闫二辣这些骨干,恐怕大多数人要走掉。那时,诸城县尉衙门的目光将会集中到他个人身上,危险就大了。为了长远打算,登高有必要和登科谈谈,他要让登科清楚点,只有眼下这个腐败透顶的满清『政府』,中国才能真正实现国富民强。从小到大,登科直听他的,如今他留过洋,上过日本的大学,知识与道理比先前翻了许多倍,假以时日,登高完全有把握说服登科。

登高看了看六岁红,忽然想到个问题。他问,要是遇到清廷鹰犬,你会不会怕?六岁红说,我虽是女流,也不会怕。登高又问,要是生命有危险,你也不怕?六岁红看了看登高说,不怕。

登高感到口渴了,六岁红便摘下挂在驴背上的水壶,拧开盖子让登高喝水。登高举目四望,心情豪迈万分。想想富饶美丽的齐鲁大地即将出现喜人的革命形势,想想诸城马上就要回到民众的怀抱,更是信心倍增,情澎湃。登高说,六岁红,你再唱几句戏吧,我想听哩。

六岁红看看登高,再看看远天和大地,轻轻地哼起了支动听的沂蒙小调儿——

人人那个都说哎,诸城县好哎

诸城那个平原啊,好啊风光哎

六岁红用的是民歌调儿,拖着长长的高音,那声音像是条银线,直飞上九霄。登高觉得天上的云也在唱,风也在唱,后来,六岁红越唱越响,登高觉得蓝天深处也回『荡』着六岁红的歌声!

六岁红的脸上挂着团美丽的胭脂红,眼睛像『揉』进了日阳儿,亮得炫目。此时登高才发现,六岁红有着异乎寻常的美白皮肤,借着清爽的日光,可以看到六岁红皮下的血管,条条清晰可见。六岁红还有口好牙,微笑时闪着『迷』人白光。登高看得发呆,不禁笑说,六岁红,你可真是个少见的美人呢。六岁红见惯不惊地说,你才发现?唉,平常你都是什么眼神啊?服了你了。

渐渐地进入了摇旗岭,山道开始险峻起来。六岁红下了驴,靠着登高慢慢地走。六岁红不常进山,对山中的切都倍感好奇。六岁红走了会儿,便说渴了,要登高为她到涧中找水。登高说,咱不带水了吗?还是不要『乱』走的好,这是山里,不比旺兴。六岁红却十分任『性』地拐进条山沟,叫也叫不住。这里山陡林密,静寂怕人。六岁红三步两步,已走得没了踪影。登高怕她出事,只好牵着驴,大步跟上。刚刚追上六岁红,就听到官道上传来阵急促的马蹄声。登高捏住驴嘴,和六岁红找了个树丛藏好。登高轻轻地探出头,见队官兵正疯狂地打马而来。登高发现官兵当中有个人倒绑着双手,细细看来,竟叫出了声儿。登高说,哎呀,卢大头怎么让人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