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高看看闫二辣,又看看刘会宇,再看看脸殷切的和尚,千言万语汇集在嘴边,可他却不知到底从哪儿开始。怎么办?刘会宇这样的农民,总得走进革命队伍,革命队伍才能发展壮大。那么,办法只有个,就是革命者要走出象牙塔,走到贫苦大众当中去,把革命的真相原原本本地透『露』给他们,让他们产生觉悟,从而自觉自愿地走上革命道路。

登科在叶家院里转了几圈,忽然发现个窈窕的女人悄然无声地经过。登科叫来何黑子,指那女人,问道,那是谁?何黑子说,她是后屯郑老六的老婆,姓李,小名叫小丑子。怎么着二少爷,看上她了?登科说,快去问问,多少钱能睡了她?何黑子赶紧溜了出去。

陈冰如看了看卢大头,再看看登高,时不知该说什么。她在想,这两个人有意思啊,个是留学东洋的高材生,个却是杀人越货的土匪。是什么让他们走到起来了呢?难道是登高向恶?或者说卢大头向善?说登高向恶,陈冰如不信。若说卢大头向善,陈冰如仍是不信。卢大头缘何有了向善之心?是登高的人格在起作用?这个念头甫出现,陈冰如就摇头否定了。不,不可能。莫非说,这两个人之间会有什么交易?陈冰如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冷战。据陈冰如了解,父亲陈世林与卢大头素有仇怨,如果卢大头利用登高制造对父亲下手的机会,那是很有可能的。

不过,登高不能在王掌柜面前『露』怯,口气强硬信心百倍地说,满清『政府』倒台,肯定是大势所趋,这不用怀疑。孙中山的胜利,也不用怀疑,迟早的事儿。关键是我们,不能在国家存亡之际袖手旁观,要有所作为。王掌柜怕登高又卖铺子,赶快说,大少爷,改朝换代那是孙大炮他们的事儿,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虽说做着买卖,可咱这买卖,还划不到国家大事里边,还是老实做自个儿的买卖吧,掉脑袋的事儿,咱不做也罢。

知秋默默地为和尚倒茶,不再开口争论。她觉得和尚已经被大哥灌了『迷』魂汤,劝是劝不住了。现在,她打定主意不再和和尚理论,单等大哥回来,再作计较。

陈冰如不屑地起身走开。乔守文赶紧把脸扭到陈世林这边,讨好地说,大老爷,您看这事儿陈世林息事宁人地说,乔书吏,你别和小女般见识,都是我惯的,惯坏了。乔守文谦恭地回答,哪里,有这种气派的女子,当今世界可不多见,恭喜老爷,贺喜老爷。陈世林故意叹息着说,咳,话是这样说,可我也是真犯愁啊。这孩子的脾气有天会给我闯祸的。乔守文摆摆手说,不会不会,哪会这样呢?陈世林推心置腹地说,你们二位可能还不知道,现在京城那边革命党很是猖獗,听说连朝廷都有些吃不住劲了,我担心诸城有天也会闹腾,唉,真是家国不宁啊。陈世林话锋转,马上说到了府绸铺子。陈世林说,乔书吏,铺子既然卖给了小女,不妨就先这样,我倒想看看她想干什么。等她闹够了,我再找个机会,把铺子还给你们就是。乔守文慌忙站起来,急切地表示,大老爷,不敢,万万不敢。

说到这里,登高适时停住,两眼机敏地盯着陈冰如,不放过任何丝表情变化。还是那句话,毕竟知之不深,不能因小失大。

听到丫环关雅室板门的声音,陈冰如笑笑说,公子,这回可以说了吗?

来宝又说,百块龙洋,可以买二十亩好地,要不咱到外庄买地,老爷最喜欢地,有了地,我保证他连袍子也不要了。

桂花早就知道知秋喜欢和尚,出于做丫环的本分,桂花有事没事,心里都在盘算如何破解和尚这道难题。和尚是个孤儿,从小被寄养在老爷岭的青云寺中。十二岁那年,青云寺的主持云济法师亲自为和尚主持了剃度仪式,和尚有了法号,叫『性』惠。可是没人喊他的法号,只要在田间地头见到他,人们只是喊他声和尚,久而久之,和尚就成了和尚的法号。再久而久之,『性』惠这个法号便被人们忘记了。

男女接触,要有个由头。六岁红推掉了几个堂会,强拧着父亲带着郝家班直奔旺兴。只要有相处的机会,就不愁日久不生情。

进了旺兴,六岁红才知道,事情并没那么简单。叶少爷哪里是为了听戏取乐,而是为了教化乡民。这里边的用意可大了,大到什么程度,恐怕爹都说不好。六岁红不禁对登高刮目相看了,如果常人是口井,那叶少爷就是浩瀚无边的大海,远不见边,深不见底。旺兴太不寻常了,只看看这些农民的精气神儿,六岁红就不难猜到,叶少爷平时都给他们灌输了怎样的思想,那定就如范仲淹所说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所以,六岁红决定,先抽出时间,与叶少爷好好谈谈。

尽管事先猜到叶少爷可能是革命党,却没想到,叶少爷不躲不避,承认得嘎巴溜溜儿脆。这是杀头甚至灭族的重罪,他怎么就敢光明正大地承认呢?不消说,是无畏,是置生死于度外了。当然,还有种解释,就是叶少爷没拿自个儿当外人,完全信任了她。

想到这层,六岁红的心狂跳起来。介戏子,能和叶少爷并驾齐驱,就算起绑赴法场,又当如何呢?个字,值。唱了十几年戏,六岁红知道信任的分量。这比命还珍贵,比命还难得。六岁红说,叶少爷,万官府知道了你的身份,你怎么办?跑吗?登高说,不,我不会跑。戊戌六君子中的谭嗣同,就是我的榜样。

六岁红心头颤,天哪,谭嗣同谁不知道,十三年前,谭大人为了国家,被朝廷斩杀于北京,年仅三十三岁。如果叶少爷也六岁红不敢想下去了。

也就在这瞬间,六岁红忽然有了个想法,不能同生,何不同死?叶少爷身为富家子弟能为国捐躯,我介女流又有何不可?与其苟活,莫若重死。如果为国为民而死,也不枉在人世间走上回。六岁红盯着登高,认真地问,叶少爷,你们革命党要不要戏子?我虽然命贱,但也识字,说不定能为革命党做些事。我没钱,但我有义气,不会出卖朋友,人品敬请放心。登高有些激动地说,六岁红,不要自轻自贱,你不贱,戏子也是劳动者,并不是剥削阶级。别人把你看低了,你不能这样看自个儿。你从现在起,要挺直腰杆,就算见到皇帝,也不要想着下跪。我们不比任何人矮,不比任何人贱,我们不向皇帝和官府低头,就是见到洋人,我们也不能低头。六岁红说,叶少爷,我要做革命党,你要我吗?登高看了看六岁红,斟酌着字句说,革命很苦,也许会流血,也许会牺牲,你怕不怕?六岁红说,不怕,我就是想和你起革命,答应我吧,我不怕苦,也不怕死。登高说,好,革命党人欢迎你。六岁红激动地说,叶少爷,我现在就是革命党啦?登高说,现在你还不算革命党,只能算是参加了革命党组织的活动。不过,只要你表现出『色』,虚心接受革命组织的教育和领导,你定会是名合格的革命党人。六岁红说,放心吧,我定虚心,定好好做事,好好唱戏,做个合格的革命党人。

和尚轻轻地敲门进来,伏在登高耳边低语几句。登高笑了笑,对六岁红说,对不起,我有事出去下。六岁红赶紧站起来,红着脸说,你有事,尽管去忙。登高说,和尚陪你喝茶,我去去就来。六岁红说,好的,谢谢叶少爷。

登高出了房门,见陈冰如个人站在门口,脸落寞的表情。登高说,冰如,找我有事儿?走,咱回屋去说。陈冰如站着不动,只脚在地上蹭来蹭去,紧锁的眉头,挂着恨意。登高打趣地说,哟,怎么了这是?生气了吗?登高伸手『摸』陈冰如的额头,陈冰如气恼地躲开,正『色』地警告道,别碰我。登高见此,便拉起陈冰如,快步走回他住的正房。

进了门,登高问,冰如,告诉我,你怎么了?为什么发火?陈冰如幽幽地说,我哪儿发火了?我有什么权力发火?要发火也是你这个革命党头目发火才对。登高睁大眼睛,像看陌生人那样看着陈冰如,半天才说,冰如,这是你说的话?革命党也是随便可以拿出来赌气的吗?陈冰如猛地抬起头,眼含热泪怒气冲天地说,谁让你和个戏子谈得那么热闹了?被窝还没凉,你就去向别的女人献殷勤,我受得了吗?你把我当什么了?登高长出口气,哭笑不得地说,哎呀我的大小姐,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想什么了你?

登高把脸贴在陈冰如的胸前,轻轻地蹭着。他要用个男人的柔情,稳住陈冰如那颗桀骜不驯的心。想到这儿,登高慢慢地抬起头,开始亲吻陈冰如的耳垂儿。他轻轻地把自己的气息灌输到陈冰如的发际,嘴里则若有若无地说,冰如,我爱你。

陈冰如凑到近前看了看登高。她下定决心,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让登高好好活着。她发现仅仅过了不到个时辰,登高就像棵大树,根须已经深深地钻到她的心里去了。她不是鲁智深,没有倒拔垂杨柳的功夫。再说,她也不想从内心里剔除登高,从走进旺兴那刻,她和眼前这个男人,已经骨肉相连。

陈冰如走出屋子,看到满天繁星已经爬上天际,她听到六岁红的屋子里有丝竹之声,便灵机动,上前敲了敲门。六岁红应声开门,见到陈冰如,很有些吃惊。陈冰如也不说话,步跨进六岁红的屋里。六岁红紧随其后,不无忧虑地问,大小姐,你有事吗?陈冰如四下里看了看说,没事就不能来走走?这可不像诸城名伶的风度啊。

陈冰如落了座,还是不说话。看着六岁红给她倒了茶,又搬出些瓜子花生之类的小吃,摆在面前的小桌上。陈冰如这才说,六岁红你别忙,我们聊聊天好不?六岁红盯着陈冰如问,你想聊什么?只怕我是粗人,聊不到起去。陈冰如不客气地说,这很正常,我们毕竟不同,是吧?你再有名,也是戏子,我再无名,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不过,我倒不计较这些,我就是想问你,到旺兴来,你有什么感想?你觉得叶少爷这样做是对,还是不对?换成你,你会不会这样做?如果让你也参加革命,你愿意吗?还有,你想怎样跟叶少爷相处?是就事论事,还是瓜葛不清?六岁红喝下口红茶,用心品了品说,茶不错,应该是今年的新茶。嗯,我明天要找叶少爷要点儿,什么时候想喝,就泡上杯。陈冰如笑呵呵地盯着六岁红,继续问,你会留在这里不走吗?六岁红看了看陈冰如,诧异地问,陈大小姐,你觉得叶少爷不需要别人帮助吗?陈冰如也同样诧异地反问,你觉得你能帮他什么?吃饭还是睡觉?六岁红嫣然笑,毫不动气地说,瞧你说的,吃饭睡觉有你帮,我只能干点儿粗活,别看我没有什么本事,帮你们做做饭铺铺床,保证没有问题。陈冰如冷冷地说,这么大的角儿,我可用不起。我还想帮你铺铺床呢,可惜我不会做饭,要不,我真想炒几个好菜,请你好好吃顿。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雨直淅淅沥沥地下着,整天也没停过。这可苦了登科,他挎着个褡裢,步滑地往新生赶,透湿的衣裳紧贴在身上,凉气几乎要钻进骨髓里。登科不禁骂道,该死的井改子,不把老子折腾死,你他娘的就不算完呢。

登科本来想在城里多玩几天,任千总杜捕快和祥记大车店的梁掌柜为登科在后街买了处小院,登科去看过了,两进院子,『色』的青砖墙,窗子都是楠木雕格子,外面贴着素白的窗纸。靠西边的墙下,栽着溜夹竹桃,临秋之际,桃花正艳,散播着『迷』人的花香。登科很满意,他托人到新生接井改子回城,可是井改子却捎来口信儿,让他赶紧回家。登科怕爹有闪失,只好起早赶往新生。却不想,走了几里路便下起了雨。先是小雨,后来越下越大,很快就把登科淋得精湿。登科停住脚,犹豫着是不是转回城里,他想到告别酒都喝过了,只好顶着雨往石桥方向走。百十里官道,以他的步伐最多两个时辰就到了。

说心里话,这个时候登科不想回新生。到晚上,李丑子的眼睛总在他眼前晃,睡着睡着,他会猛然惊醒,他感觉李丑子直站在床头找他索命。为了这桩命案,他掉了几斤肉,终日提心吊胆草木皆兵。为了探听虚实,他把何黑子派回了新生,可是,这个该死的奴才回去就像泥牛入海,再也没了消息。何黑子刚走那几天,登科还怕这小子告密。这何黑子从来不拉人屎,为了几个赏钱,他完全有可能出卖主子。可转念想,登科又放下心来。不管怎么说,何黑子都算同谋,自个儿的屁股没擦净,他怎么敢告发别人?再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这说明,李丑子虽然死了,根本没有人追究死因,郑老六哭几声之后,可能就把李丑子埋了,桩命案就不了了之了。即便郑老六有所疑心,可他没抓到老子的手腕,没凭没据,又奈我何?唉,登科暗想,这就叫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分明就是自个儿吓唬自个儿嘛。

去了心病,登科的心情好了。心情好,小曲儿就溜出口外:

小妹子儿去赶集

半路上遇到个当兵的

当兵的,不是个东西

把俺拉进了高粱地

俺左手挡,右手盖

手指头缝里『插』进来

雨虽然停了,阴风扑面,仍让登科觉得有些冷。登科走进路边的座庙里,找了些旧窗框点起火来。火烤在身上,顿时暖意融融。登科想,要是有点儿酒喝,或者有个女人,那就舒服了。正『乱』想着,忽听到庙后有人说话。登科的眼睛猛然竖起来,他敏捷地从窗口探出头,发现男女正在庙后的小树林里拉拉扯扯。登科飞身跳出窗户,贴着树林边靠上去。只听那女人哭道,该死的田二浪,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良心,我对你这么好,你还想散伙。我告诉你,没那么容易。那男人说,不行啊,我老婆已经察觉了,她现在开始控制我用钱了。那女人上前搂住那男人,恶狠狠地说,那个婆娘那么丑,你弄死她算了。男人说,好弄早就弄死了,还等到现在。可是,不行啊,旦弄出官司,我要偿命啊。那女人说,怕什么?她不死,哪有我们的好日子过?你偌大家业,就让她独占了?想得美。男人说,我也不愿意呀,要是钱是我们的,那该多美。女人指着男人的额头骂道,你呀,就是笨。你不会让她掉井里?不会让她寻短见?都知道她是自个儿死的,你不就没事了?男人想了想说,行,我们田家庄都知道她是个小心眼儿,也都知道我是个受气包儿,她要是自个儿死了,也怪不到我头上。那女人压低声音说,你家屋子后不是有个水坑?你把她按进去,淹死就行了。男人犹疑地说,那行吗?女人说,怎么不行?就说她去赶鸭子,不小心滑进去了,谁也不会疑心。男人想了想,似乎下定了决心说,好,我现在就回去办。他娘的,这些年,这个鸟婆娘的气,我也受够了。

登科忽地跳出来,把抓住那男人的前襟,大声骂道,好啊,你们这对狗男女,竟敢在这里谋害人。来呀,跟我去官府。那男人挣了几下,怎么也挣不脱登科的铁爪,便使出招二龙戏珠,二指直『插』登科的双眼。登科感觉到此人不善,手上有些功夫,顿时心生恶意,稍为转身,使出记金刚肘,正中那人太阳『岤』。不等那人回身,登科记黑虎掏心,将那人击倒,登科飞身上前,记鹰爪撕开了那人的喉咙,那人蹬了几下腿,命呜呼。

那女人想溜,早被登科把拿住。登科骂道,贱货,好事不想,怎么能图财害命?那女人扑通声跪在登科面前,挤眉弄眼地哭道,好汉饶命,都是田二浪勾引的我,我冤枉。登科冷笑着说,你冤枉?你当我耳聋啊?你刚才指使这男的回家杀妻,分明就是主谋,再说,你勾引有『妇』之夫,这也叫冤枉?登科低头见那女人的怀中藏着东西,便把撕开女人的衣襟,堆银子顿时滚了满地。登科捡起银子,举在那女人面前说,你还敢说你冤枉?那女人爬行几步,抱住登科的腿说,好汉,饶命啊。银子,都给你,放过我行吗?登科咬牙切齿地说,那是当然。随即抽出靴中的短刀,揪住女人的头发就要动手。女人急促地说,好汉,我给你身子,我给你身子,我今天早上刚洗过,干净着呢,给你行吗?好汉,我还年轻,我才二十五岁,我做那事儿可有本事了,保你满意,好汉,你要了我吧,庙后就有地方,不会有人来,你要了吧?好汉,我陪你玩玩,你就舍不得杀我了。

登科看了看那女人,确有几分姿『色』。扯起来,觉得身条也好,再看那女人的面『色』,天生的白嫩,两片红唇儿,饱饱的,极是圆润。特别是头黑发,用木片儿蘸水细细地梳理过,板板正正,丝不苟。登科收起短刀,捏着女人的下巴问,你愿意侍候我?那女人说,愿意,我真愿意。登科歪头说,那地方在哪儿?前边带路。那女人不敢怠慢,溜小跑着,把登科带进了树林后的块地边。地边有间小房子,有门有窗,还有张木床。那女人说,这是我家的西瓜地,到冬季了,西瓜罢了园,房子还在,留待明年再用。那女人从门边的窗台上找到钥匙,开了门,把登科拉进门内。待登科身子软,那女人就贴上来,很下作地亲吻着登科。眼睛里的乞求,令登科有些心软。登科想了想,替女人装好那包银子,和气地说,刚才那个男的,是田家庄的?那女人说,对,他是田家庄的大财主,家里有八百多亩地,还有很多买卖,可有钱了。他老婆是个恶人,『逼』死了很多穷人,昨天他家从诸城拉回了六千个龙洋,我跟这个男人两年了,第次跟他要钱。他不肯给,我就要去找他老婆。他怕老婆,听我这样说,就给了我包银子。我看他窝囊,故意激他,让他回去杀老婆。好汉,我错了。登科说,唔,没什么,你知错就好。那女人说,好汉,你肯饶我了吗?登科亲亲那女人的脸蛋儿,和风细雨地说,去吧,死人的事,不要说出去。那女人走了两步,又转回身,小心翼翼地问,好汉,你还会来找我吗?我就是旁边张家大院村的,我叫张苗儿。登科说,还不快走,有人遇到你怎么办?张苗儿刚要转身,冷不防登科飞出支袖箭,正中张苗儿的咽喉,张苗儿捂着喉咙,惊异地望着登科,嘴唇哆嗦几下,却无法叫出声来。登科冷笑声,拖起张苗儿和田财主的尸体,就近扔到口井里。登科拍拍手,捡起那包银子,辨了下方向,大步向田家庄走去。田家庄并不远,登科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田家庄村口。

后晌时分,村路上个人也没有,只有几只鸡在门前的空地上寻食,明亮的日光让它们没精打采,见到登科也不走不躲。登科四下望望,确信无人,步步走进院子。这是座三进院子,面北朝南,干打垒的土墙,地上铺着『色』的青砖,年头久远了,青砖上长着厚厚的青苔。地面十分清洁,找不到根草刺儿。登科只顾瞻前顾后,却没留神被个东洋白铁盆儿绊了脚,阵惊天动地的响声,把登科吓得魂都出了壳儿。

正屋门开了,走出个年轻的女人,身素『色』的衣裳,两只小脚,头上盘着云髻,细细的眼睛,盯着登科从头到脚地看。那女人堆起笑脸,平静地问,哟,这是哪儿来的贵客呀?敢问贵姓?登科说,啊,过路的,想讨口水喝。那女人赶紧说,进屋进屋,水咱屋里有。登科跟着女人进了屋,听听动静,这家里似乎只有她个人。那女人给登科泡了壶热茶,倒了杯,放在登科面前。问,大兄弟,这是打哪儿来呀?登科实话实说,我从石桥的新生来。女人上下打量着登科,有些吃惊地说,莫非是叶家人?登科也惊,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女人说,新生也只有叶家配有这么清秀的小伙子。你是不是?你若是,那咱就是亲戚。登科站起来,深深地揖,口里问道,不知是什么亲戚,我该怎么称呼。那女人拉着登科说,你是二少爷?登科说,是。那女人说,你叫我姐,咱是这么个亲戚,你『奶』『奶』和我『奶』『奶』是亲姊妹,咱也是平辈儿,我比你大,你要叫我姐。我在家排行老二,你叫我二姐吧。登科说,二姐贵姓?女人说,我姓陶,就是北官营的陶家,你总认识吧?登科说,嗯,姨『奶』『奶』家,我知道。二姐说,对了,我叫桂珠儿,你那时候还去过我家呢。登科隐隐地想起,个穿红袄的小姑娘,提着纸灯笼从房门里跑出来,不小心摔倒了,灯笼被她压碎了,她便趴在地上哭起来登科抓了抓头皮,把怀里的银子包拿出来,轻轻地放在她面前。二姐愣,抓起银包看了看说,咦,我家的包袱怎么在你手上?登科说,二姐,我可能做了错事,给你惹麻烦了。二姐说,怎么说,你说说嘛。登科说,田家的,是我姐夫?二姐说,是,他怎么了?登科说,我把他杀了。他本以为二姐会哭闹,不料二姐拍巴掌说,杀得好,这个败类,我早就想除了他,只我是个女人家,弄不过他罢了。想不到兄弟你帮我做了件大事。登科说,我走到张家大院村口那个庙门前,遇到姐夫和个叫张苗儿的女人正在核计杀你,我就把他们杀了,抢了银子。二姐喜上眉梢地说,不碍事儿,杀得好,再让他四处放臊。

登科看看天『色』不早,便要告辞回家。哪知二姐把拉住他,眉开眼笑地说,兄弟进门了,哪能走,吃了饭,住宿,明个儿再走也不迟。登科就怕女人央求,碰到二姐这样热情似火的女人,腿先软了。二姐马上进灶房杀鸡宰鸭子,弄得刀勺起响。登科也跟进灶房,帮忙烧火。二姐脸上直漾着笑意,手脚也显得格外利落。二姐家的灶台高,在锅上忙活时,二姐要贴着灶台,坐在灶台前的登科正好能看到二姐那饱满的前胸和浑圆的屁股。登科看得心痒,认定家里再无别人,胆子就大了,他慢慢地伸出手,碰了碰二姐的屁股。二姐惊,旋即停止了动作,等着登科进步动作。登科受到鼓励,再次碰了二姐的屁股,二姐像个懂事的母牛,屁股向后用力靠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登科终于收兵罢战了。二姐安静得像片落叶,直没动。登科闭上眼睛,假睡片刻。待二姐爬起来要下炕时,他忽然拉住她。登科说,二姐二姐说,别叫二姐,叫我桂珠儿就好。登科便改口说,桂珠儿,你有多少地?二姐说,庄里庄外,共九百七十五亩,咋?登科说,姐夫去了,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二姐说,要么有地,要么有钱,还能有什么打算?登科想了想,直截了当地说,桂珠儿,要不,你把地都卖给我?这个院子你住着,钱你自个儿拿着,就算我将来住过来,你也不用离开,你觉得怎样?二姐说,有钱在手,我就不怕。只是,好好的,我卖地干什么?登科煞有介事地说,桂珠儿,有些事你不知道,世道眼看就『乱』了,城里的革命党已经在闹了,朝廷也开始大举镇压。这来往,吃亏的就是平头百姓。你个女人,怎么抵挡这兵荒马『乱』?依我说,我买下你的地,你就神鬼不觉地做我的偏房,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不是挺好?二姐说,这么大的事,你得让我想想。登科说,有什么好想的?这年头,什么都没有银子管用,是吧?你把银子拿到诸城去,存到钱庄里,钱生钱,利滚利,那才是上算。二姐说,你出多少钱买我的人和地?登科说,亩五个龙洋,按千亩计算,我给你五千龙洋,人嘛,我次给你两千个龙洋,你也算值了。二姐说,那就言为定。

这夜说了好多话,二姐说会儿哭会儿,弄得登科也有些伤心。

登科直睡不着,他静静地躺在炕上,仔细地盘算着眼前发生的切。在田家庄买地,这是他事先没想到的。本来想把二姐的六千龙洋抢走,但见到二姐的房子和地,他忽然就改了主意。到济南府尉衙门的事已经定下来了,过几天,他就到济南去赴任。应该说,陈冰如这个女人还真行,出手就给他弄了个捕头。最让登科兴奋的是,他手下还有四个捕快,加上他,这就是支队伍啊。济南是个肥得流油的地方,手上有了权力,还怕捞不到钱吗?手里有了钱,还怕买不到官吗?做了官,升了职,还怕捞不回买官的本钱吗?只要迈开了头步,以后的事,会顺百顺。

接下来的事,登科想过了。想当官,想当大官,想快当大官,办法只有个,昧心。现在再做那些吃拿卡要的事,显然是不行了。可是苍天有眼,给他送来了革命党。当他得知自个已被济南府尉衙门录用,就打定主意,今后段时间,他要靠革命党发家。对朝廷来说,革命党是祸害,对他来说,革命党就是摇钱树。只要革命党天不绝,他的财源就会滚滚而来。

登科也知道,发财是把双刃剑,能砍别人,也能砍自个儿。本着狡兔三窟的原则,他要找个窝风向阳的避风港。他没选择新生,那太扎眼了。再说,家里有大哥,有这个大败家子在,叶家的产业,不是被朝廷抄没,就是被革命党败光。还有,旦他和革命党正式拉开架势决斗,那他就会成为革命党的死对头,须知,革命党也不是吃素的,定会置他于死地。那时,他把大宗家产放在新生,绝不是什么好办法。所以,自打进了桂珠儿的院落,他就有了主意。原打算杀掉桂珠儿,独占房产,却不想买了马驹儿带上娘,连桂珠儿也起占了。短短夜,登科已经感觉到了,桂珠儿比井改子更靠谱,井改子是个见人就掉腚的浪货,她高兴你是爷,她翻脸你就是王八蛋。而桂珠儿则是个把门过日子的女人。这种女人是抓家虎儿,穷了能过富,富了能更富。登科暗暗下定决心,定要好好对待桂珠儿,让她死心塌地为他效命。

细想想,当初跟井改子好是为了什么?为了长相?不,井改子的长相般,脸上还有几个雀斑,口大黄牙,虽说有几颗金牙映衬,可看上去还是令人作呕。登高觉得奇怪,当初为什么没看到这些『毛』病呢?那时候,怎么看井改子都是个美人。她的腰『臀』胸眼睛无处不让人舒坦,无处不让人心动!

晃几个月,登科的新鲜劲儿过去了,他开始烦井改子了。为了摆脱这个心想在他身上从良的脿子,登科天天到祥记大车店去耍钱,人家耍钱奔着赢,他却相反,心想着输。个月不到,他就输掉了千多个龙洋。他盼着井改子心疼,盼着井改子撑不住,把他赶出迎春院。可是,井改子任着他大把大把地输钱,输得出钱如流水,井改子居然脸不改『色』,心不跳。后来,登科也回过味儿来了,他不再去赌,而是每天都把井改子的钱拿到钱庄去存上,银票自个儿藏着,回来只说输了。井改子也不多问,如既往地拿钱给他。这下,登科倒没主意了。井改子介风尘女子尚能如此,登科堂堂五尺男儿,岂能不仁不义?人在江湖,混的就个义字。登科只好放弃分手的念头,继续和井改子周旋。

登科没有想到,向循规蹈矩的父母,居然接受了井改子,不但让她进了叶家大门,还有意让她接掌家业。登科搞不清楚父母这是搭错了哪根筋,偌大叶家,最终要由个脿子来当家做主不成?这事要是生米煮成熟饭,那叶家就成了整个诸城县甚至于山东省的笑柄。不行,绝对不行。登科不能听任事态肆意发展,他要把井改子赶出叶家。

偏巧这时,井改子与桂花发生了争执。登科不由分说,把井改子拖回屋,关起门就打。井改子虽是个悍『妇』,却难禁登科身武功,会儿工夫,井改子便只有半口气了。登科拍拍手,若无其事地走了。

登科已经做好了准备,从现在起,每天都不给井改子好脸『色』,让她再也感觉不到男女之间的快乐,最后,她会自愿离开,会跑得比兔子还快。

登科沿着条曲曲弯弯的田间小路,走到了新生村前的地里。好大片地,庄稼已经收走了,只剩下垄垄齐刷刷的玉米茬子。这片地有三千多亩,都是肥得流油的好地,叶家人拼上了四代人,才垧垧地买回来,最后连成了片。有了这片地,叶家人吃穿不愁,财源滚滚。可是现在,大哥正在谋划着把这片地变成他的革命资本,准备全部变卖出去。登科想到这里,几乎在咆哮了:叶老大,我不允许你断了叶家的财路,我要阻止你!

回到叶家大院时,已是掌灯时分。登科刚走进大门,何黑子就迎上来,伏在他的耳际说,二少爷,井姑娘她喝了个大烟泡儿,差点儿死了登科有些遗憾地说,怎么没死呀?死了倒干净。何黑子小心翼翼地问,二少爷,你的意思是登科没再说什么,脚踢开了那蓔乳|痉棵拧?

井改子躺在炕上,紧闭着双眼,登科费了很大劲儿,才从被子的颤动上看到井改子在呼吸。登科挥手,把何黑子赶出去,然后坐在饭桌前,没心没肺地开始吃喝。登科心情很好,酒喝得吱吱响,菜也嚼得叭叭响,想到大好的前程,几乎要乐出了声。好,井改子死,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把家业转到桂珠儿手上,那时候,大哥就是想败叶家的财产,也『摸』不到门路了。高兴,可以容大哥留在叶家,若不高兴,便把大哥扫地出门。叶家不是平民百姓,门槛儿高,规矩大,没有败家子的容身之处,这也正常。

正得意间,井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