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盼来了何黑子,无奈何黑子跑得口干舌燥,根本不能说话。登科只好把何黑子弄到偏院里,给他喝了碗水。何黑子说,二少爷,我问了,人家听你的原话,当场就骂了你通。登科听,马上瞪起眼睛说,她骂我什么?她敢骂我?何黑子说,是啊,她真的骂你了,她说叶家二少爷有什么了不起?有钱就大吗?你回去告诉他,姑『奶』『奶』不爱他的『马蚤』钱。登科咬牙切齿地骂道,臭娘们,敢对老子不恭,好,不拿下你,老子就不是叶二少爷。何黑子也气呼呼地说,对,郑老六正好不在,你现在就去。登科问了李丑子家的方位,就带着何黑子奔向后屯。

登高当然见过诸城知县陈世林。印象中,那是个颇有修养的人,思想也算开明。登高曾幻想着策反陈世林,让他也站到革命队伍中来。此事旦成功,影响将是巨大的。这对大清官员来说,无疑是枚平地惊雷。开了先例,效仿者势必层出不穷。

心里这么想着,酒便失去了滋味儿,菜也如同嚼蜡。登高干脆扔下酒盅,盯着王掌柜,口气沉重地说,王掌柜,人要明白个道理,没有国,哪有家?现在,『政府』腐败无能,外强则虎视眈眈,中国国民再不站起来反抗内忧外侮,那咱就得做亡国奴了。外族入侵,亡国事小,灭种事大,这是大义。而开铺赚钱,则是小义,王掌柜,你是明白人,大义和小义之间的区别,你定能分清,是吧?王掌柜尴尬地笑笑,连忙说,那是。

知秋说,和尚,你要是去革命,我就死给你看。和尚想了想,说道,知秋小姐,与其空死,不如也来革命,这样,革命队伍就多了份力量。

后院很大,晚上显得派幽清。假山和鱼池半遮半掩,模模糊糊,只有闺女住的绣楼上,亮着丝灯光。

陈冰如拍拍手,随行的丫环进来,把个宣纸卷放在茶桌上展开,登高只看眼,顿觉清风扑面。俯下身仔细观赏,不禁叫出声儿来。登高说,好美的意境。

登高尽量平缓地开口说道,陈小姐,我从日本回来,想做三件事:,办夜校,教农民识字;二,办张报纸,向农民讲解科技知识和生活道理;三,我要在全县甚至全省筹办农民剧团,让他们自编自导自演现代剧,以求移风易俗。这些,可能和朝廷目前的愚民政策相悖,我还有些担心会有麻烦呢。

不管卢大头对叶家多么友好,都不能逃避个事实:卢大头是土匪,而且恶贯满盈。土匪的钱自然是赃钱,拿了用了,就是病。登高不想让这笔钱进入叶家大院,在到家之前,定要把这笔钱处理掉,以绝后患。

就这样掰扯了十几次,桂花总算弄明白点。她要是不把这位小姑『奶』『奶』哄高兴了,最难看的,恐怕是她自己了。咳,桂花暗自叹息声,谁让自己是个下人呢?下人的本分就是让主子开心,得,别的先扔到旁,先把小姐伺候好了再说吧。

后山村并不大,三面环山,面是条弯弯的山路。山上有槐树,此时,槐树叶子并没枯黄,反而派生机盎然。闫二辣说,槐树黄得晚,这东西很抗冻呢。登高说,对,只要有特殊的能力,就能获得不衰的生机。闫二辣没听懂登高的意思,诧异地问了句,叶少爷,你说什么?登高歉意地笑了笑说,没什么,我自说自话呢。闫二辣笑起来,说,你们有钱人真有意思,好好的人,像个神经。登高慢慢地收起笑容,说,大嫂,是眼下这个吃人的『政府』,还有大堆外国列强,把我们中国人变成了神经。你看,咱自个儿国家的银子都不够使,短短几十年内,就让外国人抢走了十多亿两,外加近两百万平方公里国土。闫二辣不笑了,盯着登高问,十亿两银子,能买下几个诸城县吧?登高说,差不多吧。闫二辣又问,两百万平方公里是多少?登高想了想说,四分中国,占其。闫二辣急了,拉住登高的袖口问,那朝廷怎么不出兵打呀?登高痛心地说,钱都让皇帝太后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拿去享受了。军队没有新枪炮,海军没有新舰船,官长没有新观念,只剩下吃败仗了。闫二辣脱口而出,这样的官府要她干吗呢?登高接上去说,所以呀,这样无能又腐败的官府,我们要联合起来,她。我们要建立个新『政府』,采用新法律,运用新思想,创造新格局,才能不再受洋人的气,才能强国兴族,才能安居乐业。大嫂,这回你明白了?闫二辣拍大腿说,『操』,让叶少爷给扔进坑里了。登高连同院里的和尚与刘会宇闻言,都哈哈大笑起来。登高说,你看,不用说了,大嫂的思想通了。闫二辣说,就是,我觉得你们真能让世界换换规矩,我跟你们干了。

登高望望高远的天空,信心下子就回到了头脑之中。闫二辣也许只是时冲动,觉醒来,她会重新回到麻木不仁的国人当中,继续看她的西洋景。可是,能让个农村女文盲有了革命的冲动,也是不小的成功。毕竟有人要革命了,毕竟有农村人且还是个女人要革命了。那么男人呢?那些乡村和城镇里的男人呢?那些有定文化和见识的城市男人呢?他们很可能是商人,也可能是士绅,还可能是官兵,甚至是现任的州县正官,说不定还能有抚台大人革命形势如同顽石入水,涟漪正在逐步扩大。革命又像在蒸馒头,随着火势增强,馒头正在由生变熟,由小变大!凡事都有个过程,都有个变化,登高相信,这个变化是他渴望的变化,是喜人的变化,是胜利的变化。

当然,登高也想到了事情的另面。旦走漏了风声,清『政府』会疯狂镇压诸城县的革命行动。倘若既成事实,就要有人牺牲。登高清楚,诸城县如果只杀个革命党,那就非他莫属。道理很简单,如果定要有牺牲,就要牺牲他这个革命的带头人。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个时候,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这个晚上,登高边吃着闫二辣准备的饭菜,边滔滔不绝地讲解着革命道理。登高详细列举了1840年以来,满清『政府』割地赔款的具体方位和数目,以大量的事例,让闫二辣等人由心血来『潮』变成了理『性』的思考。谈到最后,闫二辣不仅同意刘会宇去识字,还主动提出由她组织批后山村的年轻『妇』女到旺兴参加学习。刘会宇讥讽地说,你算了吧,就你们这些人,地上画条杠都不知道念,也想去认字?闫二辣骂道,你简直就是在放屁,你能认字,我为什么不能?我还就要认几个字给你看看,不学会写闫二辣这个名字,我就不姓闫了。登高摆摆手,制止了刘会宇夫妻俩的争吵,登高说,我保证,你们都能认识定数量的文字,不过,我们的同学要学会互相尊重,不能张口就贬人,更不能相互打骂。这点,以后要形成纪律,我提议,这个纪律就从你们夫妻之间开始实行,闫二辣,你同意吗?闫二辣说,登高少爷,你决定让刘会宇以后不再瞧不起我了?登高说,是的。闫二辣又问刘会宇,你以后真能看得起我?刘会宇看看登高,迟疑着回答,我能吧。闫二辣摆手,爽快地说,你能,我也能,这有什么呀?登高少爷,你就等着瞧吧。登高又说,还有条规定,大家也要不折不扣地执行。闫二辣不耐烦地说,哎呀,你们闹个革命,怎么这么多规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登高说,这条不难,也得从闫二辣开始。闫二辣说,又是我?登高说,对,你以后不能再叫我登高少爷,革命队伍里,没有什么少爷老爷之类的区别,大家都是革命同志,同志,懂吗?闫二辣摇了摇头说,不懂。登高说,同志,顾名思义,就是共同的志向。我们以后,互相之间都叫同志。你是闫二辣同志,我是叶登高同志,和尚就是和尚同志,刘会宇就是刘会宇同志。叫我叶同志,也行,叫你闫同志也行。闫二辣笑着说,那我叫你登高同志不是也行吗?登高说,对,只叫登高也行。

大家都笑起来。闫二辣最兴奋,她拉着刘会宇说,革命真好,革命,先把登高的少爷头衔给革掉了。

登高本来当天要走,闫二辣不让。刘会宇也执意要留登高住下来。刘会宇说,登高同志,后山都是我家的亲戚,我参加了识字班,就有可能带动大伙都参加。我可以向你保证,后山的人,都是好人,也都是穷人,他们只要明白了革命的道理,都会跟你闹革命的。闫二辣也说,别的不敢说,后山的女人都是我的铁杆儿,我说让她们打狗,她们不会骂鸡,我说让她们向东,她们不会向西,登高同志,你留下来,给她们讲讲革命道理,她们保险爱听。登高看看和尚,询问说,和尚,你看呢?和尚说,你留下,我回去教课,两边都不误。登高就说,行,那我们就把后山这边的工作抓起来,来它个遍地开花。闫二辣说,对嘛,早这样,革命也许成功了。到那时,我家的刘会宇也能混个县太爷呢。登高说,不不,你错了,革命不是为了当官,革命是为了天下大众过上幸福日子,革命者只讲奉献,不求索取,这点,你们要牢牢记住。闫二辣歪着头说,光往外掏东西,不往回拿东西,是这样吗?登高说,其实你也能往回拿东西。闫二辣来了精神,说登高同志,往回拿什么?银子还是地?登高说,不是银子,也不是地,而是劳苦大众的信任。闫二辣时没弄懂信任的价值,只是重复地说,信任?这玩意儿能当钱花还是当地种?

登高给后山村的男女村民讲解了两个晚上的革命道理,可以看出,效果异常显著。首先是后山村的青壮男子,都有了认字的渴望与革命的倾向。令人欣喜的是,后山村的年轻『妇』女在闫二辣的带动下,已经要求参加革命了。看到女人们争了先,男人们不干了,他们立即做出决定,第二天便结伴到旺兴去,很多人还自行规定了学习任务,喊得最响的就是刘会宇,他对自己的乡亲们说,我定要学会千个字。

这个晚上,针对种种革命问题,大家都兴奋地议论起来。

登高走进课堂的时候,居然有些发懵。

和尚事先和他说过,今天来上课的人可能很多,可他没想到会这样多。个大天井里坐满了人,旁边的过道里也人满为患。粗略算,至少有三百多人,可谓是盛况空前。登高马上紧张起来,他低声问和尚,中午的饭够吃吗?和尚忧心忡忡地说,可能不够啦,我们只备了百人的饭菜。登高说,那你马上想办法,补做两百人的饭,咱有话在先,凡是来识字的人,律管饭,不能食言。和尚苦着脸说,我去想办法。

登高很快恢复了镇定,他健步走上讲台,目光如炬地扫视四周,朗声说道,各位农友,大家好!登高讲口地道的诸城方言,衣着却是全套的东洋货,这让农民学生感到新鲜。特别是女学生,听到登高说话就相互拉扯,不时发出好奇的笑声。刘会宇站起来,大声制止说,不要笑,注意课堂纪律。说更坏了,十几个女学生干脆放开嗓门儿,嘎嘎地大笑。刘会宇站起来,对着闫二辣等女生怒目而视。登高打圆场说,会宇同志,不要动怒,女同志们笑是好事,这证明她们很快乐。登高大声问女生们,同志们,你们快乐吗?闫二辣带头大喊,我们快乐。这嗓子如深夜裂帛,激烈而滑稽,惹得全体男同志也跟着哄笑不止。登高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热切地说,同学们,快乐就是革命的目的,我们消除了阶级差别,消除了贫富差别,驱除了令人愤恨的鞑虏,恢复我中华大好河山,建立起平等博爱的合众『政府』,我们就将迎来开天辟地的伟大胜利。登高语势转,通俗易懂地说,什么是阶级差别呢?像我爹,他有那么多钱,是赫赫有名的叶大财主,你们呢?分钱也没有,穷得腰带上挂铃铛,哗啦啦地响,这不平等,对吧,这就要消除掉。说到鞑虏,就是满族皇帝,我们为什么要受他的反动统治?他丢了国土,损了国威,该拿去买炮舰的钱,慈禧太后挪用了,干什么用呢?说来荒唐,她竟然把钱拿去修了圆明园,你们可能不知道,圆明园就是个大花园,里面的房子都镏了金,钱花在这上头,军队没有武器,结果打了败仗,八国联军进来了,把火把她另个园子烧了。这样的皇帝,还要他干吗?我们扳倒他,大家说,好不好啊?这次不仅仅是闫二辣,所有的学生都齐声响应:好!

登高挥了挥手,让大家安静下来。登高说,本来是个识字班,现在变成了革命道理宣传班,很好啊,同志们,现在,我可以说,我们旺兴村的革命形势片大好,在诸城,甚至在山东全省,都是领先的。我们今后还要进步地发展壮大革命队伍,还要开展更多的革命活动,我希望大家都能像今天这样,积极地投身于革命当中,做名合格的革命分子。在这里,我必须首先告诉大家,革命,在当前的形势下,是有风险的。可能会坐牢,可能会被流放,还可能被杀头。大家怕不怕?

大家下子静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时都没了言语。对这些以遵纪守法为荣的农民来说,杀头与坐牢,都是天大的事情,都是闻所未闻的事情,他们没有理由不犹豫,也没有办法不害怕。登高深深地知道,他们现在还没有建立起革命的信仰,切都处在蒙胧的观望状态。若现在要求他们都有坚强的革命意志,显然不现实。这需要大量艰苦细致深入人心的工作。这不仅仅要求别人加强革命斗争的牺牲准备,自己更要建立为革命奉献切的英勇信念。如果需要,登高决心马上就死,毫不犹豫。他看看和尚,看看刘会宇,看看闫二辣,再看看在场的所有人,敲敲课桌,大声问,同志们,为了革命,有谁愿意牺牲?登高不等大家回答,率先答道,我愿意!如果清兵或者捕快冲进来,我定会挺身而出,和和尚起,掩护大家撤退。如果需要砍头,那定是我第个慷慨就义。第二个,就是和尚,为了革命的最终胜利,我们愿意献出身家『性』命。我希望大家都能树立革命理想,树立与反动落后的满清『政府』斗争到底的必胜信心。

这天的课,让登高和和尚都很兴奋。晚上,和尚到登高的屋子里报账,愁眉苦脸的样子让登高感到好笑。登高安慰和尚说,和尚,不要怕,只要有了同盟,有了同志,我们就不怕任何困难。上级组织会援助我们,我们自己也可以想到更好的办法,同志们也会献计献策。人多力量大,你放心吧?和尚说,手上的钱不多了,三天以后,我们就要断炊,这怎么办?登高信心百倍地说,放心吧,会有办法的。

说实话,登高直沉浸在初战告捷的喜悦当中。以这种形势走下去,下步的工作就好做了。他在想,识字班结束以后,就是真正的冬闲,这段时间,要开展更加吸引农民革命热情的活动。登高准备请戏班来旺兴唱戏,第个想请的戏班是石桥镇上的郝家班。这是方圆百里内最有名的戏班,当家的花旦叫六岁红,『色』艺俱佳。据说,半年前曾在山东巡抚家里唱过堂会,巡抚还差点儿把她娶作第十五房姨太太,被六岁红拒绝了。这在梨园行里引起了轰动——巡抚都被拒绝了,这是什么心气儿啊?这叫个骨气!这叫个倔!六岁红的身价马上见涨,原来唱出五个龙洋,现在好了,十五!偏偏越贵越有人请,般人家,六岁红还不去了。登高决定亲自去请六岁红,来头小了,恐怕无济于事。好歹,自己也是叶家大少爷。尽管登高不喜欢这个身份,但为了革命事业,他有必要利用切可以利用的资源。

登高带着和尚,大早就直接奔向石桥。石桥地处旺兴西北方,二十多里的路程,不到个时辰就到了。郝家班的班主叫郝实,是个眉清目秀的中年人。他正对着镜子画脸,见登高和和尚进来,便说,二位从哪里来,有事吗?登高说,您是郝班主吧?我是新生叶家的叶登高,想来请班子的,下个月,您能不能为我唱几天戏?郝班主说,原来是叶少爷,失敬,不知叶少爷为什么要请戏班?我们郝家班要价高,般人请不起。登高亲切地说,我请戏,是给当地农民看的,是为了团结四乡的农民,让他们来认字,来接受新思想,来提高自身的素质。郝班主长长地吸了口凉气说,是这样?我明白了。

讲定了价码,登高和郝班主正说着话,乘小轿颤悠悠地走到门前停下,轿帘儿掀,个绿衣女子从轿厢中下来,向郝班主福了福。那女子说,爹,你在这儿干什么呢?郝班主笑道,送个人,来请戏的。那绿衣女子看了登高眼,诧异地说,日本人?郝班主忙说,别瞎说,这是赫赫有名的叶少爷。绿衣女子笑了,上下打量了下登高,说,原来你就是新生的叶大少爷?久仰大名啊。怎么,这就要走?别呀,吃了饭再走。转回头又埋怨郝班主说,爹呀,这样的贵客你怎么放他走了?走走走,回去,都回去,吃了饭再走。登高忙说,郝姑娘,我们还有事绿衣女子说,我叫郝秀儿,就是人家说的六岁红。你们还是叫我六岁红吧。你说你有事?有事也不能不吃饭哪,来来来,还要我拉你吗?男女授受不亲,还是别麻烦了吧?郝班主也说,叶少爷,吃了饭再走,我还有问题请教。登高见郝氏父女心诚,就对和尚说,那好,恭敬不如从命。六岁红说,这就对了嘛。

回到郝家班的正屋,六岁红亲手给登高和和尚倒了茶。登高乘隙观察着六岁红,顿时被这女子的容貌惊呆了。六岁红长着张上宽下窄的瓜子脸,白净皮肤,微施薄粉。点儿似有若无的胭脂,让那张俊脸儿格外动人。登高不禁暗叹,好个标致人儿,难怪红透诸城,这梁祝的家乡真是美人倍出啊。六岁红似乎察觉到登高的凝视,故意低下眼睑,不看登高。郝班主也留心到了登高的眼神,坐在旁喝茶,不出言。

过了好会儿,六岁红才笑着对登高说,叶少爷,刚才你对我爹说什么了?我爹可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向不问身外事。登高说,我只是说了些时事,都是人所共知的事情。六岁红说,哦,为什么不对我说说?我也想知道些外面的事情呢。登高说,好啊,过几天,你来旺兴唱戏,我就跟你好好说说。六岁红说,你竿子支我那么远啊?为什么现在不能说?登高说,句两句说不完,我回头还有事。六岁红笑着给登高添了茶,手抖,手中的茶壶倒了,汪茶水洒在登高的裤子上。六岁红抓起块抹布帮登高擦拭,谁想那抹布更脏,擦了几下。登高的西装裤子也成了抹布。六岁红看了看登高的裤子,不动声『色』地说,换下来洗了吧,天好,会儿就干了。登高说,不用不用,不用这么麻烦。六岁红说,男人在世上走,就好比唱戏,只要上台,行头就得过硬。行头永远不能残败,残败,人家就不捧你了。叶少爷,换了吧。坐在旁的和尚想到了桂花和知秋当初的举动,忍不住笑起来。登高瞪了和尚眼,和尚赶紧捂住嘴,不敢出声了。

六岁红给登高换上的是套郝班主的长袍马褂,登高从卧房里出来,和尚看到六岁红的眼睛亮,那瞬间的火焰,比窗外的日光还耀眼。和尚心里抖,他知道,个新的情爱传说要出现了。

六岁红进了厨房。很快,厨房里响起了刀勺之声。和尚看了看登高,缕日光从窗口『射』入,正照在登高的手上。那只手发出炫目的白光。郝班主却在看和尚,他的目光中有好奇,也有惋惜。郝班主说,这位小师傅,你也爱看戏?和尚说,看得很少,出家人有规矩的。郝班主指了指登高,迟疑着说,那,你这是和尚笑了笑说,和尚也要为国分忧啊。郝班主敬佩地说,啊呀,师傅虽然年轻,但思想老到,佩服啊。和尚说,不敢。郝班主开始与登高闲谈。但登高感觉到,郝班主的每句话,都有很强的针对『性』。除了询问登高的个人经历,还问到了日后的诸多打算。登高觉得好笑,莫非人有了定的年纪,都这般饶舌吗?和尚在旁可谓隔岸观火,把郝班主的意思看得清二楚。

这时,六岁红进来,微笑着说,爹,饭好了,请客人入席。郝班主如梦方醒,赶紧说,对对,快入席,都饿坏了吧?登高躬身谦让,郝班主请。

菜极丰盛,整肘子,整鸡,还有新出水的活鲤鱼。青菜炒得油亮亮的,看着就有食欲。席间,大家喝了酒,还听六岁红唱了支曲子。那是沂蒙山区的小调儿,唱的是老娘想念远行的儿子。六岁红嗓音婉转动听,若小鸟登枝,听得登高有些痴『迷』。六岁红红着脸,给大家斟了酒,然后提议说,为了天下人的娘,干杯。不等大家响应,和尚先饮而尽。郝班主说,好和尚,酒也喝得,肉也吃得,有如济公再世。和尚说,人家是跳出三界外,我正好相反,又跳回了三界。六岁红笑着问,喝酒吃肉也能普度众生吗?登高说,能,和尚虽然摒弃了戒律,但拥有了信仰,善莫大蔫。郝班主边给登高和和尚搛菜,边问,叶少爷说的信仰,还是佛吗?登高说,不,比佛更善,更能体恤民意与民情,更加关注民生,总之,是天下众生的真佛,不是泥胎,不用烧香参拜,也不用虔诚祈祷,相反,是她礼敬人民。郝班主放下筷子,沉默许久才说,莫非是革命党?登高说,郝班主自己想,想到哪儿是哪儿,恕叶某无可奉告。郝班主给登高倒上杯酒,自己也端起酒杯说,来,郝某敬公子杯。登高谦恭地说,谢郝班主礼遇,干。

走在回旺兴的土路上,登高觉得热了。轻风微薰,也有酒意。极目远望,大地片苍茫,不时有农人在田间忙碌。登高觉得那些人很是陌生,很是遥远,与自己,与切都毫不相干。他悲哀地想,这就是国人,刀按在脖子上了,尚不警醒。真的像日本人说的那样,这是群支那猪吗?这是群劣等人吗?这是群东亚病夫吗?不不不,登高痛苦地摇着头,不愿意承认日本人的定论。只知有汉,不知魏晋,不是国人的错,而是满清『政府』闭关锁国奴役民众的后果。国人的智慧,不是区区小日本可相比拟的。登高深通日本历史,所谓东洋文化,全是盛唐时期从中国引进的。现在,日本吸收了欧洲文化,渐渐进入工业化社会,发展了科学技术,生产力也相应地提高,综合国力有了进步,便开始轻视他的老师。这完全是小人心态,是岛屿国家的通病。没有资源,没有战略后方,只能味地扩张。但是,史实证明,穷兵黩武的下场,只能是自取灭亡。但是,中国必须认识到,日本在扩张期间所造成的危害也将是前所未有的,伤痛必将遗留后世。若想避免伤害,只能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清『政府』靠不住,那就不要这个『政府』。大清的官员靠不住,那就把他们赶下台。登高似乎已经看到,个清正廉明的合众『政府』已应运而生,即将走上中国的政治舞台,在中国的历史发展进程中,起着不可替代的伟大作用。自己会在这个『政府』中做什么呢?

正想得风云际会豪情满怀,和尚忽然说,登高同志,后面好像有人在追我们,不会是朝廷的捕快吧?登高回头看,果然有辆两匹马的大车,正向这边飞驰而来。登高看了看和尚,低声问,你看,这辆车里会有多少人?和尚说,我看车跑的很快,人不会多,三五个,应该对付得了。登高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手,倘若动了手,就要果断彻底,不留后患。和尚说,放心吧,个也叫他跑不了。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陈冰如从那辆马车上下来,冲着登高嫣然笑。

有段日子没见面了,登高瘦了,黑了,但眼睛中的光芒更加让她『迷』恋。那是怎样的明亮与睿智,几乎能把她扔向空中,再直直地栽向地面。化身为土时的震颤,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描述的。陈冰如的心颤,嘴上便开始发难了。陈冰如说,登高,能和你说说话吗?登高看了看和尚,和尚知趣,转身就走。陈冰如拉起登高,不轻不重地说,上车。

登高跟着陈冰如上了车。陈冰如说,这么些天,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过的?登高诧异地问,怎么啦?病了?陈冰如恨恨地说,对,病了,病得还不轻呢。登高忙挪到陈冰如的正对面,认真地看了看陈冰如,不解地说,脸『色』还行啊,不像有病啊。

那刻,陈冰如真是欲哭无泪。她在心里暗骂:什么人哪,连这点儿心思都不懂,人家明明是相思,怎么硬说是生病?你这个留洋学生,书是怎么念的?都学什么了?只会不近人情吗?这么想,却不能这样说,陈冰如瞪了登高眼,把脸扭到边去了。

其实登高明白陈冰如的意思,但他故作不知,看着陈冰如那张可人的面孔,登高的心里竟然闪过丝痛楚。美人在侧,却要擦肩而过,何其残酷啊。登高不想这样,可是生死攸关,他又能怎样呢?工作要做下去,陈冰如便不能公然得罪,要尽力周旋,还得尽力克制情感,防止因情坏事,凭他目前的身份,他不敢超越情感的雷池,只能让陈冰如若即若离。老天爷呀,登高暗叫起来。

登高的短发,齐刷刷地立着,显得又黑又亮。说实话,陈冰如还是很讨厌男人留辫子的,男不男女不女的,像什么样子?瞧瞧登高的发型,陈冰如就知道日本的确比中国先进。人家穿的衣服,用的物件,样样都比中国好。就说人家的花布,织的又匀又密,穿几年,都不会脱『色』。中国的家织布行吗?可是,这几年学生和商人不知犯哪路风,今个儿抵制日货,明个儿又抵制日货。好东西,为什么要抵制呢?都穿着又厚又硬又爱脱『色』的家织布,那就算爱国了吗?明明是瞎胡闹嘛。

可是这样的话,陈冰如不敢对登高说。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登高做的事,可能是对的,至于为什么对,她说不出来。想问问登高,又怕登高多心。自个儿的身份不同,毕竟是县令的闺女,敏感呀。

剩下的只有无条件支持了,陈冰如知道,支持登高有风险,没有危险。危险是属于登高与和尚的。就像日光下的影子,陈冰如已经预感到危险正向登高靠近。最近几天,爹为此变得神秘起来。平时,不管什么事,爹都愿意跟她说说,可是,昨天她进爹的房里找宣纸,却见爹把几件朝廷的公文塞进抽屉当中,显然不想让她看到。能是什么呢?吃饭的时候,陈冰如借口找个汤匙,快步走进爹的房间,从抽屉里找到那份公文,看题目就把她吓了跳——朝廷严令清除革命党!眼下要做的事就是确定目标。下面的份名单,就更让她吃惊了:登高赫然出现在诸城县革命党要员的第位。这就是说,诸城县即便是抓个革命党,那就是登高。即使是杀个革命党,那还是登高!

陈冰如的眼睛湿润了。

陈冰如找了辆车,带着丫环,快马加鞭地向旺兴奔来。到了旺兴,领头识字的刘会宇告诉她,登高去了石桥镇。陈冰如又掉转车头,往石桥赶。到了石桥郝家,人家又说登高和和尚已回旺兴了。那人还热心肠地告诉陈冰如,叶少爷他们走的是西道。这时,陈冰如才知道,旺兴到石桥,可以从东边走,也可以从西边走。于是,陈冰如便往西赶。走出五六里,丫环眼尖,指前方说,小姐,那不是叶少爷?陈冰如看看,可不是?却不知为什么,西装脱掉了,换上了长袍马褂儿

陈冰如思虑再三,还是想把情况说出来。也许登高知道了情况,会选择离开。不是有人说过吗?有种逃命不叫逃命,叫撤退。如果登高能在此时撤出诸城,她就有把握让爹从黑名单上抹掉登高。爹不追究,谁还能追究呢?登高从此就回到良民的行列,抽个空子,挑个日子,把婚结了,小两口儿到省城开个买卖,或者让爹帮登高在省城谋个职位,凭登高的学历和才干,几年下来,商可言富,官可言赫,那岂不是神仙日子?为了这天,陈冰如豁出去了。

大车很快进了旺兴,刘会宇和闫二辣等人迎上来,扶着陈冰如下了车,又把登高迎进正房。刘会宇有些激动地搓着手说,登高同志,你怎么才回来,中午饭又不够了,我回家取了百斤高粱,才把饭吃下来了。登高叫过和尚,取了两个龙洋塞到刘会宇手中。登高说,辛苦了,会宇。

说了会儿闲话,刘会宇站起来,拼命地拍拍巴掌说,哎哎哎,别吵了,听登高同志向我们介绍新同志。人们下子安静下来,期待地望着登高。

登高向陈冰如伸出只手,轻轻地把她拉起来。略为暗淡的光线,让陈冰如的脸显得格外润白,加上陈冰如不凡的装束和超常的恬静,看上去,真是美若天仙。登高说,同志们,这位是我的未婚妻,姓陈,叫陈冰如。她来自诸城县城,我们这个识字班的经费,就是陈冰如小姐出的,现在,让我们把热烈的掌声送给陈冰如小姐,大家说好不好?闫二辣带头高喊,好!刘会宇在旁示意大家鼓掌,大家都热情鼓掌,气氛下子活跃起来。陈冰如显然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她站起来,郑重其事地向大家鞠躬作谢。

大家都笑了起来。

接着,和尚宣布上课,大家纷纷走进教室,屋子里只剩下了登高和陈冰如。两个人似乎都有话说,但谁也没开口,只是轻轻地啜着茶水。初冬的日光钻进室内,在登高和陈冰如的眼前划出几条锃亮的光道,登高可以看到陈冰如的鼻尖上,隐伏着几条淡蓝『色』的血管。登高再次感叹陈冰如的美丽,在日本四年,他还没看到这样美丽的女子,像九天仙女悄然下凡,让这个世界都增添了许多颜『色』。登高的心头滚过丝强烈的憾意。这么好的女子,却无缘相对,这就是命吗?登高忍不住轻轻地握住陈冰如的手,他感觉到陈冰如碰到炭火般抖。这个小小的恐惧,让登高更冲动了。他大胆地说,冰如,今天不要走了,住这儿吧。陈冰如白了登高眼,不满地说,瞧你说的,闹了半天,你还想把我赶回去啊?你也不想想这里到诸城有多远的路,就不怕我半道上被卢大头绑了票?说到这儿陈冰如又笑了,恍然大悟地说,我忘了,卢大头可是你的好朋友,他再坏,也不至于绑架我呀。登高略有些得意地说,看看,有人缘就是不同,连十恶不赦的卢大头,都对我钦佩有加,就别说这些农民了。

陈冰如看了看登高,半天没说话。她不无焦虑地想,这些人就是你们革命党的发展对象?如果个朝代的基础是群乌合之众,那这个朝代在初生之时就已经死了。为了个没有存活可能的朝代,拼死拼活还有意义吗?看来,有必要给登高泼泼冷水,让他早日清醒。

陈冰如不时地给登高添茶,动作之细腻,表情之温柔,都是前所未有的。她还不时地伸出手,让登高随意地握着,偶尔还要用根调皮的手指,轻轻地挠下登高的手心。女人的挑逗可以穿透男人的内心,即使只是这根手指,也能把登高撬得失去平衡。对此,陈冰如深信不疑。

让登高体验到女人的好,就是让他记住女人的好,当有天需要抉择的时候,登高才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她。陈冰如深知登高是个感情丰富的男人,只是为了他的革命,故意在她面前绷着颗心。陈冰如暗自好笑,男人的心,是用来绷的吗?陈冰如疲惫地打了个呵欠,还用胳膊肘儿碰了碰登高。陈冰如说,叶少爷,能躺会儿吗?

这话平时再累也不会说,但在此时,陈冰如非说不可。她知道话就是用来说的,只是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得有个度。陈冰如眼下的度就是尽量撒娇,直让登高软在她面前,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登高没说话,麻利地上了炕,从炕柜上边取下套干净被褥铺好,然后下地穿鞋。登高错身之间,陈冰如把拉住他。登高挣了下没挣开,但也没转身,就那么站着。陈冰如说,登高,别走,我个人害怕。登高说,让丫环进来陪你吧。陈冰如固执地说,不,要你陪。

登高仍旧试着挣脱,但陈冰如的手攥得紧,硬是把登高拉住了。登高后退半步,坐在炕沿上。登高说,好,我陪你。开始的时候,陈冰如只是拉着登高的手,个躺着个坐着,相安无事。看看天『色』渐晚,陈冰如爬起来,从包袱中取出从诸城带来的糖面饼,还有堆咸鸭蛋,块济南安得居的酱牛肉。陈冰如剥好咸鸭蛋,撕碎酱牛肉,再把糖面饼塞到登高手上。陈冰如说,吃吧。登高也不客气,就着咸蛋和酱牛肉吃完饼,又喝了几杯茶。肚子饱了,几天的困倦袭来,他便歪在炕边,呼呼地睡着了。

这觉睡得香,醒来时,屋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登高躺在炕上回忆下,这才想起,炕上还有个陈冰如。他悄悄地手『摸』,正好『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