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麦色的皮肤已经被西北的风沙磨砺成了黝黑,右边面颊上有一道浅浅的、约莫两寸长的伤疤,尚且是肉粉色的,显见着才愈合没多久;一双虎目精璨如星辰,他咧嘴微微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与肤色对比之下更是明亮。

她全盘接手了原主的记忆,对江南史氏夫妇的感情虽说比不得现世的父母亲,然而却也算是半斤八两。史清婉上有三位兄长与姐姐,且年龄至少都差了七八岁,因此他们对这个小妹妹都十分疼爱,更不必说史夫人算是老来得女,更是将她如珠如宝般捧在掌心了……

那花罩薄如蝉翼,即便是墨色晕染遮挡着,史清婉也明显看到6卓的面色变了几变,先是担忧,继而转为愤怒,最后,忧惧激愤尽数化成一声含义复杂的叹息。

床榻里面,穿着一袭红彤彤对襟盘扣褂子的小团子自顾自翻滚着,怀中抱着一只五彩结络绣球,玩得起兴呢。似乎是觉得没意思了,丢开那只精致的绣球,他眼儿弯弯地一下子扑在史清婉的腰上,眨巴着一双水灵灵黑黝黝的大眼睛朝史清婉乐呵呵地笑着,小米牙露了出来,一派可爱天真。

哦?史清婉微微蹙着眉头,上一次是为了借银,这一次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照着一贯的规矩,吩咐华锦将人带到花厅去,史清婉回屋换了外衣,重新整了髻,又瞧了瞧正午睡的小丛箴,如此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方才施施然往前厅而去。

含章宫的位置临近宫中太液池,四周更是栽植了不少树木花草,再加上摆了冰盆,本来便比别处凉快不少;甄妃先前火气正盛,并不觉得如何,被徒高程这么瞪视质问,嚣张气焰一下子退散去,一时间竟觉得浑身凉意沁骨。

“啾啾!啾啾——”熟悉的叫声在耳畔响起来,史清婉抬眼看向窗台方向,勉强笑了笑,伸出手去,小翠鸟扑棱着翅膀落下来,小爪子扒着她的指尖,黑黝黝的小绿豆眼里面似乎也有着担忧不解。

苦笑着点点头,王子腾从怀里摸出一只又冷又硬得跟石头疙瘩般的粗粮饼子,两面微微有些烤焦,若是放在往日,他只怕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如今却是狼吞虎咽顾不得会不会被噎住了。

史清婉抿着唇微微一笑,从腰间摘下一只蓝底儿绣芙蓉的荷包,抽开系绳,从里面摸出三颗拿米浆纸包好的松子糖来。

两三干竹皆秋色,千万叠山有雨容。

顾夏怡与史清婉同岁,当初未嫁之时两人便以姐妹相称,交情极好。史清婉嫁入王家之后,在金陵老宅中多有不方便之处,因此与顾夏怡的书信来往便淡了下去;直到随着王子腾上京自立门户后,两人来往方才方便起来。

华锦连忙答应下来。

两个丫鬟连着未央慌忙跪倒在地上,连道不敢。

满室烛火空明。

“你回来了!”史清婉听见脚步声,抬头来撞进王子腾深情脉脉的眸子里,她蓦地觉得面颊一烫,红云淡染,眼波才动被人猜,别有一种娇媚情态。她正欲起身,手指却冷不丁地被攥住,低头一看,却是王丛箴小拳头紧紧地握住了史清婉的小拇指,执拗地不放她离开。

捧着小小的白胎莲子碗,里面牛奶茯苓霜已经下去半碗,史清婉坐在炕上,看着窗前廊下被几干翠竹环绕着的片石假山。突然之间,感受到腹部传来一波一波的坠涨,她“嘶”地痛呼一声,察觉到今日这连续的反常,史清婉微微垂眸,将手中莲子碗搁在描金小炕桌上,灵识已经探向自己的小腹。

姜德成有些呆愣地看着面前这颇有几分重量的锦盒,闻言,忙又跪了下来:“多谢奶奶赏赐!”他不是个口舌伶俐的,加上方才那一幕,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史清婉确实是有些困得厉害了,在感受到王子腾胸膛熟悉的温度时,她跟小猫儿撒娇似的先蹭了蹭,半晌后,意识到什么,有些呆呆愣愣地抬起脸来,星眸仍旧是迷迷蒙蒙含着一层水雾:“你回来了!”

张氏整个人靠着炕上的青缎金蟒引枕,有些懒洋洋地眯着一双杏核眼儿,她正犯困呢。肚子大起来后,她时常整夜整夜翻身打滚地睡不着觉,手脚浮肿抽筋已经不算什么了,如今每夜至少得起夜七八次,却实在是来得更折磨人。

看着媳妇眉眼间一反常态的恭敬端持,王老太太满意地抿着嘴笑了笑,点点头,连刚刚送走心爱的幼女而生起的惆怅也消散了不少。果然,这人啊,都得看清楚自己的处境,才能守住本分呢!打一棍子再给个甜枣,王老太太娴熟得很:“这几日你也劳累了,你二位妹妹也会记着你这嫂子的好处!明儿仁哥儿不用去家学,他日间功课繁重吗,你暂且歇歇,母子俩好好亲近亲近——”

王子腾看着素白莲子碗中汤水金玉一般漂亮的颜色,眼底满是温情,抬眸微微一笑:“奶奶有命,小的哪里敢不从呢?”瞄见妻子耳根染上的红云,他心中怜惜爱重之情更胜。

他一凑近,史清婉那怀孕以来变得灵敏无比的小鼻子便动了动,嗅到一股咸滋滋的味道,清了清嗓子,她一双水眸瞪着王子腾,认真地威胁道:“呔!快点拿出来!你家大胖儿子说他饿了!”

“咱们这汉陵丘啊,从来没人会把坟立在这儿的,这座坟在这山上是独一份!”吴大壮嘿嘿地笑了笑:“这坟原本是在山北一处难得平整的小谷里,不过那儿阴气重,又有一个水潭子,不知道坟地怎么选在那儿,破破烂烂地从来也没人理会。去年咱们村里头有人从那儿走过去,瞧着那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野兽给刨了,墓碑也倒了,露出里面棺材来!咱们村长说,好歹也算是在吴家村的地界里头,孤魂野鬼总得给他留个寄身的地方,就叫咱们请了道士算了风水,择了日子把这坟给迁了出来!说起来,那棺材也有些烂了,咱们还筹钱给那孤鬼买了副新棺材呢!”

白菲儿也不是痴傻之人,她聪颖敏慧,只不过性子稍微软了些,否则也不会被舅舅一家鸠占鹊巢。在荣国府中呆了几年,习惯了老爷太太中间夹着一堆姨娘的景状,再一瞧那些姨娘们在太太手底下乖得跟鹌鹑似的,她看得清明,却也因为这份清明而痛彻心扉。

沉默了片刻,史清婉眼露疑惑,情况真的这么轻描淡写地就过去了?再一想昨夜心中焦躁烦闷,她咬了咬下唇,不再继续问了。

坐在炕桌前,史清婉捏着勺子,慢悠悠地舀起一勺已经煮花了的红枣粳米粥,红枣醇厚的香味扑面而来,她漫不经心地将勺子放进口中,却久久没有下咽。

徒高程从太子徒文慎手中接过一炷刚刚燃着的香,沉凝片刻:“此炷香,天佑我大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去洪涝旱灾之苦,远离饥荒疫病!”徒文慎上前来将香重新接过,插在香炉之中。

看着茶盏中已经凉了的半杯清茶,王子腾会心一笑,如果说之前是尊重爱慕她,心中愿意宠着她;那现在,离不开她,放不下她,舍不得她,想着她会因为某些事情不开心,自己心底都会揪起来;是不是就是所谓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带着混乱的思绪,王子腾沉默着转身走了。

夫妻俩这一番哭笑与商量后,比之往日,感情上更是亲密许多。

“原来如此,恩侯同喜啦!”王子腾对贾赦一贯是没什么恶感的,他们俩虽说身处地位不同,可是在家中却同样都是不受宠的;贾赦比起王子腾来还要更可怜些,至少王老太太对着儿子还有几分慈母之心,可因为当年与婆婆的龃龉,贾史氏心底这份厌憎的情感,是完完全全转移到被婆婆抚养长大的贾赦身上了。、

“二奶奶待姑娘可真是实心实意的啊!”思虑片刻,董嬷嬷感叹着,仔细地将那张地契折好,仿佛那是什么值钱东西。事实上,确实是挺值钱的,金陵云岭山下的庄子,靠山依水,虽说占地不大,可是没个几千两的银子是决计拿不下来的。

不过,这话还得徐徐周转着说,否则,老太太恐怕会不乐意呢。

果然孙伯父说的没错,有孕的女子口味奇怪……这样酸得掉牙的东西,亏得她还吃得津津有味;王子腾看着妻子眼底一闪而过的可惜,心中再次对孙大夫的嘱咐交代有了新的认识。

虽说她已经离开学校十几年了,可是好歹《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名著里面比较合她口味的,林汀清楚地记得,那里面林妹妹的老爹,就叫林海!那可是个短命鬼!

姨娘要做的就是好好伺候爷,让爷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不是么?我的好奶奶。

只说王子腾夫妻离家上京去后,老宅中诸项事务便交由王悦安和王何氏来打理,可王何氏仍旧是一板一眼地被禁足在自己的院子里。

听了这如同晴空响雷一般的问题,王子腾方才因为徒高程言谈温和而升起的一丝懈惫顿时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瞳孔微缩,一下子从凳子上滑下来跪在地上:“请陛下恕罪,皇子们皆是龙章凤姿,臣不敢妄言!”

“这丫头!”史清婉嘟嚷了一声,自己掌不住地也笑了起来。

谁说秦楼楚馆里面才是温柔乡?呸呸,自己怎么能拿那种地方出来比喻呢!王子腾年少时也不是没和朋友一起去过花楼,不过他有些微的洁癖,因此从不曾在里面鬼混,为此还被几个损友给嘲弄了一通。后来父亲去世守孝,便紧赶慢赶地娶了妻子,谋划前程,更是没有时间精力去想这些了。

“太太,虽说有客人本不该提家事儿,可却是有件事儿要讨您示下呢!”眼前女子约莫二十一、二岁的模样,鹅蛋脸,细眉细眼,菱唇微扬,丝整整求求地挽起成髻,身上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书卷气息;云雁流纹细锦衣衫,底下系着茜色盘金彩绣棉裙,腰间是五彩丝络宫绦,裙边系着一挂碧玉明珠烟水璎珞,除此之外再无别物,俊秀雅致而不失清贵气度。

与此同时,另一道神识所在,亦看得到那道心之莲的变化。圆润的花瓣变得更加充盈而有光彩,令人讶异的莲蓬,翠色之中还夹杂着一丝金芒,但却并不耀眼,反而温温润润的,是如玉一般地柔软光泽。

“奶奶莫不是脾胃不舒服?”绣蕊秀丽的面容皱成一张苦瓜脸,回瞧了瞧安静的内室,她压低声音:“奶奶素来胃口不错,可今儿晚上总共只用了一碗粥、一块点心,着实是叫人担忧呢!”

“玲姐姐,你说,奶奶怎么还不见我们训话呢?”方才刚刚经历了一场人身交易,小丫头花儿有些怯生生地看着自己面前干净整洁的床铺,担忧地抬脸问年长的姐姐。

闻言,王子腾忙摆手连称不敢:“此事与在下却没太大关联,当日是吾妻命人将殿下救起,在下只不过是尽臣子本分护送殿下罢了!一路上却是委屈了殿下——”

晚间,史清婉正与王子腾相对而坐用了晚饭,正喝着茶,便见绣蕊进来,手里捧了个花名册子。

挥手让旁边绣茗冯成等人退下,船舱中安静下来。

坐在窗口,史清婉呆呆地撑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王子腾撩起帘子便能瞅见一幅美人沉思图,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后,见妻子仍是抿着嘴角毫无察觉的模样,弯腰朝外面望了望,除了慢悠悠晃过去的沿岸风景再无别的。

想着自家二妹王悦宁,王子腾无奈地摇摇头,昨天事情已经结束了,可今日二妹却被突然禁足,用的还是修身养性这样的名头,想必看似无辜的二妹必然在里头插了一脚吧!他自认往素待这个妹妹虽不亲近,然而每每有什么好东西都会算上王悦宁一份,算得上厚道,哪里想得到这尚且不知就里的算计原是冲着他来的?

不提史清婉院子里暗中忙忙碌碌,6嬷嬷看着面前一只尚余些微残留药汁的汤碗,不由得眉头紧锁愁颜难展。

史清婉双手悄悄在袖子里头翻了莲花印,虽说她如今只是才过洗筋伐髓,一些艰深的术法尚且用不出来,然而简单的类似清心静气的法诀还是可以的。将那道法诀打入王子胜胸口,史清婉通过神识,瞧见王子胜突地一跃而起,便挣开了小厮们的搀扶,趴在回廊上直接大吐特吐起来。

因为史清婉的提议,所以除非有大事情需要商量时姑嫂三人聚到议事厅那边去,平时的琐屑事务就由着丫鬟婆子们报到各处。所以如今早上用饭还是王老太太带着王悦安王悦宁两姐妹在花厅,史清婉侍奉完了后再回自个儿院子里去用早膳。

“这小子长得像你,日后肯定是个美男子!”史老爷伸出手来摸了摸小丛箴红润润的脸颊,瞧着他和自家女儿肖似的眉眼,很是郑重地点头看向史清婉:“这样才好,你要好好教导,可不能像他爹那样粗人一个!”

听着父亲这毫不留情的埋汰,史清婉余光瞥了一眼底下的王子腾,两人四目相对,瞧清楚对方眼底的无奈,皆是会心一笑。

“爹爹好自夸呢!谁不说我长得有五六分与爹爹相像?丛哥儿和我长得像,不也就是和爹爹相像么?”史清婉的记忆中,原主与父母的感情极好,素日撒娇耍赖也是惯常的事儿,因此,面对看似严肃的史老爷时,她毫无压力,笑嘻嘻地应道:“他若长不成个美男子,爹爹这‘儒柳清松’的名号那可就白叫了!”

听自家女儿提起旧年往事,史老爷失笑地摇摇头,满是醋意地瞪了一眼王子腾:“你这丫头——尽是护着他!连爹爹都打趣儿上了!罢了,先去歇息歇息,待晚上,再为你们接风洗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