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皇帝因为王子腾救助四皇子有功,特意赏赐了黄金白银,史清婉当机立断地便拿了七百两出来,在城北望山脚下购置了一处庄子,不大不小,却是将望山旁边一处小丘陵也囊括在里头了。

灯下,史清婉正捏着笔誊抄方才与齐嬷嬷商量好的年礼单子,闻言,抬起头,随手大致翻了两下,瞧着绣蕊那副邀功请赏的得意样,故意沉着脸:“行啦行啦,尾巴翘得老高!这么点就满足了?你想想,咱们还有新鲜玩意没放出去呢!当初叫你多读些书,你还嘟嘟嚷嚷磨磨蹭蹭的,如今明白了没?”

这个杀千刀的老贼!断子绝孙的忘八!

“乖女儿,日后嫁到了荣国府,可万万不能做出那软弱的姿态,要把姑爷牢牢地把着!”临行前夜,王老太太特意将女儿唤道自己屋子里,遣散丫鬟们,细细地教导着她各色需要注意的事情:“我原本还担忧那老太太给你添堵,如今倒也没这担心了。只有一遭,听你大哥说,她眼看着是半只脚踏进棺材里了,你可得早点诞下孩子,否则一个不好,便要耽搁整整三年呢!”

不过,许是因为那会儿她在荣国府的地位已经是不可动摇?想想也是,长子贾珠虽然早亡,可是长女元春在宫中得了圣恩封妃不说,幼子贾宝玉又是荣国府老太太的心头肉掌中宝;两个庶出的孩子里面,探春依附着她,贾环又被养得乌眉赤眼、畏缩上不得台面。

说来也好笑,经历了怀胎前两个月的食欲不振后,史清婉竟然一下子胃口大开起来,每天里多多少少地至少得七八餐才够,偏生她口味又一天一个样,却是劳累了绣茗和厨房里一众人等,日日里都要想着新鲜吃食出来。

“我在此祭拜,你们为何吵闹不休!”贾代善皱着眉头,看着面前不断搓着手,显得有些窘迫的粗壮汉子。

被卖到荣国府做丫鬟,说不清楚是好是坏。白菲儿一面暗自痛恨舅舅舅母狠毒无情、忘恩负义,干下这等天理不容的畜生勾当;可另一面却又感激父母在天之灵庇佑,没叫她沦落到那些不干不净的肮脏地方去。

一听这话,想起什么来,贾赦脸色一下子煞白如纸。他勉力扯着嘴角笑了笑,对张太医拱拱手:“有劳张太医了!请外间说话吧——”

李御医看着王子腾已经稍稍好转些的脸色,叹了口气:“你这话倒是不错的——就照着你的方子来吧!”想想自己行医几十年,对毒术一道素来不屑,竟栽在这小小的曼陀罗与马蹄莲上;可是说起来,除了常玉明之外,谁见过这种直接粗暴的用毒方法呢?

紫檀木夔龙腾云祭桌,金丝蒲草编成的席子。一座约莫一尺高的象鼻三足雕螭鎏金珐琅香炉,稳稳地放在祭桌正中的位置,檀香深厚而绵长的气味儿在这一方空气中弥散着。两旁各有一根红烛。盘碟碗盏俱是从宫中礼祭司运送过来,分门别类,有序地放着切成莲花状的月饼、糯米圆饼、瓜果等等,另外瓶中还特意插上了鸡冠花与新开的丹桂,祭桌旁的同样样式却小一号的案几上,则单独放了一只盛满玉泉水的黄铜盆。

而对于次子的安排——王老太爷不愿意叫次子再娶一门显贵人家的女儿压过上面的兄长,可是若身份低了,却又配不上王家的家世。想着为王子腾择选一位出身清贵却不显达的女子,因此挑挑拣拣,总是不能如意,他只想着次子年岁不大,结果这一拖,便拖到了他去世。

不得不说,自打齐嬷嬷在府中安顿下来,四个大丫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下来。她们几个都还是黄花大闺女,每天看着史清婉这儿难受那儿不舒服的,只能想法子尽力把分配下来的事务个打理好,不叫史清婉操心罢了。

张氏抽噎着不能自已,贾赦随便拿衣袖将脸上泪水擦干净,瞧着她眸子红彤彤水汪汪的,却还断断续续地念叨着什么。听清楚她的话,贾赦瞬间觉得心柔软了下来。

只是有时候,这贤淑的妻子未免有些太过疼爱儿子了!难道儿子重要,孙子就不重要?

王悦安对着这位董嬷嬷着实是有几分感激的。当初为了妹妹的做法行为,自己几次钻了牛角尖,都是这位董嬷嬷将自己劝说出来。对嫁人后一些细微的需要注意的地方,她也都清清楚楚地指点了自己,这些可都是能起到大用处的!

被她这么一提,王老太太这才想起来,儿子儿媳此番上京,身边统共二十个人不到,加上之前在京里的人手,也不够用啊!何况——媳妇怀孕了,那自家儿子谁来伺候?儿媳虽说不大能容人,可是自己这个做母亲的总得为儿子考虑吧!

她唇畔扬起一抹愉悦的笑容,仰头看向王子腾:“那想必也是人家独门的方子,哪里说讨就讨了?不过我闻着这味道,都觉得舒坦不少呢!”

林家在这姑苏城很是有些地位,本朝立国之时,林家先祖因谋略之功荣封为靖安侯,先祖颇有远见,谢绝了开国圣祖皇帝的再三挽留,携带家眷到这姑苏城安家落户,并告诫子孙,当正心修身,才不算辜负先人荣光,一时间,靖安侯训子之戒被人们引以为美谈。

捏着帕子捂住嘴,云姨娘咯咯笑了两声,拾着裙边慢慢地走着。她今日穿的是一条宽幅的曳地百褶凤尾裙,带着里面夹杂着金色的绣线,看着华贵秀丽。上身则是一贯的茜色小褂,腰上系着墨绿色松花汗巾;她原本呆在王老太太身边伺候,便是因为端庄沉稳又生得好所以才被看重,这样一身衣裳穿着,竟不像是个丫鬟出身了。

“大爷还是回去吧!这小佛堂毕竟热得很,若是叫大爷中了暑气,那就是我的不是了!”一袭青灰色的袍子,满头乌丝被简单地束起来挽成如意髻,除去了珥环钗簪,并没有往日里装扮得花枝招展的姿态。从侧面看去,女子长长的羽睫垂下来,琼鼻微翘,菱唇粉润;因为突然的清苦生活,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原本丰润的面颊也微微显得瘦了下来,却因此显得更添几分柔弱堪怜。

安福瞧着这人不骄不躁,冷静自若的样子,暗暗点点头。他作为皇帝近侍,早就看惯了旁人谄媚趋势的嘴脸,朝野宫内,遑论是大臣妃子,一概都如此,这王子腾能做到这样,便是装出来的,能叫自己看不出端倪来,也算是厉害了。

突然提到婚事,绣蕊声音低了几度,垂搅着衣摆上的穗子:“都听奶奶的!”

王子腾岂能看不出来么?先前在正厅拜见贾代善与贾史氏时,贾史氏眼皮抬都没抬,只免了礼就算事;后来妻子奉上了那全套的头面,她才稍稍正眼瞧了瞧,收礼的时候可是半点推辞犹豫都没有。贾家这老太太的面目,他可是早就见识过了!

虽说自己的话被驳了,然而贾史氏被她这么一捧,心中却更舒坦:“瞧着小嘴甜的,我哪里会因为这么点小事情便责怪你呢?你说的也不错,我瞧见你一时间高兴,竟忘了,像咱们这样的人家,一举一动都应当照着规矩,若是行差踏错,被人指摘可不好!”

王子腾与陈禹徳认识至少在十年,这还罢了,年少好友交情笃深很正常;可是王子腾和苏和业认识,只不过才短短的五年,这里面还得包括回乡守孝、娶妻的近四年光阴,他都能与苏和业如手足相处……偏生这里面光明正大,全然没什么旁门左道的东西在里头。

“准备摆饭吧!记着叫厨房那边准备好醒酒汤,另外再做一份粳米粥,一份藕粉梅子糖糕,多加桂花蜜,搁炉子上温着。”史清婉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坐了一下午,虽说于神魂修行有利,不过身子却是有些僵硬呢。

宫里的花匠?史清婉眉心微蹙,纤细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一下一下似是击打在潘牙婆的心头:“想必是有本事的,却怎么一直都没有主家呢?”

既然如此,那史清婉绝对不能让红楼中王子腾的悲惨结局再现!即便她并不清楚其中前因后果就是是怎样展的,可是大概知道与皇权有关系,那么防微杜渐未雨绸缪总错不到哪儿去!

“正是!”王子腾上前几步,仔细端量着那案上的墨烟冻石鼎:“他也真是,这些摆设留着我们来就是了,偏生还帮我们一概弄好!得了,明儿个请他喝酒去!”陈禹德做了几年的御前侍卫,家境好了许多,这些古甁古镜之类的虽说容易得,然而这整套的鸡翅木桌椅、花梨木案几却是价值不菲的。

王子腾想起这位的身份,虽说原本有些战战兢兢,然而看着他小小的身子因为烧而难受得翻滚来翻滚去,却也觉着没那么敬畏了;至于史清婉,她压根就没想法,只不过想起那几道刀口时,心里有些不忍罢了。

王子腾同样注意到这一点,神色微凛,仔细地打量了一番,朝着旁边的冯成耳语几句,得到回答后,他点点头。

虽说因为性情不和,兄弟二人平素算不上亲近,然而毕竟是一块长大的弟兄,王子胜微微颔,同样仰脖一饮而尽:“二弟放心!”

“二姑娘被禁足了?”闻言,史清婉眉头一挑,抿着嘴反问道。得到确定的回答,她唇畔两个笑涡霞光荡漾:“看来老太太是查清楚了……”

王老太太瞅着地下立着的王子腾史清婉两人,目光又落在王子胜的身上,瞧着爱重的长子魂不守舍的模样,叹了口气,突地觉得心力俱疲,对着众人又是三令五申,便皱着眉头挥手让大家散了。

王老太太瞅着宝贝长子的模样,点点头:“老二,你搭把手,把你大哥先送去书房醒醒酒吧,有什么事情待会儿再说!”再一瞧王子腾的面色,不由得摇摇头:“这兄弟俩真是的!还不都快些把大爷二爷扶着!”可不是么?王子腾没比王子胜好哪儿去,面色一样是通红的,不过或许是因为习武的关系,他还能勉强撑着站起来。

史清婉只笑而不语,这话王老太太说得,可做媳妇哪里敢随便应承下来?她由着王老太太先行一步,自己落后半步在旁虚扶着。婆媳俩言笑晏晏,看着也真是令人羡慕。

后宅的事情,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从来都没有完全彻底的平衡。老太太之所以能在王家做尊贵的老太君,缘由正在于此。长子媳妇何氏不受丈夫宠爱,在老太太的干扰下与独子也并不亲近,因此,虽说管着家,却也只得依附于老太太;次子媳妇史氏与丈夫关系倒还算勉强,然而,她是没资格单独管家的,加上平日里何氏把管家攥得紧紧不容人插手,她在内宅也说不上话,是以也同样需要讨好老太太。

他是聪明人,当初之所以违逆母亲执意娶了史清婉,也是有些缘由的。

对儿媳妇这般知情识趣,王老太太不由得对她高看一眼。毕竟,当年王何氏刚刚开始管家的时候可没这么乖巧玲珑,王老太太吩咐福儿把账册收回到匣子里,对着6嬷嬷道:“就说老二媳妇是个好的,不愧是书香出身的大家女儿!”

站在窗前,看着王悦安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史清婉沉凝许久。

说起王老太太为何对王何氏横眉竖眼的,因由也正是在王子胜后院的那几个俏姨娘身上。

阖上书页,史清婉眉宇间带着些惆怅,只恨这书中对王子腾着墨忒少,即便后世有红学家种种揣测,真假未知,叫自己实在是难以判断这位便宜夫君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虽说自己修的乃是元神,可也被这身体限制,没有洗筋伐髓结束前,纵然浑身修为,手段也使不出来,如今面对后院和上头婆母小姑子的刁难,也只能暂时受着了!

或许分骨离肉之痛便是如此的吧……史清婉模模糊糊地闪过一个念头,她口中死死地咬着一块干净帕子,避免大喊而消耗体力;手指紧紧地扣着床边褥子,圆润指甲上浅浅的粉色光泽褪去,手面上微微凸起的青筋显示了她此刻受了多大的苦楚,又费了多大的力气。

绣芙跪在床头,手中不断地接帕子过来给她擦去满额满脸的汗水津津,看着一盆一盆的血水不断地被端出去,她只觉得头晕目眩,却仍旧不敢放松地做着手里的活计。

“啊!”

只听得屋内隔着一道帘子的嘈嘈杂杂,妻子的痛呼却一声未闻。王子腾紧紧地攥着拳头,站在当地动也不动,那接连不断的血水刺痛了王子腾的眼,最后的近乎惨叫的一声,更是令他身子颤抖起来。

他想着史清婉进去后稳婆和齐嬷嬷的再三嘱咐,强行抑制住想要不管不顾便进去的冲动。

然而不过是片刻的功夫,便是一声洪亮如钟的啼哭声。

王子腾傻了。

“恭喜爷!奶奶诞下了一位健壮的哥儿,足足有八斤三两呢!”杨稳婆带着浑身血气,抱着一个小小锦缎襁褓出来,笑容满面地道喜。

呆呆地看着襁褓里面那个皮肤稍微有些红、五官却仍旧显得精致玲珑的小娃娃,王子腾忍不住伸手,小心地不敢用任何力气,碰了碰他的脸颊。那小娃娃似是不满于被人打扰,“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我儿子?!哈哈哈哈,我有儿子啦!”一声粗犷的笑声传出去,不知惊吓了多少树影里的栖鸟。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孩子离开母腹的第一刻,庞大无垠的星河仿佛有了一瞬间的停顿静止,天空中原本被轻云遮蔽了不少的群星骤然耀熠生辉,点点寻常人见不到的光芒悄悄地飞浮在这一间产房中,落在那个力竭昏睡的女子与那个啼哭的小婴儿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