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荣国府大爷登门的消息,史清婉细细思索了一番,便大致猜到他的来意了。毕竟荣国府上各色事务正忙,这位拨冗特意上门来,必定是来商量与王家有关的事情——这样一来,便只有王悦宁和贾政的婚事了。

“嗨!瞧您说的,我呀,天生就是个劳碌命呗!闲了几天下来,就想着您今日用饭怎么样?咱们小主子胃口可好?嘟嘟嚷嚷,没得叫我家那位烦得慌!”绣茗将手中食盒递给廊下立着的小丫鬟,旁边早有二等丫鬟领着粗使的仆妇去库房翻倒那张绘着恒景登高的小几出来。

茅诚也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头已经是花白,拦着两个正值壮年的庄稼汉,着实是累得够呛。听见主子喊话,他忙冲着那两个农夫喝止道:“有什么话,和咱们老爷说罢!”

可是世道便是这样,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白菲儿生得貌美多姿,生生将舅舅家两个妹妹压得光彩全失,还有那屋子中箱子里面,白菲儿父母生前给她攒下的银钱饰……她那市侩的舅母为此就生了别样的心思。不过乡村农妇能有什么想法,弄来弄去,却是使了最狠的一招。

这些后宅阴私,原本自己是不该多嘴的,可是这荣国府大奶奶好歹也是张家出来的姑奶奶……张太医无奈地看着手中那只小小的瓷盒,摇摇头:“将这两盒胭脂香粉尽数丢了吧!日后若是要用,还是自个儿调弄些——莫要走外面公账的东西了!”

李御医看着常玉明两眼放光,盯着王子腾的胸口伤处,那里被敷了一层厚厚的、绿油油的东西,他将杵臼塞进常玉明手里:“拿去再敷!”转向旁边已经围了过来的一众御医太医们:“争吵了这么久,出结果没?用什么汤药?调什么外敷?总不能就这样黏嗒嗒的一片吧!”

一轮满月徘徊,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便已经徘徊于斗牛之间。

不得不说,王老太爷虽说在女色上有些不清楚,可这眼光却是毒辣得紧。他明白自己妻子的脾性与她对长子疼爱如命,因此百般挑选之下,为长子王子胜订下了一位素来被人称赞端庄持礼,长相却不是十分出色的未婚妻,怕的就是妻子不满意,婆媳俩到时候闹出了什么矛盾来。

华锦先前便被史清婉耳提面命过了,自然知道能够跟在宫里出来的嬷嬷身边的好处。她微微涨红了脸,咬着唇,很是紧张地瞪大眼睛,担心齐嬷嬷会拒绝。

张氏听着他的叙述,终于忍不住将他一把抱住,泪如泉涌:“大爷别再说了,别再说了!还有我、我心疼你啊!”

贾代善对妻子的作法除了有几分恼火也只剩下无奈。

“嬷嬷来了!”王悦安赶忙站起身来,双手交叠着放在腹上,微微欠了欠身子。

“什么小侄女儿?是侄儿才对!”王老太太摇摇头,瞧着女儿在自己肩膀上蹭蹭,心底一软,面上的冷淡全没了。怜爱地抚摸着王悦宁的脸颊,她又将目光投向底下的王悦安:“你呀,和你姐姐学学,这么大的人了,日后嫁到婆家,若是还这般说话不留神,岂不是要惹恼别人么?”

“哎呀,怎么哭了?”王子腾站定后,方才注意到史清婉微红的眼眶,焦急地、却又小心翼翼地把手里油纸包搁在桌子上,顾不得旁边有丫鬟在,将史清婉搂在怀中,轻轻地抚着她的背:“可是吐得难受了?没事儿的,我给你带了好东西回来!我方才去孙伯父家里,孙伯母给了我这个,说止吐是最好不过的!待会儿,我再去一趟,把方子给讨来!”

不过却有一件令她十分挂心的事情,那便是自己独苗苗的处境。

这院子不算空旷,这不软不硬、音量却足够大的一声,云霞能听见,王何氏自然也能听见。

史清婉爱娇地挥开他的手,抚上自己尚未显怀的腹部:“我这哪儿叫财迷,我这是再给我们家儿子,还有以后的小婉儿攒家底呢!日后儿子娶媳妇,女儿的嫁妆,你这个做爹的,一点儿都不关心!”

王子腾正注意着周围的动静,突地耳中落入这么一声非男非女的尖利嗓音,被刻意压低之后带了些颤抖,听得人寒毛一炸。不过,王子腾已经习惯了这道声音,不,该说这宫中之人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奶奶快些说呀,吊在这儿闹得人心里痒痒!”绣蕊心里正想着,听她这番话,知道主子已经有了决断,焦急地催促道。

何止是不喜欢?史清婉今日简直要怄死了。贾史氏言语之间一直都在不停地炫耀着国公府何等气派何等尊贵,一边还暗示着王悦宁嫁入府中是多么有福气的事情。用了午饭后,那张氏与贾敏等几个人便直接回去了,徒留史清婉一个人接受贾史氏念念叨叨地折磨。

哪门子的姑妈呀!史清婉腹诽着,江南史家与金陵史家素来不大合,便是父亲瞧见金陵史家的家主,都只是称呼一声侯爷——

王子腾的底细并不难查清楚,十三岁捐了龙禁尉,两年后卸职回乡守孝,出孝三个月后娶妻,而半年后再度回到龙禁尉任职。粗粗看来,这不过是不受宠的次子自己谋前程,可是徒文擎却不这么认为。

闻言,史清婉微微挑眉,吃酒,自己倒是没看错他。

史清婉并不以为意,开玩笑道:“你且说来听听,难不成这人还能是什么江洋大盗绿林好汉不成?”

王子腾此人,这些天相处下来,史清婉也能大概看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性格;坚忍,野心,虽算不上狠辣可也绝不是心慈手软之流,这样的人,却是极容易被某些事情所迷惑而钻了牛角尖。

“可见着是花了大心思呢!”史清婉极是欣赏这般风格,弯腰伸手抚上交椅上五福的精妙纹样,抬眼对着王子腾赞赏地笑道:“却是要好好多谢陈大爷才是呢!”

听完妻子的描述解释,他摇摇头,带着些自嘲:“哪里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了,分明是‘谁说女子不如男’嘛!”虽说王子腾有些大男子主义,他却并不会因此而看轻女子,对于妻子如此机敏聪慧、某些方面强过自己,他并不觉得有不舒服或是失落,反倒有些骄傲。

“唔……母亲……别、别……啊啊啊……”

史清婉站起来福身行礼,满怀感激:“都是老太太慈心一片,媳妇必定好好地照看二爷,不辜负老太太的心意!”

她忽地停了下来,想起一桩事情来,默然想了许久,摇摇头:“罢了,还是让老大媳妇来管着吧!只院子还是不能出的!”念及二子前日和自己说起的事情,王老太太纵然心有不甘,却也不得不将王何氏提前解禁。

听了王悦宁的话,王老太太沉思片刻,点点头应下。

入席后,或许是因为心情实在是不大舒畅,屏风另一侧,王子胜着实是多喝了几杯,有些醉醺醺趴在桌子上面。、

二儿媳妇这番话被王老太太听在耳中,她不由眉开眼笑,看着慈和许多。王老太太当年嫁入王家便是因为端稳持重加上身段好生养,若说起学识来可真没多少,因为这个没少被金陵那些夫人们暗中鄙夷;如今懂得这些,都是做媳妇做婆婆这些年来慢慢学会的。王老太太虽说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是却并不喜欢旁人指点着说自己没有学识,史清婉的夸赞与奉承可谓恰好挠到了她的痒处。

听长女这样说辞,王老太太又瞥了史清婉一眼,瞧清楚她面上愈明显的愧色,她抚摸着自己袖口上绣着的五色祥云纹样,带着些敲打的意思:“悦安悦宁说的不错,多亏了你带着她们俩,还有你大嫂那边,想来也会感激你的!至于悦安悦宁,你们可得好生跟着你们二嫂学学,往后才不会吃亏的!”

不提防被突然握住了腰,史清婉惊呼一声,垂眸看去,瞧着王子腾眼神清亮,哪里有一丝睡着的痕迹?虽说自动带入了身份,可是面对男子忽来的亲密无间,她不禁羞恼起来,推搡着他的手掌想要挣脱开:“原来却是在装睡!好生吓人!”

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史清婉唯有想出这么一个折中的办法。有6卓家的在旁边看着,若是王悦宁做出什么事情来,必然会由她之口传到老太太处;6卓家的有个嫡亲侄女是自己院子里当差的二等丫鬟,为了这个缘故,她也会好好思量对老太太的说法。

“是呀,一晃眼就是一个多月的功夫了,之前汇儿归家,我还特特叫他传了信儿去,想那天子脚下繁华景象与金陵大不相同,风俗相异,便叮嘱你二哥多带些京城土物特色回来,与二位妹妹赏玩也是好的!”史清婉面上微微带出些羞涩的粉晕,眸中神彩璨璨,显见着是期盼已久,

“哎呀,奶奶,您可不知道……”绣蕊满面惊叹和忧惧,瞧着屋内并没有其他外人,却也并不敢高声,凑近史清婉耳旁,娓娓道来。

可谁想到,史清婉一觉睡醒,便来了这全然陌生的异世,好吧,至少她还知道红楼梦的剧情——不过,史清婉想着自家便宜夫君的名字,那也是几十年后的事情呀!

舌尖苦涩蔓延着,贾代善却眉头皱都不皱一下,强撑着身子的不适受了新人礼拜;他便将府中余下事务尽数交付于贾赦安排,另外又让自己手中几个得力的老仆留下协助,自己则在两个小厮的搀扶下往梨香院而去。

今日来赴宴的客人们都并不意外。前些日子荣国公夫人上了年岁中风摔倒,荣国公阻拦未及反倒因此折断了胳膊,连带着昔年战场上旧患复,夫妻俩情况都不算好,据说太医都摇头叹息了,此事早在京中疯传。不过他们这些人家都有自己的消息来源,内情究竟如何,相视一笑,不再多谈。

“听见外间的热闹没有?”贾代善被伤痛折磨着,一个月下来,与之前那般精神矍铄的模样已经是天差地别,他站在贾史氏躺着的床榻前,手里拄着拐杖:“政儿娶亲了,金陵王家的二姑娘,你也见过,长相不错,政儿也还喜欢!你就安心地等着,再熬上一两个月,可别叫新进门的儿媳妇担上个坏名声——”

贾史氏不死不活地躺了一个多月,这些日子里,儿子贾政忙于亲事无暇旁顾,女儿贾敏……她眼底流露出一丝痛苦和纠结,想起那一日,自己昏倒之前听见的一声凄惨的呼喊。

贾敏虽说在嬷嬷的教养下规矩良好,进退得体,可也不过还是个十几岁出头的姑娘家,被父母捧在掌心的温室花朵,还不曾见识过世态丑恶的一面,突然撞见母亲疯狂地要对父亲不利的场景,哪里能受得住惊吓呢?因此,贾敏至今仍旧在屋子里不愿出门,也一直都不愿意面对素来敬爱的母亲。

“好好躺着吧!”贾代善将手中拐杖在地上重重地敲了两下:“明天早上,新妇也会来向你敬茶,你的脸面,我还是会给你留着,为了政儿和敏儿好,你也明白怎么做才是最适合的!”

连苦笑都没有办法,余光瞄见贾代善瞒姗苍老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贾史氏眼角一行浊泪缓缓地留下。恨不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