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和权一身杀气尚未收尽,单手套上衣裳:“留他必有后患。”

“文官?”柴旭将腰间抽出一半的剑柄推回原位,往后又瞧了眼,大致猜出了七八分:“啧,自找的。”没有半分同情地刷地拉下车窗,继续对着棋秤打盹。

陪同外使这个差事,为何会落到她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著作佐郎头上,礼部和鸿鹄寺的官员难道集体告假陪老婆生孩子去了?

对于李嘉的恭谦,靖王满意置于又有说不出的失望,传闻中清高风雅的钟隐居士也不过尔尔。前戏做够了,靖王屏退了不相干的人员,连李谆都被客客气气地请去喝出,独留李嘉一人在堂中:“先生词作本王仰慕已久,此番前来特求先生一笔墨宝。”

哦,看这表现她就猜对了嘛,李嘉屈指在膝上一弹,在萧少脆弱的心脏上又踩了一脚:“口是心非。”

萧和权长身静立,深眸冷眯:“何事?”军中历练到底是有成效的,他一不说不笑,竟沉淀下几分不怒而威之态,若是寻常人等光是被他这冷眸一睇一凝已吓去七分胆气,偏生他对面的人是个冷性子的李嘉。

李嘉的心跳停了一瞬,望着他脏兮兮的一身,轮椅向后倒退了一步,平淡问道:“你是谁?”

李嘉阖起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略横了横,李谆瞬间闭上嘴,不敢再说话。

契丹与燕交恶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强强相遇,总要分出个你上我下嘛。所以从某个意义上来讲,梁燕相处的很愉快,大部分是因为梁国的战斗力渣到让燕国瞧不上眼。自然,这个原因梁帝是从来不承认的……

男子从左向右瞧完了一整幅屏风,回味须臾,不急不忙地调转过身来:“等得急了吧。”

脸色比方才,白了一些?萧和权心里叨咕,思及她之前乖乖的模样,大着胆子伸出手贴了贴她的额,冷冰冰的:“哪里难受?”

可不是太遗憾了么?李儒扼腕,少了一员大将,局势不利啊!

“害怕有用?”李嘉饮了口茶,茶是去年老茶,涩得舌尖麻。

李嘉脸阴得能滴出水来,小脸绷得像张鼓面,她将合起的书又翻了开,意思很明确,给我继续看!

李嘉只觉仿佛有五百只鸭子在耳边叽叽呱呱,烦不胜烦,她有说过一句她是陇西李氏么?想辨又懒得辨,李嘉自认没有舌战群儒之才,索性彻底屏蔽掉愤怒的少年们,从袖里摸出张自己写得记表来复习史纲。纸才抽出袖,便被人一把夺了过去。

十二娘服侍着李嘉退去衣裳、入了水,看着李嘉闭目舒缓下来的面容,放轻脚步退出了房间。虽然李嘉从来不提自己在国子监里的生活,但她以女子之身孤身进学,双腿又是不便,想来辛苦非常。这孩子是十二娘一手带大的,倒比她的生母还要心疼上许多。

梁国算是个比较和谐的国家,节度使有权是有权,但对皇帝还算给面子,逢年过节该缴的缴、该贡的贡,没事还回来看看皇帝他老人家。虽然大家心知肚明,名为看实则是中央与地方两边势力在努力沟通,化解些不太愉快的“小问题。”

萧和权蹲在案前煞有其事地看了会字帖,又去翻翻垒在案边的书堆,愈往后翻他唇角抿得愈深。这一垒,十多本书,每一本每一页,只要是空白的地方无不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小字,有些是李嘉自己的随笔,有些是对行文里的考据,生生将一本书撑得有两本厚。翻完这些,萧和权抬起的眼睛径直看向暗角里的书柜,先前他进来时并没有注意到,书柜里从上到下塞了满满当当近百余本书。过去随手抽出一本,和李嘉案边的那些如出一辙。

“……”瞬间,萧和权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恶心得他差点把隔夜饭都吐了出去,恨极道:“我不需要一条蛇来喜欢,你快想办法弄走它!”

事后柴旭小皇子毫无诚意地安慰了几句萧和权,又给他在心窝上插了一把刀:“李姓不是你想改就改的说,”顿了下,慢吞吞道:“除非你去做他家倒插门的女婿……”

当萧和权不动声色地将纸团纳入掌心,又有点小激动地打开它时,一个勾勒得栩栩如生的猪头跃入了他的眼帘……

“……”

说完萧和权的耳朵耷拉下来,无限萧索道:“可是,你不喜欢我。”

贴在脸上手因紧张而微微潮湿,李嘉没有嫌弃地推开它,她凝视着萧和权低落的脸庞道:“你喝醉了?”

萧和权迷惑地抬起脸,目光眨了一下:“没有吧……”

嗯,那就是喝醉了,李嘉扶着他的肩往身前一带,轻轻含住他的唇:“其实,有点喜欢的。”

不讨厌,不厌烦,对李嘉而言,大概就算是那么一点的喜欢吧……

摸索到他背后的手在伤口重重按下,强烈的喜悦伴随着剧痛袭入萧和权的大脑,铺天盖地的黑暗席卷了眼前所有的景象,包括李嘉微微翘起的唇角。

抚着微微肿起的唇,李嘉垂眼看着伏在自己身上昏死过去的萧和权,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仰面倒下,她也没什么力气推开他了。临睡前,一个严重的问题蹦跶出来:官袍就这一件,撕坏了明日穿什么?

管他呢,明日再说。李嘉疲倦地陷入沉睡之中。

隔日清晨,萧和权衣衫凌乱地坐在床榻边怔,手里握着瓶创伤药,昨晚生了什么他费尽力气也想不起来。他只记得宴上被祁和顺那小子灌了不少的酒,而后一人回到了帐中,再然后李嘉似是回来了……

萧和权的脸色蓦然一白,他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将李嘉压在了床上,絮絮叨叨说了很长一段话。药瓶裂开一条缝,他紧张得心跳都快停止了,他有没有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这个难题,已经无人回答他了,李嘉一早奉诏回了金陵,萧和权看了眼药瓶,忽然有个模糊的画面在眼前划过,李嘉淡淡笑着嘴一张一闭对他说了句什么。任他想破脑袋,始终回忆不起来。萧将军挫败地捶了下床,以后决不能被那群兔崽子灌酒了!

李嘉坐在疾奔的马车里回望远去的大营,这种吃干抹净后溜之大吉的心情真是莫名愉悦啊。

“李大人。”坐于门边的沉香唤回李嘉的注意力:“沉香不知,大人您一早唤沉香回城是为……”据她所知,靖王召她来这要逗留了个三五日。

李嘉低手放下卷帘,唇角那抹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冷列如冰的目光刺在沉香身上:“你的那个侍童呢?”

沉香面上露出一刹慌张,揉着绣帕:“我落了个粉盒在楼中,遣他回去讨来。”

“说谎。”李嘉不留情面地拆穿了她,淡淡道:“昨夜宴散后一炷香的时间不到,你亲自将他送上了一辆金陵来的马车。”

沉香难以相信地看向闭目养神的李嘉,局促地低下头去,到底是混迹风尘场的花魁,再抬头已是一派镇定:“那孩子是我的侍童,我送他去哪,大人似乎无权置喙。”

李嘉霍然睁开眼,凌厉目光刺得沉香胸口一窒,再吐不出一个字来。只听得李嘉语声如冰:“谁接走了他?”

如若是他人质问,花魁自可胡搅蛮缠,打诨过去。可眼前这人俨然是靖王新近的宠臣,她不畏惧李嘉,但靖王却不得不畏惧。在此事上,她本心中有愧,李嘉一逼问,眼圈微红,头一扭:“黄门侍郎崔大人遣人接走了他。”

提起黄门侍郎崔杜之名,金陵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整个朝廷也就他一个能把龙阳之好摆上台面的。此人不仅好龙阳,而且尤嗜养貌美娈童,信奉以阳补阳之道。崔杜是崔家大房所出,碍着崔氏权势,无人敢办他。弹劾他的奏疏不是没有,只要没玩的过活,今上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这回崔杜他算是踢到了铁板上了,今次弹劾他的不是别人,而是连皇帝面子都不给的御史台主常梦庭。早朝之上,常梦庭历数崔杜欺男霸女、聚众行淫等几大罪状,件件有据,条条有理,全然不容崔杜有可辨之机。

办崔杜等于直接给了崔家一个耳光,梁帝不看崔丘等人的脸色,回头还要看后宫崔贵妃的脸色呢。厉声训斥了崔杜几句,罚了半年年俸,只欲将此事一笔带过。

常梦庭冷笑一声,厉声质问百官:“尔等皆有子女,可曾想过自己子女落入此人魔爪的情景?!”

明摆着,这事没那么好糊弄过去了。百官纳罕啊,这常梦庭不好说话是真的,但陛下的话他总是听两句的,这回是吃了秤砣贴心要和崔家杠上了?此时,翰林院的儒生们联名上奏,称崔杜不惩,朝纲不肃,不慰天下父母之心。

舆论造势,竟将含饴弄孙的上皇也惊动了,戳着梁帝脑门顶开骂:“这种畜生留着过年宰啊!你不办他是不是想告诉老子,当初你生下来就该把你丢进勾栏院里让你卖屁股?!”

“……”

在这样的压力之下,梁帝也没了辙。得,你们赢了,贬官下狱。

崔杜蓄养的娈童登记在簿,按籍送回家中,无父母可寻者,纳入官署,待成年后自寻出路。

不过五日,一个四品大员落马,久不起风浪的梁国朝廷涟漪缓生。

“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天雪零丁,一人坐在官署门前,将伞移到衣着单薄的孩童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