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每一颗。每一个人都有守望自己的那一颗星,每一个人也都将化做守望另一个的星。”我轻声说着,想起幼时听伊远告诉我这个传说的时候,虽然是微笑倾听,但心中却是不信的。即使在那时,我也从不相信这样的故事。但现在,我却宁愿相信。

凰兴十九年,值四侯之乱,以豆蔻之龄,独去家寄东韵侯府。二十年,苏氏病卒,居丧尽礼,哀毁骨立。二十一年,东军举南州,翰自刎不降。冰润闻之无泪,一病数十日,但恍惚无言。及愈后,行如常,人皆道其忘之。有婢偶拾其遗笺一张,书曰:“沉吟至今,大哀无泪。愿倾今生之泪,以烬心之残灰,写余生篇章而不相负。”幽妃见之,太息曰:“此女本非池中物,然经此劫变,纵能高举,此生已毁。”

我应声:“我。”

正想着,马车停了下来。有侍卫道:“慕大人,到了。”

笛声初时徐缓优美,让人想起记忆里一切美好的事物。随后,笛音渐转凄伤,勾起无限乡愁。又过了一会儿,笛声变得激昂高亢,似万马奔腾、刀枪齐鸣。一支小小的笛,竟可以奏出如此惊鸿般的气势。

“怎么,一碗饭都不肯给?”我看着愣愣的兵士们,玩笑道。

“润姐姐!”忽然传来一个欢快清澈的声音。在这压抑的地方,能用这样的声音唤我的,只有浮光。

“慕大人。”一个恭敬的声音响起。

“芸,给殿下剥个石榴。”我吩咐。

我微笑:“有趣。我且来试试。”

“为什么?”

我微笑了:“我明白。”

我也没有料到,更何况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一旁,他似乎并不惊讶:“慕姑娘若无其他吩咐,我先下去了。”

我不说什么,他便静静退出了房门。屋内只有我和她两人。我一笑:“紫萱姐姐。”

这是多久前的称呼了?那时我初进东韵侯府,她是姨娘分给我的侍女之一。真正,恍若隔世。

那时,她甜甜一笑,叫我阿润。而此刻,她显得拘谨,半晌后才嗫嚅道:“慕小姐,奴婢不敢当……”

我在心里轻轻一叹,神色却不变,温和地微笑着,连我自己都恍惚以为自己真的是在笑。

“自从我们去了帝都,不再住在姨娘处后,就再没有见过你了。真是许久未见了。今日相见,不能不说是缘分。”我轻声道。

她似乎放松了一些:“小姐还能记得,实在……是奴婢的幸运。”

随后,我又和她淡淡聊了一些以前的琐事。渐渐,她的神情不再那么小心和戒备了,但隐约显露出的不是曾有的天真烂漫,而是疲倦。

流年暗把风尘换。名为紫萱,萱草忘忧,然而,真的能无忧么?

终于,我似是不经意地问:“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

她叹了口气:“这要从我离开东韵侯府说起了。”

我看她神色,知是她不愿提起的事,也不欲勉强:“姐姐若不方便,不提也无妨。”

她摇摇头,神色惨淡:“经历了那些事,还有什么不方便的?”

她便静静开始述说:“在东州的时候,我十三岁时,在府上遇到了他……不说也罢,我们这些下人的事情,说出来也想必小姐也不爱听。他是府上一个侍卫,我一直以为可以托付于他。”

其实,这事我是隐约知道的。那时,她常常独自坐着,就会忽然羞涩地笑起来。这般心事很难真正瞒得住和她时常相处的人。只因她毫无心机,不构成任何威胁,所以也没有人说破——在规矩严明的东韵侯府,这种私情是容不得的。

“到帝都后,小姐搬走了,我被调到了别处做事。后来,我和他的事情被人现了。娘娘本来要按照府中规矩,将我们遣出去。但我早已没了亲人,一出府,几乎是断了活路。更何况,我绝不肯连累了他……我走投无路,想起了清琅公子。以前小姐在时,常向他学箫,他又一直是待人极和善的。而且……那时府中还传着他是……的流言,我便去找了他,本来不抱太大希望,没想到他却帮了我们。他说府中规矩虽不能坏,但是我们还可另谋他事。他给了我们一笔不少的钱。”

竟是他。但也不算意料之外的事情,因他一向是那样温和的人,别人的真心请求,只要办得到,他不会拒绝。

紫萱抬起头,看了看我,目光有些异样,又接着说下去:“那时,人人皆视我为落水狗,平日的好友也都形同陌路,而公子这般待我们……我跪在地上,感激落泪,公子却对我说:‘不必谢我。其实,我只是因为阿润。你曾是阿润的紫萱姐姐,我自然不会不管。你应谢她。’”

我微愣,垂下目光,依然无波:“他不过是不习惯旁人对他感恩,所以这样推脱。”

她静了静,似是轻叹了一声,又继续道:“出了府,我和他租了房子住下。我接了一些缝补刺绣的活计,他也出去找事做。一开始时,一切似乎都很好。但后来,一切就慢慢变了——不过是因为一个‘赌’字。开始时他只是小赌,还赢了不少,后来越赌越大,输得越来越多,但他总说下一次一定能赢回来,我如何劝得住?直到他输完了公子给我们的所有钱,还欠下了累累赌债。最后,他已经不是他了,我再也不认识他了……他,他把我也赌输了出去,卖给了青楼……”

原本平静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心下也有些悯然,温言道:“不用说了,那些已是过去。”

她却坚持讲完:“我本以为我这一生已经完了,我已经准备好一死了之了……但上天还是可怜我,让我有了活下来的机会——在被押送到青楼的路上,我遇到了主人。他将我买下,免我一死。”

她的声音里有深深的感激。她并未说主人是谁,显然是曾得到吩咐,不能说出的,或者她也并不清楚。

我拍拍她的肩:“紫萱姐姐,不说这些了。我的茶都凉了,再帮我倒一杯,可好?”

她便又斟了杯茶,虽然我们都知道,这只是杯可有可无的茶。

刚才的话题,便这样过去了。窗外的秋云,又逝过了。

天泉镇的生活平淡而宁静,是一潭山谷里浅浅的湖水,自成一个世界,偶尔投下白云逝过的影,亦不过是匆匆过客。而我是什么呢?此身暂居于此,只是因风偶然沾落湖畔芦苇的柳絮,终将被风吹往别处。

宅子里很静。若没有同紫萱闲坐絮说着什么,就能清晰地听到各种声音。庭前落叶飘坠的微声,西风将帘子扬起的轻响,一两声飘忽的鸟鸣,隔墙人家或悲或喜的人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紫萱还未曾习惯于这样的日子,我便时不时地托她买书,让她出门走走。其实这宅子里有满屋子的书,都是很稀有的珍本,甚至有些是我曾多方寻找而未得的。但此刻它们来得这样轻易,又在这样空荡的寂静里,令我也遗失了往日的兴趣。但出于习惯,还是会握一卷书,坐在庭下,在凉风里翻开书页,看到的也只是满目空寂。

看着窗前的草地由萎黄转为新绿,再加深加浓、葳蕤欲滴,我才可以得知,这空白般的时间,已然转过了数月。

我并不知道,在这平静如水的数月里,离此千里之遥的帝都,上演了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局,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而那时,我与他们唯一的联系,大概只是抬起头时,看到了同样的长空——而看天时的心境,相差了比这千山万水更遥远的距离。

母亲忌日那天,我和紫萱到天泉镇附近的菩提寺烧香。当然,实际上不只我们两人,一直都会有人悄然跟着。毕竟,我是笼中之囚,只是这笼子格外宽大舒适。

我并不信佛,只因母亲生前是信的,所以愿意每年一度到佛前烧香。只是烧香,一柱香尽,便转身离开。并不祈愿。佛的执念是无欲无求,又如何能满足这苍生的红尘欲念?

离寺的路上,有负囊沿街而行的卖笛人,吹的是最普通却让人并不厌烦的曲调,只因其中世俗却切实的喜气。紫萱看着吹笛人远去的背影:“小姐,似乎很久不见你吹笛了。需要买一支笛子么?”

我摇摇头:“不必了。”

那些孤寂清冽的曲子,自有懂得它们的人去奏响。而我心中之弦,早已喑哑满锈,不能成音。

路过一家茶楼,紫萱道:“小姐,走了许久,进去坐坐可好?”

她言语间那一丝不自然的神情,一闪而过。我视若不见,只微笑:“好。”

茶楼不大,客人不多,但满室茶香氤氲,自有一种陶然。四周陈设装饰都很简单,一览无余。唯有一角处以一面绘竹的屏风隔开,设了一个雅座,看不到里面。我和紫萱随意拣了桌子坐下,喝茶。

茶很淡,并无特色。一切都很平常,直到一个长衫老者走到楼中一张桌前坐下,清了清嗓子。他是一个所书人,除了因年龄而目光深处蕴着的一抹隐光,和其他茶馆里的所书人并无不同。但紫萱轻声告诉我,这位陈姓老人,见多识广,是天泉镇上最有名且最受人尊敬的说书人。

楼中人们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这时,一直寂静无声的屏风后传来人声:“陈老先生,我们主人想请您说一段故事。”

这声音……难道是……

我微微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