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他又道:“主人还为慕姑娘找来一名侍女,希望姑娘满意。”说完,他扬声道:“进来见过慕姑娘吧。”

我想了想,回答:“有一个传说,说星辰是逝去的人的灵魂,在九天之上,遥遥凝望我们。”

冰润在朝少言,绝口他人得失,唯就事论事。且言必有中,深虑细思人莫能及。同朝谓之“珠圆玉润”。

淡淡一笑,轻轻呵着冰冷的手,我步入其中。此刻,楼中人很少,店小二大概是没睡好,上来询问时也是睡眼朦胧。我要了一壶暖茶,订了一间客房,他便下去了。

唯有梦里,才能不知身是客。

如此巧合,这正是我心中想到的诗句。我转身,只见清琅迎风站在不远处,淡青的衣角微微飘扬在风中,流淌着斜晖的光芒。他脸上的恬淡笑意,和风一般,如常的温暖。一身戎装的阮晨挑眉道:“你这人,伤才好,就到这风口来吹风。”

“什么故事?”

“姨娘若喜欢这种藤器,润儿叫人从青雁郡送来最好的。”我道。

我望着阶下渐积的落叶,笑得淡然。

一个眉目如画的男孩子跑了过来,笑容俊朗如阳光。他停在我面前,目光打量了一下我的两侧。清琅立刻会意,站起来行礼:“文亲王请坐。”

侍女打量了一下我身边的清琅和阮晨,微笑:“三位公子请上楼。”

“但如果你有这个机会呢?”

他终于缓了过来,眉宇间有疲惫的痕迹。他忽然叹息:“润儿,若你是男子,定能胜过我。可惜,你终究是女子。对你而言,太过聪明,反而不宜。”

这燕子,对于我们,本就是翔于高空的自在,为何又要沾染奥妙经文里的执念?它们,也求得道成仙?我微微笑了。

她似是知我在想什么,静静道:“或者,它们只是太寂寞了。”

我正欲再言,忽然听到轻微脚步声,侧头一看,只见一个小小幼童,从回廊那边走了过来。一片宁淡的阳光透过栏楯,纷碎地洒落于地。他蹦蹦跳跳地踏着满地阳光走着,微笑着,似乎在追逐这流逝的光阴,做一场只有自己参加的、永远没有结果的游戏,也能自得其乐。

他跑到我身边时,似有些迟疑,忽然停住了脚步,蓦地抬起头看我。那样玲珑晶莹的面孔,稚气的,却有一种熟稔的坚定与淡然——这两种原本截然不谐的神色,却自然地溶进了这样一个男童的眸中,清明无垢。而他眉心的一点嫣红,仿佛一星灼热的火,刺痛我的眼睛。

我缓缓蹲下,轻抚他的面颊,心底一片雪野般的空茫:“这孩子,是谁?”

只听女冠道:“这孩子是三年前被人遗弃在殿门外的,另外还有不少的钱财和两封信。一封写给我们的信上说,托我们照料他,多余的财物算是答谢。到他十岁时,让我们将另一封信寄到帝都,就会有人来接他走。”

“收信人是叫慕冰润么?”

她微有诧异:“不错。”

柳盈如此聪慧,她知道,那时,即使我不在了,信也一定会转到清琅手中,清琅也会来的。但她不愿直接写信给他。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信上只写了一个小名,叫忘儿。”

他清明的眼睛看着我,似乎泛起朦胧的疑惑——明明未见过我,却又对我感到熟悉。我迎着他的目光,微笑起来:“你叫阮赜。”

那一刻,他子夜色的眸中,闪过一丝光芒。他还记得么?不,不如忘记。

静室内,四壁雪白,更显空荡。昏暗的灯光淌了一地的暖晕。

她看着我,目光没有波澜:“你真的想好了?”

我看着她落于地面的一角白袍,似一片将融未融的冰雪。微寒,却令人清醒。我点点头:“已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了。”

“但,白石宫外,还有人在等你。”

我微讶地看向她,她含笑以对,那笑意却深:“从高处的白石宫中,不难看到下面宫外的情况。况且,我虚活了这些年,怎会看不出,你非普通女子。”

“我没有机会拥有平凡的幸运。这里的人,都是一样的。”

她轻轻叹息:“但我们早已失去了等待的人,而你不同。”

“他等的,并不是我,只是他至今尚未看清。”

室中半晌沉寂,她终于缓缓道:“既然如此,你暂且留下吧。”

她说,暂且,难道预感我终将离开?然而,连我自己,都是无法看清的。前路,是一片茫然大雾,无论走近走远,永远也只能看清身边的模糊景物。我只能无声地闭了重门,却关不住,门外的流光迢递、花开花落。

……

七月暑日,荫覆云掩,山中却是清凉。我提着水罐,走在山道上。山路崎岖,鲜有人迹,但已在此三年,无数次由此到山泉处汲水,一切便成了自然。连路边枝叶轻拂白袍、草叶露水打湿袖口的微感,都已熟悉。草木年年荣枯轮回,都是相同,而总跟在我身边的孩子,年年渐高,年年渐长。初走山路时,我需牵着他的手,他摔倒时需要我的扶起。而现在,他时常还要帮我提水罐了。

“忘儿,诗经背到哪里了?”我不经意地问。

“扬之水,白石皓皓。素衣朱绣,从子于鹄。既见君子,云何其忧……”清稚的声音,声声如冰雪击节,自记忆深处响起。

“我背得对么?”他拉拉我的衣袖,唤回了我的思绪。

我淡淡笑:“忘儿背得很好。”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山泉已经到了。清冽泉水,如一脉白虹,自山岩间泻下,汇成一泓小潭,水声高低清越。这些都是寻常,不寻常的是,小潭边,开出了一朵浮波的白莲,清透花瓣似冰雪琢成,笼了淡淡的水雾。第一次见到这里有莲花绽开。但仿佛它本是这里的,而我们的到来,唯恐惊扰了它。

他伸出手,似是想触及它,却又很快收回了手。

“为什么不折它回去呢?”我问。

他很认真地说:“它只该长在这里。”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它的花开花谢,本无需旁人见证。如此,便是一生。

我弯下腰,以水罐汲水。泉水清澈,亦清冷,即使在这夏日里,也如此的冷寂着。水面,清晰映出我的倒影。雪白的羽纱袍,碧色的冠,容颜淡定,不过是寻常女冠的样子。再也没有不同。

一阵风带来草叶的清香,也带来,渐近的足音。我却没有动,只低头看着水面。波心处,又投入了另一个人影。但遥遥的,模糊的,如一片天光云影,不能看清。

是路过的游者?是山中的樵夫?是采药的隐士?还是,某个曾与我的往事有交集的人?

水罐里的水,终于满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