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语二年,擢进士第三人,拜雅梅客,幽妃深重之。年少入朝,崭露头角,有嫉者指之曰:“小女子何知天下事邪?”冰润若不闻而过,同列不平者曰:“此小人孰能忍乎?”笑曰:“其言何必记之?记之则自添重负,不记则若浮云过眼耳。况知天下者,岂致出言若此?既非知天下者,与之论天下事何益?”

已不是当时那谈笑看吴钩的少年。

难道真是为我特地准备了这么个地方?我微笑,看来我的价值远比自己估计的大。当然,危险也就更大。进了屋去,现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案几上甚至还有几碟新鲜的点心。旅途到底疲惫,条件虽然不差,也比不上此刻的安宁舒适。我躺在床上,明白自己此刻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夜幕降临的时候,战争的帷幕也将拉开。望着天际,正在出神,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声音:“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

一个士兵回道:“大人,我们刚才是在轮流讲故事。”

圆满么?我不知道。但此时穿着雪梅客的官服,在旁人眼中,我也已是惹人艳羡了。然而,我没有喜悦,从来没有,虽然我此时笑了——在加官之后,该是有笑的。

“白芸的命是大人救的,做牛做马也是应该的。”她似乎不愿再说起以前的事情,压低声音禀报,“大人,我通过何大人的乳娘,套出了消息——前两日何府新招侍女的时候,招进了一个人。她自称来自乡村,希望在帝都找到一个能糊口的工作,愿意接受很低的待遇进入何府。然后,我又从林大人府上的侍女口中得知,三天前林府上有一个林大人的贴身侍女被遣走了,原因不明。”

他侧过头,正要对我说什么,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润姐姐!”

“我的两位朋友可以一起去么?”

“冰润不敢妄想,自知只是寻常布衣,哪敢想做女皇。”

父亲忽然也咳嗽起来。他竭力压抑着咳嗽声,不让旁人听到。其实他也病了,但在这个四侯间战乱不断的关头,他不能病,况且,还有母亲。除了我和大夫,恐怕再没有人知道他病了。

“谢谢姐姐。”她笑着,无忧无虑。她不会知道,那只符囊并不是我的,而是那个她曾一生牵挂的人的。它在她的身边,才最合适吧。

小园里,花露沾衣,秋千挂月。远远的,传来几声宫莺的轻啼。

从清瑶住的别苑走出来时,树影移墙,夜阑人静。宫中人都到湖边画舫通明处施放水灯了,而这边虽然也临湖,却隔世般的冷清。低头信步走着,忽见前方碎石路面上的一抹人影。抬头,正迎上一个淡淡星光里的微笑。

隔了片刻,我才反应过来,行礼道:“臣参见皇上。”

新帝已立一年多了,但还是让人有些不能适应。他上前扶起我,不再说什么,只是将手中两盏水灯中的一盏放到我手中:“姐姐,我们去放水灯吧。”

他笑起来,有些稚气有些腼腆,和多年前的记忆并无区别。我一愣,却已经被他拉着走向湖边了。

夜色里的冷寂的湖,微茫的清光闪烁。我将带着一星温暖烛光的莲花纸灯放入水中,看着它渐渐漂远。湖水很冷,光芒亦微弱。仿佛是一片洪荒的夜空,只有一颗高高的星,孤独地照耀着。但,对于在沙漠中迷失方向的人,已经足够了。但这明灭不定的光芒,也终于消失在冰冷的湖水里。

传说中,水灯是引导逝者的灵魂渡往彼岸,那么这盏灯引导的人,会是谁呢?父母,阮晨,薄岚,子夜,甚至是林澈?……永远离开了的人,已经那么多了。

曾经,父亲在南州的河边教我放水灯,祭奠先祖的灵魂。整条河流里都是百姓们的水灯,璀璨的,静谧的,倒映水中,宛如一片琉璃世界,和天际的银河两相辉映。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不知今夕何夕?

没有伤感的气氛,只有无边无际的空与寂,所有河边的人,都静静目送满河的灯火逝向远方。连那些和父母出门看热闹的孩子,也都忘记了嬉笑。但这样的盛况,也终会灯灭人散。我低着头,看着水中我小小的倒影,和父亲的,沉静地仿佛可以永恒的影子。他轻轻牵我的手:“润儿,回家吧。”

……

忽然,有温暖的什么轻轻落到我的眉心,似一瓣飘下的落花。我回过神,却见浮光正用手指轻轻抚着我的眉心:“我不希望看见润姐姐皱眉呢。以前的润姐姐,总是很开心的。姐姐在想什么呢?”

我淡淡笑,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手:“没什么,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罢了。”

“什么事呢?”

“过去的事,既然过去了,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的眸光闪烁了一下,又问:“那姐姐许的是什么愿呢?”

“许愿?”放水灯也要许愿么?我未曾听说过。

他笑起来,仿佛一抹洁白月光在水面染开:“流星可以许愿,水灯为什么不可以呢?”

我也忍不住微笑:“你有很多愿望么?”

“不啊,我只有一个愿望,但实在是很重要的愿望呢,我每一天都会许愿让它实现的。”他带笑的眸子里有了认真的神色。这样执著的认真,刺痛我的眼睛,令我避开他的目光。

“姐姐快许愿吧。”

我不忍拂了他的好意,便闭上眼睛。但真的已经没有什么愿望了。也许唯一的愿望,便是永远不要再有希望。睁开眼时,他也已放下了他的水灯,许好了愿望。

“你是什么愿望呢?”我问他。

他眨眨眼:“我希望姐姐你的愿望能够实现。”

我笑了,他不过还是孩子罢了:“若这是灵验的,我的愿望自然能够实现;若不灵,你再许愿也和我一样没用的。”

他侧着头,并不答话。我们沿湖缓缓走着。寂静很深,星光很淡。远远的,看到湖对岸有人在放水灯。两盏孤寂的灯火,静静远去。我驻足,惊讶于那放水灯的人,竟是华肃。在朝堂上一言九鼎、深沉蕴集的他,竟有这般闲情,避过了众人,在这幽寂的湖畔,注视水灯的远离。那样一动不动的身影,遥隔着湖水,忽然让人觉得孤寂,还有倦怠。仿佛已伫立了百年,风尘满身,静待凋零。

我们没有打扰他,他不会知道有人和他一起看过了这水灯。两盏,一盏是给他的亡妻的吧,而另一盏会是给谁的呢?我心中一凉,难道是……我连忙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他在华家的亲戚那么多,不会是她的。她怎么会有事呢……

华肃离开了。湖上的风仍旧很寂寥,冷清。忽然,一个声音轻轻响起:“叶灵见过慕大人,参见皇上。”

回身,只见手中捧着一盏纸灯的叶灵正俯身行礼。人在风中,浅色的衣裙轻轻飘动,却并不显得单薄,只是清逸。这一年多来,已和她更加熟悉了。实际上,她素来待人周到有礼,和谁都不会陌生的。

浮光道了免礼。我对他低声道:“我和叶姑娘有些话要说,不能陪你了,你先回去吧。”

他微笑:“我知道我在这里会防碍你们,我走到远处就行了。你们谈吧,我等你。”

真的有人会等我么?他神色坚定,我知道说不动他,便不再说什么。他离开了。我和叶灵站在树下,面对茫茫湖水。其实并没有什么可说的。

凝视着极远处的苍茫,她忽然轻声道:“慕大人,你曾流过泪么?”

不知她为何问起这个,我沉默片刻,回答:“流过,不过很少。”

她将手中点燃的纸灯放上水面,眼眸中似有微动的黯淡,但很快只是平静:“我不曾哭过,将来,大概也不会再有机会了。”

“那你是幸运的。”

“幸运么?我不知道。”她轻笑着摇摇头,“有人曾对我说,未曾悄然落泪的人,不足与语人生。”

“这人生,又有什么足以语人呢?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而已。”

纸灯远了,她的目光亦远了:“慕大人,你不该在这里的,何事苦淹留?”

我微笑:“你又何尝不是?”

她转过目光看着我,清清定定的目光,不含一丝多余的情绪:“但我是不得不留的,而你如今……却是自缚了。”

我惊讶,随即又笑了:“原来对于自己的事情,你比我看得清晰。”

“旁观者清而已。”

“当局者,大概永远都走不出自己设的局。”

她轻轻一笑,笑意如烟,缥缈淡泊。不再说话,只是拢拢鬓,似是漫不经心。但她却能看得这样清晰。而看得清晰,又并不意味着解脱。那时候的我,也是这样么?不,不是的,她不是我的过去,我也并非她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