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车,只见是一个小小庭院,油壁素墙,翠竹芭蕉掩映着绕阶碧水。占地不大,却极为雅致,一片清幽宜人。令我感到惊讶的,是此处的设计风格无疑来自扬国,而这些也都看得出是新建的。侍卫恭敬道:“请慕大人暂时住在此处。”

天高地广,黄昏的天光将将士们的铠甲镀了一层耀眼的金,军旗上的白凤振翅欲飞,战马上了鞍,弓箭涂了松油。士气高涨。望着士兵们一双双坚定的眼睛,其中写满了对我们的信任。我知道,曾经的每一步棋几乎都是为自己而下,而这一步棋,我不得不担负所有人的希望。

这才有人回过神来,连忙盛了碗饭递给我。我像士兵们一样,在篝火前的草地上坐下,幕天席地。清琅坐在我身边。我吃了几口饭,放下碗道:“你们都看着我,不说话,我怎么吃得下去?方才我见你们有说有笑的,可是在谈论什么趣事?”

“这是青雁郡的藤碟,做工精巧,匠心独运,最近,连帝都都开始流行呢。”她微笑着,眼底却无笑意,但这点细微的神色,也只有长期熟悉她的人才能察觉,“润儿,你的青雁郡之行很圆满。”

我将信纸拢入袖中,转过身,对白芸微笑:“查到了?真是辛苦你了。”我这话确是真心。她才痊愈,我便不得不交给她这个任务,心中也有愧疚。

收回思绪时,只见清琅径直走了过来,在我左边的空位坐下。我不用四顾,也知道此刻定然有许多女官都注视着我们窃窃私语。我和清琅的“传闻”,自从那次在尚书府合送贺礼时就开始了。谣言止于智者,可惜这宫中的智者寥寥无几。我懒得理会,给众人无聊的生活添些乐趣,也算不错。

话音刚落,就见一旁的绿衫侍女奉上笔墨。我微微凝思,便在洒金笺上题下一诗。侍女将诗捧走,不一会儿,又出现道:“公子请移步到楼上听琴。”

“那你想不想成为女皇薰那样的人呢?”她依然微笑着我,话语淡淡,却令我一惊。

有时候,毫无痛苦地死去,比起永远痛苦地活着,无疑是一种解脱。我看不到自己将来的命运。但也许,这就是我的结局。

此刻他坐的位置,正是那日我们在这里相遇时,他坐的地方。他竟没有忘记,而我,竟亦未忘记。我静了片刻,才道:“别来无恙。”

店小二看着我们,似乎不知手中茶壶如何处置。清琅站了起来,走到我的桌边,接过小二手中茶壶:“谢谢。”他坐到桌的对面,并不喝茶。咫尺之遥,声音却似极远:“你瘦了。”

我笑了,却现一年之后,这恰到好处的微笑已不再娴熟,他深深的眼底也无丝毫笑意,便止住了,换作淡定口吻:“大概是你的错觉了。这一年在云国,我比以前清闲了许多,无劳无虑,哪里会瘦呢?”

其实,瘦了的人是他。他笑笑,不再说话。

一片明亮却清冷的晨光,落在桌上,落在我们之间,仿佛淌成了一条不可横渡的光阴河流,我们彼此见到的,不过是水中倒影。天光越亮了,窗外喧嚣声渐起。车马行街之声,商贩叫卖之声,孩童嬉戏之声……这带了人间烟火气的温暖之声。他看向窗外,轻轻叹道:“不知这样的静好时日尚有几何。”

这虚浮的繁华,不过是水花镜月,如何可得依凭?

他眉宇间的神色令我心中忽惊,沉默良久,却也只能淡淡道:“你要小心。”

站在宫中最高的御风塔上,凭栏而望,可见这层层宫阙、玉砌雕栏,一直绵延到视线尽头。这样大的宫城,即使在这里,也是看不尽的。

春风温软,宫中有侍女在放着纸鸢,各色的纸鸢载着她们的思念飘飞在长空中,却永远飞不出这方禁锢的天空。但姨娘召我到这里来,并非为了看这繁华春景、缤纷纸鸢。

她轻扶着栏杆,望向天际。塔高风大,一身的华贵绢衣罗裳都飘飞了起来,却并不显得凌乱,只是一种淡,淡如纷飞的柳絮。这似乎是一种错觉,因为一直以来,我都认为,或者说,所有人都认为,她是一个凝重的人。

她身后无尽的虚空里,夕阳渐沉,霞光千幻。

“你关于我和清琅的关系的想法,我知道。”她的眉目间有似笑非笑的光华,这岁月中沉淀的韵致,是韶华少女不可企及的。只是没有人会将她看做一个美丽女子,面对她,所有人都会诚惶诚恐、小心翼翼。这蒙尘珠玉般的美,带了明月般的高远清寒之意。

高处不胜寒,不是不寂寞的。

清琅容貌上与她的相似,又寄居东韵侯府,名字里和清瑶相同的字,再加上他对身世绝口不提的态度,我很早前就已猜到,他是她的孩子。之所以不认他,是因为那个古老的誓言——开国之时,太始帝为固雍氏帝位,封侯时令四侯立誓,世代子孙,永不得握天下权柄。而她,执意要让他继承她的天下。可惜,他并不希望站在那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高位。

我就这样漫不经心地想着,望着这一场盛大的晚霞,却只见了繁华后的余灰。直到她的下一句话,令我收回了游转如丝的思绪:“他的确是你的亲人,也是我的亲人,但他并非我的儿子。”

我目光转向她,却见她仿佛洞察我的讶然般宁定地笑着,淡淡说出那句令我震动的话:“他是我妹妹的孩子,是你同母异父的哥哥。”

一片自檐间投下的斜晖,正落在她的脸庞上。如同暗香的胭脂浮在雪白的冰瓷上,不见喜气,反添幽艳。当然,这可能只是我的幻觉。我恍惚以为,刚才那如碎珠溅落在耳畔的声音,也不过是个幻觉。

她不再言语,唤来一名侍女。侍女托着一只雪白的纸鸢上前,姨娘接过后,再静静退下。

我忽然想起来,扬国皇宫内,是有“雪鸢满愿”这项不成文的规矩的。说是活动,怕也说大了,不过是放飞一只雪色纸鸢,断线之后,宫中侍女谁人拣得,便满足她一个可以实现的愿望。但宫中多少的侍女,不是心心念念盼望着这个幸运儿会是自己呢?

这件事情听起来似乎很风雅,但若知晓了它背后无数红颜白头的悲剧,便不会这样认为了。此事的起源,是百年前一个名叫琦颜的女子定下的。她本是宫中卑微侍女,后得圣眷非常,却早早夭去。临终时,她说她了解宫中无数女子的寂寞,希望能给她们一个希望,虽然希望渺茫,但总令人有所期待。她喜欢纸鸢,便有了这个主意。宠爱她的天子立刻答应了,随后的每年春日,会由宫中身份最高的女子放飞雪色纸鸢一只。

最初,人们皆以为幸运拾得纸鸢的侍女会许愿封妃赐金之类的事情,却没想到,几乎每一年拾得的女子,许下的愿望都是出宫与家人团聚。也许她们每个人进宫之时都曾暗怀着对权势宠幸的希望,但进来之后,她们的最大愿望,只是离开。

高塔上,姨娘牵着丝线,放飞了纸鸢。雪白纸鸢高高飞起,似一片轻盈白云,乘风揽着漫天流霞。鸢上携着的小小竹笛,轻啸如流泉。此刻,不知多少深宫女子翘企盼着这唯一的渺茫的希望,但她们是否知道,一旦梦成了真,就不是梦了。珠玉在拥有的瞬间,化为了沙砾,从指间流逝。

纸鸢越飞越高,忽地,姨娘剪断了线。纸鸢飘飘,没入万缕霞光,杳然。

她静静道:“放飞纸鸢,我和沉歌,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光……”

沉歌,我的母亲。

“我和她,在最好的年华里,也在扬国最盛的短暂时期,作为女史,入了这皇宫。那时,我们身份平凡,不入是非,生活十分清宁,庭中扫叶、焚香展卷、月下煮茶……我再没有奢望过比这更好的岁月。我原本以为一切都是这样了,我们会一道在宫中老去,再无遗憾。但,这人间际遇如何由得我们?

那是一个秋,庭下菊花盛开,我和她一道在收集菊花花瓣,以作菊枕。我们静静将菊花的散瓣收在青纱内,一阵风过,满庭菊香。我们听到脚步声,这宫中偏僻的住所是少有人来的,我们抬头,看到了衣袂拂过菊丛而来的那人。那就是清琅的父亲。随后,又有一人过来了,便是你的父亲。他们是新入宫的进士,在御花园的宴饮中远离宴席,走得远了,迷了路,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那里……可惜,你父亲虽只迟来了一步,却再走不进她的心中。后来,他们带了我们出宫。但清琅的父亲并不爱她,又或者,不够爱她……往事纷繁,那时的我尚参不透其中缘由。如今,四人中还活着的只有我了。一切更是无处追寻了……”她没有再说下去,眼底似乎浮起了一丝惘然。

事事洞明的她,在情之一字前,亦如此盲目。她的神情里有着掩饰不住的疲倦,跋涉千里,走过风霜,依然强言欢笑,从容应对。然而不能回,回时,才知最初的选择,分明是错。他们的故事,于我是不可探知的虚无,却又深深关系着我们。这便是孽。我却突然释然,世上理不清的万般恩怨纠缠,千丝万缕,也不过起于不经意的一念,即将归于遗忘的永寂。

“清琅是不知道的,他以为我是他的生母。这世上知道此事的,只有我了,我本想将它带入坟墓,但现在不得不由你负担一半——原本我以为他能随缘,情缘淡薄,终可解脱。而你又远在云国,一年杳无音信。我以为时光可令人淡忘,于是,前些时日,我向他介绍了几位帝都的名媛,让他选择,再由上赐婚。他却淡淡对我道:‘您的意思,我会听从,但不必让我再选了。若不是娶她,娶谁不是一样呢?’”她又笑了,笑得凄凉,“他那时的神情,同你母亲的曾经,一模一样。沉歌说:‘若不是嫁他,嫁谁不是一样呢?’,然后,她就嫁给了你的父亲。她不爱他,他知道,但他那样固执坚持,永远地坚持着无望的事情,就像他最后自刎在南州,只因所谓的‘知遇之恩’。”

不,不是这样的。我知道,但没有说出,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想起了清晨遇见他时,他眉宇间隐约的惆怅。原来因此。

斜晖一点点地黯淡了,她望着连绵无尽的巍然宫阙,轻轻道:“这天下若不能带来快乐,有何可恋?天道有常,不因尧昌,不因桀亡。人生短暂,江山不老,谁又能真正拥有这天下呢?我这些妄念与执著,不过是因为那一个诺言罢了……我要把这天下,留给他。”

我不语,许久,我点点头:“我明白,您可放心。我已不是曾经的我,我已经没有能力再维持那些决然的感情,比如爱,比如恨。”

她轻轻笑:“曾经,你恨我,我知道。其实恨我也是好的,至少有人不会将我遗忘。”

凭虚凌风,天地希声。这沉默而庞大的宫城中,消亡了多少的传奇,又演绎着怎样的故事。无人回答,只有檐上的铜铃声,悠长如吟。

一年不见,柳盈的美丽,并未有改变。只是此刻她的美,添了母亲的柔慈。她起身推开窗,清风涌进来,来到院中花朵的清香,让我忽然有了错觉,觉得这生活本该如此美好。素净的室内,一岁的幼童,由她抱着,双目清澈明亮,肌肤柔软芬芳。生命的本初,真的只是美好。

我静静看着孩子,抚了抚他眉间的一点胭脂般的红痣。我笑:“这孩子长大了一定如你美貌,如你聪颖。”

她却摇头:“我只愿他平庸。”

“他叫什么名字?”

“赜。他父亲取的名,阮赜。但若真是探赜索隐,人生未免太过艰难。我便给他取了一个小名,忘儿。”

唯有遗忘,才会没有悲伤。心死,就是忘。但如今这小小幼童,尚不懂得什么是悲伤,什么是心。我问:“阮兄最近可好?”

“他军旅归来后,领了总领禁军的职,算是升了。”

但我们都明白,这便是明升暗降。他如今在军中的威信,恐怕已令姨娘担心了。

“希望,只是这样就好。”她轻叹道。我一惊,看向她,她却只是淡然微笑。她有什么预感么?但一切的预感都是枉然,我们谁也无法阻止它的生,徒增痛苦。我转过目光,正看见墙角静置着一把古琴。想起初见她的琴音,不由得笑了:“好久没听到柳姑娘的琴音了,今日可有幸雅聆?”

她淡淡笑:“我已经很久没有弹琴了,那把琴是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我才放在房中,做了陈设。如今手指涩了,感情钝了,哪里还弹得出以前的曲子?若你喜欢琴曲,或可学学,我虽不能弹了,教教旁人还是可以的。”

我苦笑:“其实我小时候是学过弹琴的,不过弹得一团糟,真正是魔音绕梁,后来也就算了。大概是因我没有乐律的天赋吧。”

“怎么会?你吹笛是很好的。”

不错,我弹不好琴,的确有其他原因。母亲的琴艺极好,我知我无论如何努力,也不如她。即使能够比得上她,在他听来,也是不如的。那么,弹有何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