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巧合,这正是我心中想到的诗句。我转身,只见清琅迎风站在不远处,淡青的衣角微微飘扬在风中,流淌着斜晖的光芒。他脸上的恬淡笑意,和风一般,如常的温暖。一身戎装的阮晨挑眉道:“你这人,伤才好,就到这风口来吹风。”

“你们的米饭可真香。原本我还不觉得,但看你们一起吃,忽然就觉得饿了。”我指指大锅里还剩的米饭,“可不可以从你们这里要碗饭吃?”

“姨娘若喜欢这种藤器,润儿叫人从青雁郡送来最好的。”我道。

读完信,我淡淡笑了。伊远已经成为了明亲王的心腹。云国的明亲王是天子唯一的亲人,喜好武艺,希望有朝一日能亲上沙场、万夫莫当。伊远对他的评价是有勇无谋,难成大器。

一个眉目如画的男孩子跑了过来,笑容俊朗如阳光。他停在我面前,目光打量了一下我的两侧。清琅立刻会意,站起来行礼:“文亲王请坐。”

“哪两关?”

“但如果你有这个机会呢?”

马车外寒风猎猎,雪下得很大。我们才在雪地里停留了一会儿,雪花就落满了披风。父亲递给我一块玉佩:“你收好。”

唯有梦里,才能不知身是客。

我醒来时,隔了一会儿才明白自己这是在云国宫中,但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我向四周看了看,却只是寂然一片,没有半个人影。从雕花木窗外射入的光线,让我知道,这已是傍晚了。

而清寂的琴声,就在此时响起。那一刻,我的心,竟如琴弦般,轻轻一颤——这曲调,是《临江仙》。不是一般的《临江仙》,而是我擅自改动过的《临江仙》。《临江仙》本是琴曲,我为了将它入笛而奏,就擅自改动了一些其中的细节。而这琴声,奏的正是我改动过的曲子,分毫不差。

这一刻,我仿佛回到了曾经寺中的午后。那时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女,天然未凿的年纪,和两个闺中挚友一道游玩,入了古寺休息。静室外的绿荫如墨,笼罩了天地,幽幽郁郁。静室内茶香如禅,透入心底。我站在窗前,抽出玉笛,吹了一曲《临江仙》。

原来,我竟还记得这样清晰。那些我原本以为早已忘却的细节,都随着这熟悉的琴声,浮上心湖。我静静走出门,看到了那在庭院里的琴者。风在庭院里静静游走,弥漫着淡淡的草木清香。一袭白衣的人,就那样安静地坐在青石上,以一把桐木冰弦的古琴,奏出悠逸如云的曲子。斜阳的光下,他微微低着头,看不清面容,却是那样熟悉。

琴声停止时,他抬起头。我本该觉得惊讶,却很平静,仿佛一切都是自然。

他看着我,轻轻笑:“还记得我么?”

“你字怀雪。”

“不错。现在,可以告诉你我的姓氏了。我姓宫,宫怀雪。”他的眸子清润,却也深。逆光而立,神情淡然,也让人察觉那种掩不住的高华之气。宫,云国皇室的姓氏。

“微臣只是前来贵国做人质,不是客人。皇上太过客气,不免令我惶恐。”我索性道破。

他挑挑眉,似乎觉得有趣:“你知道了?那又为何不行礼?”

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有趣,和一个掌握着你生死的人对话,总是格外费力。

“皇上并没有刻意隐藏身份,不然不会佩着这块九龙玉佩。”我指指他腰间的白玉,“而我,是扬国之人,扬国之臣,自然只拜扬君。”

他眼底笑意更深:“你不怕死?”

我也笑:“当然怕,不过我并非为自己一人而活着。皇上应该知道,微臣的父亲是怎么死的。慕家不会出降臣。”

他轻轻击掌:“不错,扬国有你这样的官员,实是幸运。但可惜,扬国并没有值得你们如此忠心的君主。”

“扬国国事,不劳皇上费心。”这冷冷的话出口,我也有点后悔。人在屋檐下,何必逞这一时口舌之快?但他神色丝毫未变,是不以为然,还是城府太深?

静了半晌,没想到他轻轻道:“那日听到笛声,现自己终于找到了那个一直在寻找的模糊的影子,没想到,竟然弄错了……”

我心中一黯,却只能对话语中的惆怅听若不闻,淡淡道:“往事不回,早已面目全非。如今,您是刀俎,我是鱼肉,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他似乎略微觉得可笑,可那笑里隐约的东西令我只能别过了目光。

沉寂片刻,我终于忍不住问:“宛如在哪里?”

他看着我,似乎想从我的神色里找出什么,半晌后道:“我带你去见她吧。”

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穿廊过苑,早已不知自己所在。偶尔遇到侍女,也都只是静静俯身行礼。四周寂静,没有人声,似乎连落地坠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这样的庄严肃穆,让我不由得想起了东韵侯府。初入东韵侯府时,那样的沉默的惴惴,前路茫然。而此时,到底有人走在我前面,为我带路。担心,已经没有用了。

终于,他的背影停在了一个庭院的门前:“你进去吧。”

“你呢?”难道他不进去?

他没有回答,只是静静转身离开了。我上前,正欲扣门,却现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就悄然洞开了。

门内,小园清寂,四周花木虽没有夏日里的葳蕤繁茂,也自有疏朗的雅致。小园中心,是一口清池,倒映着的白云似是浸在水中了,而无数绯红的金鱼,在白云中悠然往来。一个裹着一件黛青披风的女子,正坐在池边。宽大的披风内伸出一只瘦弱的手,轻微一扬,洒出一把鱼食。

初见我时,宛如说,她最喜欢金鱼。后来,她告诉我,当她有了一个温暖的家的时候,就会在家中养满池的金鱼。金鱼从不哭泣,也不会闭上眼睛。

“宛如。”我仿佛是在记忆里唤出了声,时隔数年,这声音如此陌生。

她回过头,面孔如昔,只是清减得厉害,苍白得虚弱。她看着我,愣了一会儿,微笑了:“阿润,你来了。”

我走上去,像以前那样,拉过她的手。她真是瘦得令我心惊了。她仿佛察觉了我的心思,不在意地笑道:“自从来了云国,就渐渐瘦了,不过也不碍事。你还记得吗,以前,我还老是抱怨自己长得不如你苗条呢。”

我想起来,也不由得笑了。

“阿润,我爹……他怎么样了?”这一句,终于将我拉回现实。

“华大人官居宰相,一直很好。”我想起他因我提到宛如而改变的神色,补充道,“他很想你,一直都在秘密派人找你。你现在有无与他联络?”

她凝视池水,却仿佛看着极远的天涯:“我还有何面目去见爹呢?如今扬国云国水火不容,更何况,爹还是扬国重臣,我却与云国人私奔了……华家永远会以我为耻吧。”

我想安慰她,但一时不知怎么说。只听她又道:“不过,我不后悔。”

接着,她平静如水地缓缓道:“华家一直高贵无比,从没有和皇亲国戚、高官权贵之外联姻的。但我娘,却是一个在酒楼里卖唱为生的歌女。爹想娶娘,遭到了全家族的反对。甚至,那时还再世的爷爷下重话:若我爹娶了娘,就不承认他是华家人。爹左右为难,他深爱娘,却也放不下功成名就的理想,于是这事就一直拖了下去,直到我出生后,娘为了不再为难爹,自尽了。”

我终于明白,为何华肃如此溺爱宛如,大概,他一直愧疚难忘,想要在女儿身上补偿那个因他而死的女子。世上没有不付出代价的好事。生在豪门望族,并不是天生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因为责任重大,往往也有旁人所没有的无奈。

只听宛如继续道:“这事,大概也不能怪爹吧。一个男子,生命里不可能只有爱情,还有其他很多责任需要担负。在权力面前,输的常常都是女子。我想,我也会输吧。”

我一惊,看向她,她却仍是微笑着,很平静。这样的平静,反而令我心惊。

“你不用想太多了,他既然肯冒着风险带你来这里,心中定然是有你的。”我这样劝着,可连自己都难以说服。她看着我笑了,第一次,我竟看不透她的目光。她说:“不用安慰我。他心里没有我,我知道。但他从来不会做无意义的事情,所以,我应该是他的一颗棋子吧。他到底是觉得有所亏欠于我,所以对我不坏。这样,也足够了。”

我不能相信这是我曾经那个天真的女友能说出的话语。但,现实的确如此,我们都清楚。我沉默了。宫怀雪带走宛如,应该是为了要挟华肃。若华肃真的成了云国的伙伴,无疑构成了姨娘的心腹大患。但仅凭一个华肃,想要扳倒姨娘,谈何容易。宫怀雪的棋子,一定不止这一颗。但我看不到其他端倪。

这时,忽然想起一个声音:“华姑娘,外面风凉,到屋子里去吧。”

我侧头一看,是一个侍女打扮的少女,低眉顺目,很平凡的样子。宛如习以为常般地点点头,对我道:“阿润,我们进去坐坐吧。”

室内陈设精致华美,可以看出宫怀雪的确不曾亏待宛如。墙角香炉里的香气幽幽地浮起来,带着一种独特的清甜。又和宛如闲聊了一会儿,她忽然道:“阿润,有个人希望能见见你。我知道你恐怕都是不愿见到的,但,请你给我这个面子,见见他吧。”

这样的人,除了伊远,还会有谁?而她,又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