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一碗饭都不肯给?”我看着愣愣的兵士们,玩笑道。

我方才并未留意,现在凝神一看,明白过来。

“慕大人。”一个恭敬的声音响起。

看着那身着云国服饰的使者,我不由得想,此时身在云国的伊远,也该是穿着这样的服饰。他是否还好?

我微笑:“有趣。我且来试试。”

我知道在她面前说谎不是明智的选择,便点点头:“我想成为韶音那样的女官。”

我微笑了:“我明白。”

“你们还要上阵杀敌,难道我一点小伤就不来了?”他笑着抽出竹笛,凭风而奏。

笛声初时徐缓优美,让人想起记忆里一切美好的事物。随后,笛音渐转凄伤,勾起无限乡愁。又过了一会儿,笛声变得激昂高亢,似万马奔腾、刀枪齐鸣。一支小小的笛,竟可以奏出如此惊鸿般的气势。

而这一段,才是他的真正用意所在。前两段,都不过是感情上的铺垫。

一曲即终,安静了一刹那之后,军中响起一声高呼:“为国捐躯,在所不辞!”一时间,无数不同的声音高呼着这相同的语句,海潮一样汹涌。虽然是再平常不过的套话,但在此刻却有了神奇的力量,令我也不无感触。

清琅收了笛。阮晨拍拍他的肩道:“你们今夜难得空闲,去帐里对弈一局吧。”

我们是文官,“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过是说得好听,实际上,开战之后,我们除了布命令,就没有什么事情了,可谓是军中最闲的闲人。而阮晨身为大将,是要披挂上阵的。我笑道:“将军如此风度,我等你凯旋归来,再和你在棋盘上厮杀一局。”

即使多年之后,我依然能清晰记起那一刻的景色——我在窗前打开了纱笼,笼中无数的流萤向窗外飞去,飞向隐月族的山谷。那片幽蓝的萤光仿佛是浮动在深深的夜色里,越过树影,飘然远了。

这是隐月族特有的联系方式。军中的办法无非是放烟火弹,但这定会引起云军注意,所以改用隐月族的方法。谁也不会想到,这片美妙的萤火,便是战争开始的讯号。

凉风涌入窗内,我回到桌边,继续棋局。枰边一壶热茶,茶香在室内弥漫开去。窗外,是草虫高高低低的鸣叫。渐渐,听到嘈杂交兵之声近了,将鸣虫的声音掩了下去。是隐月族人来了。此刻,在云军的探子看来,是扬国军队和隐月族人兵戎相见了。这也正是他们的目的。

我倒了杯茶,又落了一子。扣在棋枰上,清脆的微声。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神情愈显得静谧:“沙场之中,能神定气闲、笑饮清茶,佩服佩服。”

“陈大人此时还有心玩笑,才令我佩服不已。”我扬起一个微笑。并不是我们冷静,而是此时此刻,再做什么都没有用了,剩下的只有等待。

这时,一个士卒进来通传道:“一切顺利,隐月族人已经‘打’了进来,与我军汇合。”

我点点头,他退下了。一片纯白如雪的月光,正落在窗前的棋枰上,仿佛染了一层幽霜,让我落子之时,触手亦是冰凉。仿佛这是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局棋。

终于,士卒又进来禀报:“云军主力已至三里之外。”

他退下之后,又是满室的寂静。风吹过,窗外树影晃动,摇曳着满室如水的光影。仿佛能听到时光的河流自耳畔淌过的声音。棋逢对手,每一步都格外艰难。行到险处,我凝思着,听到嘈杂声再次响起。这次,是真的开战了。

我正准备走出那关键的一步,突然,那个通报的士卒进来了。和前两次明显不同,这次,他是掩不住的惊惶:“大人,不好了,隐月族反戈一击,和云军联合攻打我们了!我军腹背受敌,情况不妙!”

我的手一抖,拈起的棋子落到了棋盘上。清琅比我镇定,他立刻起身道:“快传令撤军,保持纪律,不要慌乱。”

但我们都清楚,已经来不及了。隐月族族长那里甚至有我军的地图,他们混入我们内部,又对地形了如指掌,和实力强大的云军联合一击,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这次战役,我们已是惨败无疑。我脑中一片空白,一下子站了起来,却不小心打翻了茶杯。已经凉透了的茶水打湿了大片的衣襟,风吹来,我一颤,终于清醒。

低头看看棋局,恍惚现,我已满盘皆输。

那是记忆里最混乱的一夜,不堪回。

翌日的第一缕晨光来到人间时,我们终于暂时退到了谷中。但晨光中显露出来的景象,触目惊心。它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绝望。到处都是鲜血和呻yin,一片狼藉。谷口被云军守住,这短暂的喘息之后,我们不知还能再支持多久。

风中,似乎还残留着刀声血影,呜咽着,将晨光散作了如烟的飘零。

医官走上前,要为阮晨包扎,但阮晨急躁地挥了挥手:“不要管我,快去给重伤的人治疗。”

平和沉稳如他,面对这样惨烈的景象,也不能自持。而我,我这导致了这一切的人,又该以何面目示人?而那些重伤的人,即使被救回,也不过是多受一些日子的苦。被困谷中,只要云军不撤离,我们没有食物来源,终将山穷水尽。此刻,不过是多拖一天算一天吧。

清琅仿佛知道我的心情,轻轻道:“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我们都错了。”

事已至此,不是追究谁对谁错的时候。军中举行了简单的葬礼,火化了能找到的战士们的遗体。烈烈火光冲天而起,白幡飞扬,葬歌悲凉。活着的人们齐声唱着:“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遥远。带长剑兮挟秦弓,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这火焰之隔,便是生与死的距离。风吹来,带起纷纷扬扬的灰烬扑人衣衫,烟尘散入广袤长空。竟有这么多的男子,流下了热泪。

我不忍再看,走入草草搭起的营帐中。我到现在还不明白,我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就入了歧途?隐月族族长竟会违背在月神前的誓言,这未免不可思议。而伊远的来信透露了明亲王要坐收渔利,他们又是什么时候和隐月族联合了起来?念及此处,我一惊,难道伊远的身份被云国人识破了?那他岂不是很危险?

但如今我连自身都难保呵。

这些问题的答案,在那天傍晚全部揭开。虽然相比起来,我更宁愿到死都不知道真相。那日,云国使者递来信函,竟是隐月族族长要和我们和谈。傍晚时,我和清琅前去了。但没想到,隔着山崖,我们遥遥见到的,不是那个表面温和的中年男子,而是她,那个白衣少女。

山崖间云涛涌动,漫天霞光如灼烧着的锦缎。她独立崖上,身旁是那只猛虎。此时盛装华服的她少了几分出尘的清丽,多了几分庄严的威仪。看见我们,她静静道:“我叫楚湄,数日前接替了我族的族长之位。”

唇角泛起苦涩笑意,原来如此。他是以族长之名向月神立誓,但如今他不是族长,那誓言自然就无从谈起了。千算万算,我竟没有算到这个。

清琅沉声道:“不知楚姑娘有何见教?”

她望着清琅,目光令我忽然明白了所有:“我们隐月族人从来敢爱敢恨,一旦选择,就不会放弃。我,一定要嫁给你。”

清琅一愣,朗声笑道:“楚姑娘,如今我们国仇家恨,早已不共戴天,而这一切难道不是姑娘的选择?此言未免可笑了。”

楚湄却并不觉得好笑,她的目光忽然转向我:“不如此,你不会娶我。因为你的心里已经有人了。”

清琅没有惊讶,只是不笑了:“但现在我心里更不可能有你了。”

“既然不爱,不妨恨。恨也是好的,至少你不会淡忘我。”她说得自然而然,仿佛一切本该如此,“更何况,如今你只能娶我了。因为,只有如此,你才能保全你和你朋友们的性命。”

世上竟有这样的爱。“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原来如此。

清琅神色不变:“楚姑娘这是在劝降了?可惜姑娘一开始就弄错了,在下虽不才,不能匹配姑娘,但也不是卖国苟且之人。人以群分,我的朋友亦不会是这样的人。”

楚湄的脸上闪过惊讶,既而是迷茫:“有什么事情会比月神和生命更重要?”

清琅微笑,笑意淡然似这山间往来的云岚:“楚姑娘,人各有志,你不会明白。而且,我也不会恨你,我不会恨任何人,因为不值得。”

说完,他转身拂袖离去,闲云野鹤一般离去了。但我知道他心中的沉重。他不是没有挣扎的,但这些软弱,绝不能被外人看到。也许,这便是我们唯一的相同之处。静了半晌,楚湄缓缓:“原来,我真的错了,但我不会后悔。隐月族的人从来不会后悔。我的确不了解他,那你了解他么?”

我想了想,摇头:“不,我们谁都不了解谁,亦不会真正希望有谁了解自己。我们各自背负的已经够多了。”

“但他心中却有你。”

我笑得苦涩:“那是因为他看错了我,他爱的人其实并不是我。”

她摇摇头:“你们的话,我都不明白。”

“不明白,也是幸运。”我轻轻一叹道,“其实,我也不明白你,楚姑娘。”